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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 [中篇体验小说] 失去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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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14 20:38:1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序言         
        


说起来很惭愧,其实我并不懂写作。可是,周围我认识的那些人,还有那些认识我的人,都鼓励我,“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一定要把它写出来”。也是因为他们的支持,我才终于拿起了笔。

虽然那的确是一段伤心的岁月,但当我再次回忆起那些曾经拥有的幸福时光,我空荡荡的心中,立刻被思念填满。

我出生在一个比较富裕的家庭,作为家里的长女,我一直是在家人的宠爱中长大的。除了4岁时赶上6.25动乱以外,我的童年记忆里全都是爱与快乐。

从小时候开始,我就很想学习跳舞,可爷爷却很固执,不过,经过我的软磨硬泡,总算还是同意了。小学,初中,高中,一直到上大学之前,跳舞的时间成了我每天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只要音乐一响起,我就会忘记繁重的学习压力,尽情地舒展身躯,就像是一只小鸟,在快活地飞翔。于是,在考大学的时候,我也选择了一直钟爱的舞蹈专业。

就是在那个时候,在准备大学考试的那一年,我十九岁,一个很偶然的机会,我遇到了那个人。就是他,改变了我的人生,他就是--严充植。

他五官端正,相貌堂堂,有一天,他又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对我说:“不记得我了?严充植,你是金润姬……”那一年,我正好二十岁,在上大学一年级。

我慢慢喜欢上了他,不知多久以后,就开始梦想着成为他的女人,也逐渐不再叫他“学长”。

可是,大学毕业以后,他要继续读书,于是去了美国。没过多久,一个突然事件的发生,把他的命运,我的命运,不,应该说是我们俩的命运,推到了一条完全陌生的道路上。

当听到从美国传来他的死讯,对于一个刚过二十的女孩来说,无异是一个晴天霹雳,我完全失去了方向。大学也没有了意义,与朋友相聚也再没有了与他在一起的那种快乐。

正当我在失去了他的人生道路上彷徨痛苦的时候,他又以另外一种样子出现在了我的面前。我第一次尝到了,什么叫做喜悦的痛苦。

现在,当我终于明白,活着是什么,爱又是什么的时候,他却已经不在了。

不过,他的灵魂却经常陪伴在我身边,或者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能够继续活下去。与他所给予我的爱相比,我写下的这些文字,实在是微不足道,只是对过去的缅怀,又一次舔噬伤口罢了。

不过,在今天我仍然充满希望。因为我相信,他正在一步步向我走近,他的灵魂终将复活。

而他的爱,也一直没有离开过。

我们曾经拥有的一切,

如今已了无影踪。

如火堆熄灭,燃炬成灰,

片片回忆随风跟行。

难道我们已不复存在,

我们的时光已成过去?

我大声的呼喊,

声音四处回荡。

林间微风吹送,

不要注视着我哭泣的样子,

迷惘的眼睛里,

已无回家的方向。

昨日流连之所,

别人的身影依然停留。

萦绕心头的梦想,

已成了众人眼中的风景。

--奥兰皮奥《悲伤》


《失去的你》:爱的预感         


    高考前夕,和其他考生一样,我也度过了一段繁忙紧张的日子。而且,准备报考舞蹈系的我,还要另外准备专业考试,于是,本来就已经超重的书包里还要放进练功服和芭蕾舞鞋,而我每天的生活就限制在了学校和舞蹈研究所之间。

   那时候,我家住在汉城的麻蒲,家里有八口人,爷爷、爸爸、妈妈,还有四个弟妹,算得上是个大家庭了,以当时的情况来说,家里的生活也还算富裕。

   妈妈对爷爷非常孝顺,是远近有名的好媳妇,爸爸经营着一家机械工厂,也是出了名的大孝子。爷爷是个严厉的老人,所以有时候,家里的空气会有点紧张,不过大多时候都是很和谐的。

   第一次告诉爷爷我要学习舞蹈的时候,他老人家非常反对。他对我说;

   “人小的时候,可以有很多爱好,但上大学,可不能这么儿戏。如果你一定要学舞蹈,干脆连大学都不要上了。”

   对于爷爷的话,爸爸妈妈是不敢反对的。而我却不愿意就这么放弃。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就梦想着长大以后能成为一名优秀的芭蕾舞演员,尽管爷爷不同意,那段时间,我一回到家就去缠爷爷。

   大概因为我是家里的长女,爷爷对我一向非常疼爱,最后,终于经不住我的软磨硬泡,还是答应了我的要求。我非常高兴,就好像已经通过了大学考试似的,另一方面,为了实现我的芭蕾梦,我开始更努力地练习。

   日子一天天过去,风渐渐凉起来,偶尔还会出现雨夹雪的天气,距离入学考试的时间也越来越近了。为了练出一个好作品,我开始更频繁地出入于舞蹈研究所。

   在当时,韩国只有两三位男舞蹈演员,我的老师就是其中之一,他对韩国舞蹈发展,和对国外舞蹈的引入和介绍都有相当大的贡献。他对我的指导在按部就班地进行,现在剩下的就只是我个人的努力了。

   那时候,研究所里只有一个男大学生。对于我们来说,这个男生笨拙的舞蹈动作,总会吸引我们的注意,再加上他来研究所的时间不长,所以还处于基础动作的练习阶段。于是,每次练习都会引来女生的围观和嬉笑。

   那天,我和同学们正在练功,有个男生走了进来。看样子,应该也是个大学生,他站在一边看了一会儿那个男生的练习,然后忽然大声笑起来。我们都被吓了一跳,疑惑地看着他,而跳舞的男生则一边擦汗,一边向门口走去。

   “嘿!怎么是你?”

   “小子,没想到你这么胖的家伙,竟然也可以学跳舞,真是勇气可嘉。”

   “怎么样,我有没有一点舞蹈家的风范?”

   “去你的吧,赶快去换衣服,穿成这样真让人受不了,糟蹋了一身好衣服……”

   那个男生一边催着他的朋友去换练功服,一边嘲笑他。我们的练习也被他们俩的谈话打<span>

   练习结束后走出研究所,已经日薄西山,天气开始转凉,我拉紧了外套。和同路的朋友在大韩剧场对面的车站等车,这时候,那个跳舞的男生和刚才来找他的朋友向我们这边走过来。

   这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他当时给我的印象只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生。他开始调皮地跟我们打趣他的朋友。

   “我看你们还是快把这个家伙赶出去吧,一个毛头小子哪儿是跳舞的料啊……”

   “难道男的就不能跳舞吗?我们的老师就是男的。”

   “看你们的样子,是不是还在上高三啊?”

   “没错。”

   我们几个异口同声地回答。

   “很辛苦吧?又要上学,又要跳舞……我请你们吃饭怎么样?”

   他的声音柔和,却很有力,口气很随便,好像我们都是他的妹妹一样。那天,大家一起吃了晚饭,很轻松地聊天,过了一个愉快的晚上。

   不知道是高中生和大学生的差异,还是年纪的问题,我毫不犹豫地把他当成了长辈,说话的时候,也很尊敬地叫他“叔叔”,他立刻对这种称呼表示不满,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他故做生气的样子深深地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

   高考当前的学生,日子总是会过得全无头绪,今天可能很忙,而明天也许就无聊得没事做,常常是一个星期就这么在忙与无聊之间溜走了。

   想想那段日子,好像所有的时间都在忙入学考试,每天重复地生活,根本就没有时间想别的事情,心里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顺利地进入大学。

   不过,所有的辛苦都不及拿到入学通知书那刻的快乐。令人憧憬的大学生活,所需要的竟然就只是这么一张入场券。

   寒冷的冬日里,路边的行道树,飘飘扬扬的雪花,汽车开过时带起的冷风……所有这一切,都将那段日子装饰得温馨而美丽。

   几乎每个下雪的天气,我们几个朋友都会聚在一起,喝茶聊天,直到现在,脑海里还经常会浮现出那时的情景,并且总是伴随着咯咯的银铃般的笑声。

   妈妈很高兴,跑前跑后地为我准备入学的东西,路上遇到邻居,会很骄傲地告诉她们自己的女儿要上大学了。我那时的样子,还是一个普通的高中毕业生,惟一特别一点儿的,可能就是有一双明亮的眼睛。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好像还不能立刻摆脱高中生的感觉。

   其实,对于即将开始的新生活,期待之余,我还是会觉得有些忐忑不安。如果可以的话,我很希望自己的样子能更加成熟,因为,好像那样会更适合大学这个地方。

   现在,怀着对过去生活的种种遗憾,和对新生活的种种梦想,终于走进了大学的校门,经过了开学典礼、学前指导、选课,真正意义的大学生活开始了。

   3月的天气依然很冷,有时还会落下零星的雪花,新生活也还没有什么头绪。不过,晴朗日子里的温暖阳光,已经让我感觉到了春天的脚步,脱去穿了六年的校服,一下子还真有点不习惯。

   那时候,我最好的朋友是同班的朴恩英,她是从大田来的,现在住在在麻蒲工作的姐姐家。恩英的个子很高,长得也很漂亮。

   她住的地方和我家在同一个方向,所以常常结伴走,聊一些高中和大学的事。上大学以后,我最想去的地方就是钟路,那里有很多音乐酒吧,可以听到猫王和格利夫*理查德的歌,还有一家叫做“文艺复兴”的古典音乐酒吧,可以听贝多芬和莫扎特,常常让我留连忘返。

   进入4月,对课程逐渐习惯了,和前辈们也慢慢熟悉起来,偶尔也会去参加一些聚会。

   有一天下课以后,时间还早,我和恩英约好去新村,据说那里有一家“福地茶馆”,很受大学生欢迎。茶馆里果然坐满了年轻人,空气里飘荡的是格利夫*理查德的歌,他是当时最流行的一位英国歌手。

   我们是第一次来,看到有很多男生,于是就找了个隐蔽的角落坐下来。这时,忽然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回头一看,一个陌生的男人正微笑地看着我。

   “哈哈--你终于上大学了。”

   他的声音洪亮,一边说,一边又拍了我一下。

   “怎么了?不记得我了?严充植,我叫严充植,你是金润姬嘛……想起来了么?”

   “哦,想起来了,你好。”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刚上大学,就来泡茶馆了,这可不太好哦……”

   “不是,我是来新村有事,顺便和朋友进来坐坐。”

   “是吗?我也是约了朋友,还好刚才没走,晚上有空吗,一起吃晚饭吧?”

   “我得回家吃晚饭,再说我还有朋友……”

   “有朋友怎么了,一起去就是了,我一会儿过来找你。”

   他就是那天来找那个跳舞男生的人,记得那时候,他还跟我说让我一定要考上大学。没想到今天会在这里碰到他,也没想到他竟然还记得我的名字。他刚才说自己叫什么来着?严充植?

   恩英好奇地看着我,于是我告诉她那个人是谁,这时,他已经向我们走过来了。我们三人来到了新村附近的一家西餐厅。

   我是第一次和男人在这样的餐厅里吃饭,连正眼看他都有点不好意思,只是他问什么,我答什么。

   和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一样,我还是叫他“叔叔”,那人却笑问我说自己真长得那么老吗,又说现在大家都是大学生了,拜托不要再这么叫他。

   “那我叫你什么呢?”

   “什么都不叫也没关系呀,想说什么直接说就是了。”

   吃过饭,恩英先坐车离开了,虽然我一再说没事,可那人还是坚持说一个女孩子走夜路不安全,执意要送我回家。那时候的新村还没有现在这么热闹,西江大学附近也没有路灯,晚上一个人走,确实有点害怕。

   我们肩并肩走在路上,他问了一些我的情况,然后又详细介绍了一番自己。他家里有四口人,爸爸妈妈,还有一个妹妹,住在明伦洞,现在上大学三年级,因为已经服完了兵役,所以岁数有点大等等……

   快到家的时候,我忽然想起爷爷可能会出来接我。在家里,爷爷甚至比爸爸妈妈还要疼爱我,高中的时候,冬天的中午,我从来没有吃过冷饭,每天中午,爷爷都会把热乎乎的午饭送到学校来,遇到下雨天,他还会拿着雨伞,早早地到车站等着接我。

   虽然现在我已经上了大学,可像今天这样,没跟家里打招呼,这么晚还不回家,他一定会坐不住的。穿过前面的马路,就可以看到我家的巷口了,我停住了脚步。

   “好了,就到这儿吧,从那边的巷口进去就是我家了。你可以在这个车站搭公车回去。”

   “我送你到家门口吧。”

   “不用了,爷爷可能会在门口等我的,要是看见你,我一定会挨骂的。”

   “你不是叫我叔叔吗……这么晚,叔叔送你回家有什么不对吗?爷爷真的那么厉害呀?”

   “是啊,很厉害。连爸爸妈妈都很怕爷爷呢。”

   “是吗?那我就不过去了,路上小心点。”

   我向他点点头,转身正准备走,他忽然喊了一声“润姬”,然后走过来,用手指轻轻弹了一下我的额头,好像教育自己妹妹那样,用一种很亲近的口气对我说。

   “润姬,现在上了大学,可不能整天只想着玩呀,虽然你是学舞蹈的,但也不能只想着打扮,不努力学习,应该做个有教养的姑娘。所有那些基础课程都是很重要的,当然跳舞也不能放松,要是你觉得闷了,我会带你出去玩,给你买好吃的东西。告诉我你家的电话号码好吗?”

   “不行,你不能往我家打电话……”

   一听他说要往家里打电话,我吓得向后跳了一下,连忙拒绝。

   “傻瓜,你以为我会自己打吗?我找个女生帮我打不就行了!这样就没问题了吧?”

   在朋友们中间,我一向都是个很内向的人,到现在我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当初会那么轻易地就把电话号码告诉了那个人呢?

   上舞蹈练习课的时候,更衣室总是最热闹的地方。已经开始熟悉的同学们,唧唧喳喳地凑在一起,聊着各种各样的话题。

   舞蹈练习差不多总是每天的最后一节课,下课以后,恩英向还是一身练功装束的我走过来。

   “润姬,昨天那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什么怎么回事?我不是都告诉你了吗,就是以前在舞蹈研究所里见过一面而已,昨天只不过是偶然碰到嘛,你别这么神经好不好?”

   “我才不信呢,不过,那家伙看上去倒是很不错,他又约你了没有?”

   “嗯,只是说会打电话。”

   听了我的话,恩英睁大了本来就很大的眼睛,吃惊地望着我。

   “什么?这么说,你把家里电话都告诉他了?你可真胆大,你不怕爷爷骂你么?”

   “告诉他又怎么了?又不是我男朋友……”

   对我这么无所谓的样子,恩英好像更惊异了。

   “你好厉害哦,才刚上大学,就有人往家里打电话,要是被爷爷知道,不骂你才怪。”

   “那,那怎么办呀?”

   听她这么一说,我开始有点不知所措了,恩英却好像觉得很有趣,大声笑了起来。

   其实,我把电话号码告诉那人以后,已经在隐隐担心了。虽然嘴上没说,可其实心里是有些后悔的,如果有个男生打电话到家里来找我,家里一定会误会的。那阵子,只要电话铃一响,我总会立刻先跑过去接。

   偶然的那次见面已经过去两个星期了,这天是礼拜天,我没有出去,正在自己的房间里一边听音乐,一边看书,忽然客厅那边电话铃响了起来。

   我立刻扔下书,跑出去接。

   “你好,请问是润姬家吗?”

   听筒里传来的是个女孩的声音。

   “是,我就是。”

   “请你稍等一下,有人要跟你说话。”

   “喂,润姬吗?”

   “是我,你好。”

   “嘻嘻,你最近好吗?爷爷在旁边吗?”

   正好大人们都出去了,客厅里只有我一个人。

   “没有。”

   “太好了,看来我运气还不错。今天星期天,你在干什么?有空的话,到‘福地’来吧,两点钟好吗……”

   他根本不容我拒绝。

   这两周来,我一直忐忑不安,似乎并不是因为怕爷爷和爸爸妈妈知道,而更像是在等待他的电话。

   因为是星期天,“福地茶馆”里聚满了青年学生。他正跟一个朋友在一起,身材要比他矮一点,不过,给我的感觉,两个人就好像是兄弟一样。他向我介绍说,这是他最好的朋友李宗焕。

   “宗焕,这就是我以前跟你说过的那个女孩。现在已经是大学新生了,不过还很幼稚,我带她来长长见识……她比我们家正美小两岁,还是个小姑娘呢。”

   我想,正美应该是他的妹妹吧。

   “你就是润姬小姐?你可千万不要相信我这个朋友,他可是有名的二流子,二流子你懂吗?不过,你放心,我不会让他欺负你的。”

   他的朋友在我名字后面还加上小姐,让我觉得很别扭。

   他们两个互相开着玩笑,和我第一次见他时很不一样,好像变成了一个快活调皮的孩子。从“福地”出来,他们俩在前面,领着我向新村市场走去。正在往前走的他忽然回过头来,冲我微笑着说。

   “嘿,你干嘛在后面磨磨蹭蹭的,到我旁边来嘛。你这样,说不定会有哪个家伙以为你是一个人,跑过来跟你搭讪呢。”

   “你可是很久没有跟哪个女孩子一起在新村逛了,你还记得以前吗?”

   “你可不要在人家小姑娘面前说那些事,明明是你有那种爱好,可千万不要诬陷别人……”

   这两人到了马路上,还不好好走路,继续互相打趣。我虽然也觉得十分有趣,不过还是不太明白他们在说什么。

   也难怪,一个刚刚脱去校服的大学女生,怎么能听懂已经服完兵役的男人的笑话呢……

   那天,充植说要带我去一家很雅致的餐厅,那家店在明伦洞,离他家不远,名字叫做“卡萨劳伯”。店面不大,不过装饰得很漂亮(现在已经完全变了模样……)。

   “润姬,觉得这里怎么样?”

   “很不错啊。”

   “以后如果我让你到明伦洞来,就是到这家店来,记住了吗?”

   我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心里却在想,“原来他以后还要约我”。他们俩点了啤酒,我则点了一杯果汁。宗焕拿起酒瓶,忽然又停住了,微笑地望着我们两人。

   “润姬小姐要不要也来一杯?”

   我刚想说“我不会喝酒”,充植已经一拳打在宗焕的肩上。

   “臭小子,一个小姑娘怎么能喝酒?你以后要是再劝润姬喝酒,我可不答应。知道了吗?”

   “哎呦,不喝就不喝嘛,干嘛打我。”

   他们两人一边喝酒,一边开始聊天,谈起毕业后的计划,还有一些学校里的事。

   我坐在一边静静地听着,从他们的谈话中,我知道,原来充植的爸爸在政府工作,好像职位还很高。充植自己本来打算毕业后继续读研究生,不过最近又在考虑去留学,而宗焕则准备先在堂哥的贸易公司里干一段时间,然后再作打算。

   那天,又是他送我回家。

   “我给你打电话,是不是把你吓了一跳?”

   “是啊。”

   “其实我也知道,刚上大学没多久,就有男孩子打电话到家里找你,长辈们一定会担心,不过实在忍不住,所以最后还是打了。”

   快到家的时候,他又像上次那样,微笑着,用手指轻轻弹了一下我的额头。

   “这个星期一定要好好学习哦。星期天11点我在卡萨劳伯等你,要不,还是10点我来接你去新村吧。到时候穿双便鞋或者运动鞋,我们去郊外。宗焕会和我们一起去。记住了吗?”

   对我说话的时候,他总是会在最后加上一句“记住了吗”,或者“知道了吗”,不知是他的习惯,还是把我当成小孩子,不放心地总要多叮嘱一句。

   虽然我心里很愿意一个星期后再见到他,不过不知为什么,却拒绝了他的邀请。

   “下个星期天不行。”

   “为什么?”

   其实很后悔拒绝,不过却固执地就想这样。

   “我家里有事。”

   “那好吧,那就星期六下午好不好?”

   “星期六下午有舞蹈练习。要到很晚才能结束。”

   这倒是真的。

   我从小就只学习过芭蕾舞,到大学以后,上韩国舞蹈课的时候,觉得有点吃力,所以就拜托了朋友帮我练习。

   “有空给我打电话。就说你是学校的后辈……找充植学长就行了,知道了吗?”

   他有点不好意思,匆匆地告诉我电话号码,就上车走了。

   五月的校园很漂亮。

   树上的叶子已经完全绿了,灿烂的阳光照在花朵上,花儿都艳艳地开着,走在校园里,学生们衣服的颜色也开始漂亮起来,就连脸上的表情,也像灿烂的阳光和鲜艳的花朵一样,充满了生机。

   很多同学都在忙着为校庆做准备,布告栏上贴满了活动安排,总会有一群人挤在那里,连续几天,整个学校都在热火朝天地忙碌着。

   可是,我却无法融入到大家的热情中去,好像患了忧郁症一样,心里总是闷闷的。不愿意和朋友们一起出去,在家里也不想说话,整天都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看我这个样子,恩英忍不住问我。

   “润姬,你到底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到了思春期吧。”

   “让我来猜猜看,是不是因为那个叫严充植的家伙?你不会是好久没见他,想他了吧?”

   “什么呀,你别瞎说。”

   “我才没瞎说呢,看你这样,肯定被我猜中了。你不是已经把电话号码告诉他了吗,怎么,他没给你打电话?”

   “又没有什么事,老打电话干嘛?”

   恩英猜的一点没错。

   每次和妈妈去新村市场买东西,或者和朋友在新村见面,路过西江大学的时候,总会想起那个人。我自己也会觉得很奇怪,只认识了那么短的时间,他也不过就是个前辈的学长而已,而且刚上大学,我自己的事情那么多,怎么会总是想起他呢?

   “不见面也好,不,还是一个星期见一次……”

   我自己也是矛盾的,心就像个钟摆,不停地摇来荡去。

   那天,正好爷爷和妈妈都出去了,家里就只有我和弟妹们在。星期六的晚上,他应该会在家吧。我拿起电话,心里怦怦跳得厉害,连拨号的手指也在轻轻发抖。那边有人接起电话,听声音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我心跳得更加厉害,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想立刻挂断电话。

   “那个……是明伦洞吗?我是学校的后辈,请问严充植学长在家吗?”

   “在,请问你是哪位?”

   “我叫金润姬。”

   “金润姬?稍等,我叫他来接电话。”

   因为紧张,我额头上已经冒出了汗珠。

   “喂,润姬吗?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谢谢,我很好。”

   “打电话给我,有事吗?”

   听他这么问,我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问我有事吗?我该怎么回答?怎么办……我有什么事?

   “也没什么事。”

   我确实是没什么事。

   “今天太晚了,我明天约了宗焕,11点,在卡萨劳伯,你也过来吧。”

   “好的,学长。”

   “学长?我变年轻了?哈哈,不再叫我叔叔了?”

   一想到明天就可以见到那个人,我的忧郁症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从那以后,我和这个偶然相遇的人,每周都会见上一两次面,他有时候像个细心的叔叔,有时候又变成爱戏弄后辈的学长,不过,每次和他见面,都成了我最重要的事情。

   几乎每次,宗焕都会和我们在一起。他们俩对我,就好像对自己的妹妹一样,而每次和他们见面,我都会给他们讲学校里或朋友们的事情。特别是到了周末,我们三人会跑到郊外,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而回家的路上,他们总会跑去喝一杯。

   宗焕很爱开玩笑,他一喝酒,就会满脸通红。有一次,他红着脸说,我们三个是一种“血盟的关系”,现在这话已经变成了他的口头禅。

   “血盟的关系”,听上去怪怪的,可我却很喜欢他这么说。不过,每次宗焕这么说的时候,他总要说:

   “小子,什么三个人,应该是四个才对,你应该再找一个来,变成四个人才对!”

   每次分手的时候,他总不会忘了跟我说:“这个星期要好好学习哦,知道了吗?记住了没有?”

   进入二年级,我已经完全习惯了大学生活。不过功课也越来越繁重了,每天放学以后,还要在练功房呆到很晚,真的像他说的,我正在成为一个每天都努力学习的女大学生。

   又到了冬天。

   一进12月,圣诞节的气氛越来越热烈,人们也好像突然开始忙碌起来,我也很忙,但却是忙期末考试。

   进入大学以后才知道,原来舞蹈的种类有那么多:韩国传统舞、芭蕾舞、现代舞、教育舞、民族舞,甚至还可以包括上体操,要学习这么多东西,有时候忙得连睡觉的工夫都没有。

   他的考试比我早三天结束,我们已经约好,我考完最后一科的那天见面。

   最后一门是现代舞,考试内容是根据《G弦上的咏叹调》即兴跳一段舞。考试结束以后,更衣室里人声鼎沸,几乎要把屋顶掀翻。想想吧,三十多个女生在一起,不是有人说,一个女人相当于五百只鸭子,考完试了,大家自然都兴高采烈。

   马上就要放假了,大家都很高兴,互相约着打电话,写信什么的。

   恩英早就计划好年末要回大田,我因为有约会,已经急急地收拾好了一切,还不住地催恩英。

   “你快点嘛,今天怎么这么慢?”

   “急什么呀?你是不是有约会?”

   “是呀,已经迟到了。”

   “知道啦,你这个重色轻友的家伙。我还以为今天我们可以一起去哪儿逛逛呢……”

   恩英一下子没了兴致。

   “对不起嘛,恩英,是早就约好的,反正你又不是今天就回大田,我们可以明天见面,我请你喝茶好不好?”

   “算了吧,明年3月开学再见喽。”

   “什么,为什么?”

   “还问为什么?算我倒霉,怎么交了你这么个朋友。”

   虽然恩英这么说,可我知道她并不是真生我的气。所以虽然有点不好意思,不过我才不担心她呢。

   在一起相处了两年的朋友,刚考完试是应该在一起聊聊的,我当然也知道,不过……恩英继续抱怨着。

   “那个什么严充植,那家伙到底有什么好的?我看呀,他真是又可恶,又厚脸皮……哪儿像个大学生的样子……你还整天‘学长,学长’的,润姬,你不会真喜欢上他了吧?”

   “你在说什么呀,哪有这回事?”

   “你看你,脸都红了,有问题哦……”

   我这边着急得要命,可恩英却说个没完。

   和恩英分手以后,我向新村走去,一边走,一边心里想:“我究竟是把他当作学长,还是真的爱上他了呢?”对于这个问题,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茶馆里都是已经放假的学生。宗焕也在,总是这样……他们两人好像在谈什么重要的事情,连我进来都没看到。

   “你们好。”

   “哦,你来了,考试怎么样?”

   他脸上的表情好像有点不自然。宗焕掐灭了香烟,微笑地看着我。

   “好久不见,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太用功了?”

   “哪有。”

   “平时用功就行了,对不对?润姬小姐可一定要考个好分数,等成绩单出来了,充植这小子还要检查呢。”

   我扭头看着充植,“真的吗?”

   “是啊,当然了。一定要给我看成绩单,知道了吗?记住了没有?”

   “嘁,我才不给你看呢,你看别人的成绩单想干什么?”

   “我最讨厌那种不爱学习,整天只想着玩的女生,我要看看你是不是那样的女生。”

   “要是我考的不好怎么办?”

   对于我的问话,他又像往常那样,用手指轻弹了一下我的额头。

   “怎么办呢……有了,要是你不听我的话,我就把你扔到汉江里去。”

   “哎呀,真是个可怕的叔叔。”

   “什么,你又叫我叔叔。”

   “就叫,叔叔!”

   我一边笑,一边“叔叔,叔叔”地叫着,他看了看宗焕,然后无奈地摇摇头。

   “喂,宗焕,你看润姬,还这么孩子气,看来我以后的日子不好过了。小姑娘,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呀?你要让我等到什么时候啊……”

   “你的日子为什么会不好过?”

   我不解地问,而那两个家伙都哈哈大笑起来。

   宗焕先站了起来,我们向明伦洞走去。卡萨劳伯里已经摆上了圣诞树,每张桌上还多了一根闪烁的红色蜡烛,小小的圆形舞台上,一个打工的大学生正抱着吉他在唱歌,他的衣着很朴素,高高瘦瘦的,正投入地唱着一首当时很流行的歌,声音充满磁性,很动听(那个学生就是现在著名的许佑硕)。


   我很想知道他们两个人刚才在谈什么,那么严肃,不过最后还是忍住了没有问。

   “会是什么事呢?到底问不问呢?还是算了,也许是不能对我讲的事情。”

   我的这种性格其实很不好,往往会让自己很辛苦。那个人一直没有说话,好像很专注地在听歌,过了一会儿,忽然转过头对我说。

   “润姬,如果我去个很远的地方,还要呆很长时间,你会给我写信吗?”

   “很远的地方?你要去哪儿?”

   “现在我已经毕业了。这段时间,我一直在考虑,我希望能够继续学习,不过不是在这里。只是,一想到要有很长时间见不到你和宗焕,我又有点犹豫……”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虽然他不是明天就走,可我却感觉好像在吃最后的晚餐一样,我不敢抬头看他,我怕一看他,眼泪就会流下来。

   “其实是早就决定的事情,从明天起,就要开始做准备了。有一些专业书要看,还要补习英文……办手续也要花一些时间,不过,不管有多忙,我们还是会经常见面的,就像宗焕那小子说的,我们三个是血盟的关系。放假以后我们都要用功学习,也要用功见面,多听点音乐,应该会对你跳舞有帮助,不过不要老是听那些流行歌曲,多听一些古典音乐,知道了吗?记住了没有?”

   我想到也许很快就要和他分开,忽然感到很难过,而那个家伙却还絮絮叨叨地说着“学习,学习”,难怪我会老觉得他像叔叔。

   “我都知道了,那你什么时候走呢?”

   “办手续大概需要六个月,不过我不打算那么快就走,到了那边事情就会很多,我想晚点走,也好准备得充分些。怎么,难道你想让我早点走吗?”

   怎么会?他怎么会那么想?那一晚,我翻来覆去,总也睡不着。

   “学长走了我该怎么办?”

   “也许他不是学长会更好些?”

   “充植走了,我可怎么办?”

   “充植?我不知道,难道我真喜欢上他了吗?”

   难眠的夜,陪伴我的是音乐和咖啡。

   寂静的深夜里,脑海里想的都是他……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竟然也变成了一个为爱烦恼的女子。

   那年的寒假,我只做了一件事情,就是与他见面。

   * 去孝昌体育场溜冰

   * 雪后,在我家附近的铁路边散步

   * 在卡萨劳伯,一边喝咖啡,一边听那个学生歌手磁性的歌声

   * 去火集寺覆盖着积雪的林间小路

   我们约定,要用功地学习和见面,但用功学习这一条却没有做到。我们每天都会见面,每次都是他说去哪里就去哪里,而我就只会说“是”,“不要”,“知道了”,“那就这样吧”。

   有时候,想到对他的爱,我会觉得自己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还老是会有一些奇怪的念头。“如果以后能做他的妻子该多好,可是,也许他只是把我当做妹妹,也许从美国回来的时候,他会带着他的夫人一起回来(现在想起来,那时的想法真是可笑)。”

   过完新年,那天是1月6号,好像是新一年的第一个星期天。

   我带着一条毛绒围巾(这是他送给我的圣诞礼物)来到卡萨劳伯。12月30号那天,我们和宗焕从新村一直走到明伦洞,我们在雪地里打雪仗,引得路过的行人都在看我们,那天,我们就定下了一个星期以后的这个约会。

   虽然几乎每天都见面,可每次见面的时候,还是会感到好像过了很长时间一样。今天,他穿了一条灯芯绒长裤,外套一件风衣,仍然是一副精力充沛的样子。

   “这么早就来了,新年好啊!”

   “新年好!”

   “已经有很多人向我问过好了,要想一年过得好,就得努力才行啊,润姬也是哦,知道吗?”

   他说话还是老样子,结尾的时候总要加上一句“知道了吗?”,而我除了回答“知道了”以外,还能说什么呢?

   他好像有什么事,咖啡喝得很急,喝完咖啡又点起一支烟,然后专注地看着我,说出一番让我大吃一惊的话。

   “润姬,你今天打扮的真漂亮。宗焕一会儿就来,然后我们一起去我家吧,好吗?”

   “什么,我也去?……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难道你不想去看看我住在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吗?不想看看我的父母是什么样的人?没什么好害怕的,再说,还有宗焕呢,他也一起去。”

   我当然很想知道。

   我很想知道他的家是什么样,他的房间是什么样,还有他的父母是什么样。

   可是,我还是很害怕。看着我一脸惊慌的表情,他竟然大笑起来。

   “你这个傻丫头,眼睛睁那么大干嘛,我只不过是想带你去见见我的父母而已,而且,我妹妹也很想见你。”

   我低头想了半天,还是摇了摇头。

   “不,我不想去。”

   “不想去?为什么?你不肯去,难道是因为你讨厌我?”

   “我不是讨厌学长,只是不想去你家。”

   我急得快要哭出来了,这时,宗焕走了过来。

   他一看我的样子,先冲那个人的肩膀打了一拳。

   “小子,你把润姬怎么了,还在过年呢,你到底干什么了?”

   “我只是让她去我家,可你看这个傻丫头,说什么也不肯。”

   “原来是这样啊,润姬,一起去吧,我也还没过去拜年,正好今天一起过去。不用担心,爸爸妈妈都不是古板的人,对年轻人很亲切的。”

   “我知道,不过我还是不想去。”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固执(我的这种固执现在更严重了)。

   我坚持不肯去,那个人的脸色黯淡下来,有点不高兴,好像,还有点失望。

   “好啦,别耍小孩子脾气了,宗焕也说要一起去,你还担心什么,刚才不是还高高兴兴的吗?润姬,你不去我会很难过的,你知道吗?”

   他的声音里好像有点生气,宗焕夹在中间,似乎也很为难,我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充植,你就别难为她了……也是你不对,突然就说要去家里,让润姬一点准备都没有,这是去见你的父母,换别的女孩子也会这样的。你在这儿陪润姬吧,我过去给长辈们拜个年,一会儿就回来。”

   宗焕走了以后,他继续抽烟,我则低头看着面前的杯子,很长时间我们俩都没有说话,他好像还在生气,忽然大声喊侍者,他要了一杯不知什么酒,然后一饮而尽。

   “润姬,刚才对你发脾气,是我不好。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小气了。不过,我的确有点生气,宗焕也在,你却那么固执,真是个坏孩子。”

   “我错了嘛,我下次一定会过去给他们问安。”

   他却好像没听见我的话一样,只是出神地望着窗外。这时候,宗焕回来了,于是我们三个走出了卡萨劳伯。

   送我回家以后,两个人商量着要再去喝一杯,就又往新村那边去了。

   回到家里,我脱去外套,也懒得换衣服,就坐在了房间的地板上。心里好像有潮水在涌动,喜悦与后悔交织在一起,愣愣地又掉下泪来。

   他想要带我去见他的父母,就证明他是喜欢我的,可我却没有任何理由就拒绝了,他一定很生气,一定会觉得我很傻,后悔的泪水打湿了我的面颊。不过,尽管很后悔,却还是喜悦占了上风,我一时心神激荡,久久无法平静。

   那天晚上大概10点多的时候,他打来电话。

   “润姬,你的电话。好像是学校的师姐有事要问你。”

   妈妈站在电话旁没有走开,这么晚还有人给我打电话,她有点担心。

   “你好,我是金润姬。”

   “润姬吗?稍等一下。”

   是充植。电话那端传来嘈杂的音乐和人声。

   “润姬?是我。你这个固执的小丫头。”

   他的声音充满了醉意。

   “你旁边有人是吗?”

   “是的。”

   我偷眼看妈妈还站在旁边。

   “那好,那你就听我说好了,知道了吗?”

   “好,你说吧(要是妈妈走开该多好……)。”

   “润姬,你这个坏姑娘,你喜欢我吗?”

   “是的。”

   我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竟然会回答他说“是”。

   “太好了,等你毕业以后做我妻子好不好?”

   妻子……妻子?他的妻子?

   啊!他要我做他的妻子?他在问我能不能做他的妻子?内向的性格让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心里却已经开始翻江倒海。

   我多想告诉他:“当然了,从遇到学长开始,我一直是这么想的,谢谢你这么说,我很愿意。我一直盼望着能嫁给学长,真的,我太高兴了,真的很开心,哦,感谢上帝,让我可以做你的妻子。”

   可我的嘴上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无数话语停留在唇边。

   从电话那端的声音判断,他应该就在离我家不远的新村,而且好像醉得很厉害。

   “好不好?你愿意做我的妻子吗?你不是说喜欢我吗?我们,等你一毕业,我们就结婚,你愿意吗?不愿意?你倒是说话呀,润姬!你愿意吗?愿意嫁给我吗?”

   这时候,好像是宗焕抢过了电话。

   “润姬,我先挂电话了,明天在‘福地’见面,12点……”

   关心我电话的不只是妈妈一个人,这时候,爷爷也走了出来。

   “这么晚,是谁的电话?”

   “是学校里的学姐,有点事情问我。”

   “什么事情啊?”

   “哎呀,爷爷,说了你也不懂,是学校里的事情。”

   “你这个丫头,是不是在说谎?”

   “是真的。”

   虽然过了爷爷这一关,可还有妈妈。在她的一再追问下,我不得不把和充植的事情都说了出来,家里一下子就紧张起来。

   我根本无暇考虑他的那个电话,一直被爷爷和家里人问个不停。

   第二天,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能去赴和宗焕的约会。一大早,我就被叫到客厅,听取长辈们的叮嘱。

   *尽快把充植带到家里来

   *在他来家里之前,不能再见面等等

   走出家门,我心里很乱,虽然已经得到家里的认可,不过却总感觉像做错了事无法收拾一样。

   平时那么正经的一个人,只有借着酒力才会说出那样的话,可等他酒醒了,会不会后悔呢?

   以前我一直担心他是拿我当妹妹看的,现在看来,并不是这样,这比什么都重要,比什么都更让我高兴。

   我跟家里人说要去“见朋友”,才得以出门。过了一会,宗焕先来了。

   “润姬,昨天把你吓坏了吧,家里有没有说你?”

   “接电话的时候,妈妈就站在旁边,后来问了我半天,我就都告诉她了。你们俩昨天还好吧?”

   “那个臭小子,昨天醉得一塌糊涂……不过没什么事,后来我把他送回家了。对了,你告诉他们以后,家里人怎么说?听说爷爷很严厉……”

   宗焕很担心我,一直问我昨晚的事,于是,我就把挂断电话以后的事情详细地给他讲了一遍,并告诉他长辈们要见充植,听我这么说,他脸上的表情才放松了一些。

   “你知道,昨天他给你打电话,我真怕会给你惹什么麻烦……真是担心死了。不过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其实,不久前,充植就已经把这件事告诉家里了,也获得了父母的同意,只是因为你还在上学,而且充植总觉得你还是个小姑娘,所以一直不敢跟你表白,不过我倒觉得无所谓,你们两个也认识那么久了,当然,最开始的时候,充植是把你当做妹妹来疼爱的,不过,后来经常见面,慢慢感情就发生了变化。有一次,他突然对我说:‘我再也不会看别的女孩子了,我要一直等到润姬毕业,你知道吗,我一看到这个丫头,就会觉得高兴。’我想你应该知道,充植他不是那种会因为一时冲动做事情的人,他一向都是很冷静的,是个很优秀的家伙。润姬你也喜欢他吧?其实不只是喜欢,应该说是爱才对,我说的没错吧?”

   “是的,你说的没错。”

   确实,他说的都对。

   “现在我就等着参加你们的婚礼了。你们两个真的很般配。润姬,你也帮帮我嘛,看别人都是一对一对的。”

   宗焕很欢喜,好像是他自己的事情一样,我看的出,他是真心为我们高兴。

   过了一会,他出现了。可能是昨晚没睡好,他看上去有些疲惫,我鼻子忽然觉得酸酸的。他走过来坐在我身边,身上散发着一种清爽的味道,他对我笑了笑,说:

   “润姬,昨天对不起。家里人一定很生气吧?”

   “没关系,昨天你是不是喝醉了?”

   他不好意思地耸了耸肩膀。

   “喝了一点酒而已,不过我记得给你打过电话,也记得说了什么,那都是真的。我知道你昨晚不肯说,是因为旁边有人。我都知道,谁在你旁边?”

   “妈妈。”

   “爷爷呢?”

   看来他好像更重视爷爷的意见。于是,我把昨天夜里的事情都详细告诉了他。

   他静静地听着,好像很紧张,我告诉他,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爷爷说要见见他,听到这儿,他立刻站了起来。

   “太好了,那我们现在就去吧,我也早就想去拜见爷爷了。润姬,咱们这就走吧,放心,我对自己有信心,爷爷他老人家一定会喜欢我的。然后明天你就去我们家,知道了吗?”

   这家伙竟然听风就是雨,拉着我就要出门。我连忙拦住他。

   “今天不行,早上出来的时候,我说是去见朋友,改天再去吧。”

   “什么?又不行?”

   他一下就急了。

   “你这个丫头,既然你喜欢我,昨天晚上你不是回答‘是’吗?你爱我,可又不肯让我去你家……难道,你想和我私奔吗?是不是也不愿意?那你到底想怎么样嘛?”

   对他一连串的质问,我不知该怎么回答。

   上二年级以后,班里很多人都交了男朋友。有时一起聊天,她们都会很大方地说起喜欢哪个男孩子,而对面前这个人,我却总是犹豫……(这也是我的弱点之一。)

   他的脸很红,点上一支烟抽起来。

   “宗焕,我真不明白这个丫头到底在想什么。你看看她,就跟个孩子一样。”

   我的确是个傻瓜。

   “充植,你现在脾气怎么变得这么急?哪儿像个男人?润姬这样一定有她自己的理由。她上大学以后,就从来没跟别的男孩子出去过,你怎么能这么说她呢?你们的事情,总要商量一下,怎么向长辈们说,哪儿能这么慌里慌张的。小子,你也要为润姬考虑一下嘛。”

   听了宗焕的指责,那个人忽然大声笑起来。

   “好了,好了,我错了还不行,都是我不对还不行,润姬你好厉害呀,有宗焕给你撑腰。嘿,小子,你这些话是不是憋了好久了,现在都说出来,痛快了?不过也对,是应该要慎重准备一下。呵呵,只有一天,我的润姬好像就长大了。”

   他们两个确是很好的朋友,无论说什么,彼此都不会介意,而宗焕就好像是我们俩之间的一座桥,使我们连接得更加紧密。

   他是我永远要感谢的朋友。
《失去的你》:风之呢喃         
        

    风之呢喃

  

   第二天下了很大的雪。我从外面回来后,先到爷爷房间去问安。那时,爷爷的房间在靠近门口的房子里,所以每个人到家以后都会先经过那里。

   我刚走进房子,就看见妈妈急急向我走来,还做了一个让我不要进去的手势。我这时才注意到门口放了一双陌生的鞋子。原来是他来了。我当然认得那是他的鞋子。他不是说要慎重准备吗……难道慎重准备的意思就是准备一天?!

   我跟着妈妈走到旁边的房间,这时候,爷爷房里传来叫我的声音。我像做错了什么事似的,低着头走进房间,心怦怦乱跳。不过,出乎我的意料,爷爷好像很高兴,充植也在看着我笑。我垂手站在了一边,爷爷喊我过去坐。

   “我跟这个年轻人已经谈过了,你虽然还在上学,不过年纪也不小了,到了该交男朋友的时候了,所以,我也不会反对你们在一起。谁家的孩子都是他们父母的宝贝,只见过一次面,我也不能随便就说‘好’或是‘不好’,不过,如果你们真的打算交往,就一定要认真,这样我们做长辈的才能放心。我刚听说,明伦洞那边的老人们也都很想见见你,润姬你也应该快点过去问候才是。”

   一向严厉,还有些顽固的爷爷竟然会说出这样一番话,让我很是吃惊,不知道那个人到底跟爷爷说了些什么。来到我的房间,他先站在门口,向房间里环视了一圈。

   他走到墙上邓肯(现代舞的创始者)的照片前,问我这是谁,当他看到我一年级拍的一张正在跳舞的照片时,则一边看我,一边坏坏地笑。我的书桌上摆着一个丑丑的布娃娃,旁边是我五岁时的照片,他拿起照片,又拿起娃娃,端详了半天,然后很认真的说:“长得挺像的。”

   这时候,弟妹们都挤在虚掩的门口向里张望,充植走过去,把门打开。

   “我早就知道你们了,都进来吧。”

   他很会讨他们的喜欢,跟大妹(那时候已经上大学一年级了)说话的时候,口气会比较郑重,而对几个小的,则充满疼爱,很快就和他们熟络了起来。

   妈妈虽然嘴上没说什么,却也把他当成了贵宾来招待,好像已经是她的女婿了似的。妈妈端了一些吃的东西到我的房间,充植立刻站起来,“妈妈您坐这边吧,妈妈,您没什么想问我的吗?”他这么一说,妈妈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这个家伙,还真会反客为主。

   到现在,我才终于能够明白妈妈当时的感受,大女儿不知不觉长大了,上了大学,现在还有个男孩子跑上门来要和她结婚……我忽然对妈妈感到很抱歉。

   从我家出来,一拐过巷口,他忽然仰头望着天空,放声大笑起来。他向着天空张开双臂,然后又回身抓住我的肩膀,还在不停笑着,连过路的人都放慢脚步,好奇地看着他。

   “你怎么了?快别笑了,人家都在看我们呢。”

   “润姬,哈哈哈……谁爱看就让他看好了,哈哈哈,我太高兴了……”

   他蹦蹦跳跳,摇头晃脑,兴奋得就像个孩子,或者说,像个傻子一样。

   “我要马上给宗焕打电话。他一定等着急了,今天晚上,我一定要喝酒,还要喝个痛快。”

   “你又要喝酒?”

   他停住脚步,专注地看着我,然后抬起手轻轻摩挲我的头发。

   “怎么?不想让我喝?只要润姬说不行,那我就不喝。今天我都听你的。啊……我真是太高兴了,虽然没见到爸爸,不过,见过了爷爷,妈妈和弟妹们,而且,我一直很好奇润姬的房间是什么样,今天终于看到了,还有比这更让人高兴的事吗?”

   他这样说的时候,更像一个孩子。

   “你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就突然跑到家里来,吓死我了!”

   “要是告诉你,你又该反对了。所以我只能鼓起勇气自己上门来了。你老说爷爷很严厉,我看还好嘛,是个很慈祥的老爷爷呀。你猜爷爷跟我说了些什么?想不想知道?”

   现在我最想知道的当然是爷爷的反应。

   “他说你上大学以后,他最后悔的就是总是把你关在家里,可你已经长大了,当他知道你在和我交往的时候,起初很担心,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不过这回见了我,觉得我这个人还不错,还告诉我一定要好好待你。说你虽然也不小了,可其实还是个没多少社会经验的傻丫头,嘿嘿,傻丫头,这可是爷爷说的。爷爷还答应,让你这个星期天去我们家。怎么样,这回你没法拒绝了吧?傻丫头!”

   他用手指刮了一下我的鼻子,甜蜜地看着我。看到他从我家出来后,这副欣喜若狂的样子,我还能拒绝什么呢?

   就算和他结婚,我的喜悦好像也不及他现在的一半。

   “那个……”

   “嗯,又怎么了?”

   “我只是想跟你说对不起。”

   “为什么?”

   “很多。”

   “什么很多啊?你说清楚点嘛,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他追问着,我却只是想说对不起。

   为所有的事……

  

   那天晚上。

   爷爷刚从外面回来,就把我叫到他的房间。因为白天充植已经告诉了我爷爷对他说的话,所以我很轻松,房间里,爸爸妈妈也都在。

   “爷爷,您叫我吗?”

   “是的,过来坐这边。”

   爷爷的声音好像和平时有点不太一样,充满了慈祥和疼爱,让我忽然很想撒娇。

   “爷爷,你觉得那个人怎么样?说嘛,爷爷!”

   坐在旁边的妈妈拍了拍我的膝盖。

   “这孩子怎么这么没规矩,也不向爸爸问好,上来就先说这个。”

   “妈妈,人家想知道嘛……爷爷,您快说呀。”

   “咳咳,这么心急,好吧,那我就告诉你,我非常不满意,润姬,你以后不要再和他见面了。”

   “什么?”

   我以为爷爷是在开玩笑,因为爸爸妈妈都在旁边微笑的看着我。

   “可是……他说爷爷您对他很满意,还夸他长得帅啊什么的。”

   爷爷的表情开始放松下来。

   “其实我今天出去,就是去打听了一下他家里的情况,虽然他本人的情况更重要,不过对他家里的事情,也应该有个了解才是。他爸爸有一点政治背景,总的来说还算是很正派的人家,不过,这样的人,多多少少总会有一些负面的东西,关于那个叫充植的小伙子,只听说他的家教很严格,依我看,倒也是个心地很忠厚的孩子。润姬她妈,你觉得怎么样?”

   “您说的很对……”

   在爷爷面前,妈妈总是这样,从小到大,听她说的最多的话就是:“您说的很对……”“只要爸爸觉得好就行……”“那就照您说的办吧……”

   “女儿是你的,你也应该说几句,今天润姬她爸没见到,所以现在你最有发言权。”

   “我的印象倒是挺好的,而且,听您刚才这么一说,好像家里和人品都应该不错。”

   然后,妈妈又摸了摸我的头,说:

   “润姬,那边的老人也已经知道你们的事了,也很想快点见见你。你这个星期天就过去吧。妈妈明天就带你去买一些到时候穿的衣服,你去他们家,第一印象是很重要的,一定要注意自己的言行和仪表,知道吗?”

   看来,那个人的来访成功了。

   星期天一早,今天要去明伦洞。

   妈妈好像变成了化妆师,而我就成了马上要上台的演员,忙着给我穿衣打扮。

   收拾停当以后,我来到爷爷的房间。爷爷好像很担心的样子。

   “润姬,我们花费了很多心血把你培养长大,可是别的人并不知道,你去了明伦洞,一定要谨言慎行,不能让别人觉得我们家的孩子没有教养,记住了吗?”

   爷爷和爸爸妈妈站在大门口,一直目送我出了巷口。

   走进卡萨劳伯的时候,他还没有来。一个陌生的侍者向我走过来。

   “您是在等人吧?刚才有位先生打电话来说,要稍晚才能过来。”

   等他的时候,我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紧张。

   要是他的父母对我不满意该怎么办?不知怎么回事,我脑海里浮现出所有认识人的脸,在大门前目送我离开的爷爷和爸爸妈妈,弟妹们,恩英,还有其他的朋友……

   我心中充满喜悦和期待,可想到那些我爱的人,忽然又觉得鼻子酸酸的。这时,充植走了进来。

   他看着我一身崭新的装束,不禁大笑起来。

   “啊,这是我的润姬吗?今天好漂亮。我家里人一定会喜欢你的。你这身衣服我以前怎么没见过,新买的?”

   “妈妈一定要我穿的。你不要老是‘新衣服新衣服’的,让人多不好意思。”

   “好,知道了,咱们走吧,爸爸妈妈都在等你呢。”

   他家是一栋石头建的两层小楼,宽大的庭院里种满了树,打扫得很干净,我走进大门的时候,已经有一个年轻的女孩等在玄关那里了,是他的妹妹。

   “快请进来吧。”

   女孩长得不是很漂亮,不过皮肤很白,很耐看的样子。我不好意思地向她点了点头,这时,充植走过来介绍说:

   “正美,你不是早就想见润姬吗?她可是我们家最想见你的人。”

   她拉住我的手。

   “你好,我是正美。哥哥还说你是个小女生,真是瞎说。来,快请进来,你今天可是我们家的贵宾。”

   她的举止很可爱,一看就是个在家人宠爱下长大的独生女。房间里收拾得也很整洁,家具不多,却都是很名贵的样子,客厅里的黑色安乐椅尤其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

   “妈妈,润姬来了。”

   客厅右边的一扇门开了,他的妈妈从里面走了出来。我连忙鞠了个躬。

   “您好,我是金润姬。”

   “快进来。充植老是提起你,进来见见爸爸。”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紧张,房间中间,摆了一张精致的小桌,下边铺了一条和爷爷房间差不多的皮褥子。

   “孩子他爸,润姬来了,比充植说的还漂亮呢。”

   我走进房间的时候,觉得腿都在微微颤抖。(不知道怎么会那么紧张……)

   “您好,初次见面。”

   “快请进,早就想见见你了,来,快过来坐吧。”

   于是,充植,正美,还有我,和爸爸妈妈一起围坐在桌子旁。他的爸爸问了我一些家里的情况,而且好像对我的舞蹈专业特别感兴趣。

   到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他当时跟我说:“韩国的舞蹈界正处于一个新旧交替的时代,像你这样选择这个专业的大学生更应该付出更多的努力,舞蹈和文学、美术、音乐不一样,它是通过形体语言来表现人类的情感,非常不容易……”我很惊奇,特别是听到一个这样年纪的长辈说出这番话,让我倍感亲切。

   充植的房间在二楼,房门大开着。宽大的窗户正对着庭院。房间里,有整整一面墙都摆满了书,另一边放了一台留声机,还有一大堆唱片。这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他很喜欢听音乐,以前可真是迟钝呵。其实,每次听到一首曲子,他都会立刻告诉我音乐的内容,还有作曲家或者指挥的情况,我早就该猜到他这个爱好。

   “润姬,你想不想知道我每天都在家里做什么?”

   “当然了。”

   “我一回到家,头一件事就是打开留声机,只有睡觉的时候才会把它关上。你现在也不是小孩子了,应该开始多听一些古典音乐了。你不知道那个世界有多美妙,开始听的时候,可能会觉得很难,所以刚开始的时候,先不要听交响乐,可以先从小品开始。像钢琴奏鸣曲和小提琴协奏曲都是不错的小品。而且你是学舞蹈的,更应该多听音乐,我以前好像也跟你说过吧?”

   正美和我们一起在他的房间里一边喝茶,一边听音乐,这时候,我才放松下来。忽然,楼下传来妈妈喊我的声音,要我到厨房去。厨房里,保姆阿姨正在忙着做家务,而妈妈正坐在餐桌前包饺子。

   “别站着呀,我应该叫你什么呢?就直接叫名字好吗?”

   “当然可以。”

   “随便一点好了,不要太拘束。这还是正月剩下的饺子陷,只是不知道你爱不爱吃饺子。”

   “我很喜欢吃。”

   “是吗?那太好了。”

   虽然我不太会包,不过还是很想帮忙。

   “妈妈,我也来帮您包吧,只是我包的不太好。”

   “不用了,我不是叫你来帮忙的,只是你们都在那边,我一个人怪闷的。这才叫你下来陪陪我,你就坐在这儿陪我说说话吧。”

    妈妈和善地微笑着,同时好像在留心地打量我。

   “你,和充植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第一次见面是在准备大学考试的时候,我上大学一年级的时候,好像是4月吧,又偶然碰见。”

   妈妈好像很吃惊,说“两次见面竟然隔了那么久啊。”

   “三四个月前,他就跟我们说起你。有一天他回到家,突然谈起你,说要娶你,只是现在还太小,要再等一阵子……我们都拿不准他到底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正美说一定是真的。不过他只告诉我们你还在上学,我和爸爸都觉得至少应该让我们知道是谁才行嘛,今天见到你,我们就都放心了。从很早以前我就想,等我有了儿媳妇,一定会像亲生女儿一样对待她,只要她能对我儿子好就行。你也知道,充植现在正在办留学的手续,可能等不到你毕业就要走。当然你现在还是学生,学习是最重要的,不过,在充植出国之前,你们还是应该多在一起的。反正,星期天只要有时间,就到家里来吧,好不好?”

   他的妈妈与我之前想像的不一样,不是那种很严厉,或者很挑剔的母亲。而是像我自己的妈妈一样,很慈祥,很亲切。

   正准备吃午饭的时候,宗焕来了。他的出现,让我紧张的心情又放松了许多。

   “嘿,润姬,在这里不必拘束,别把自己当客人。妈妈,您对润姬还满意吗?这可是充植那小子交往了两年的姑娘。您要是不满意的话,充植可就有麻烦了。正美,以后可要跟润姬好好相处哦。对了,你看我也没个女朋友,整天给别人瞎忙活,你也帮帮我嘛。”

   宗焕的一番话,让我完全松弛了下来,剩下的时间过得很快,也很愉快。每当我觉得尴尬的时候,只要看宗焕一眼,他就会立刻开个玩笑,转移一下话题,俨然成了我的保护神。

   从那天充植突然说“润姬,毕业以后做我的妻子吧”开始,他来我家拜访,我去他家问安,结果就是我们可以在长辈的允许下自由见面了……许多我内心梦想了很久的事情,正在逐渐成为现实。

   充植也开始忙起来了。上午在家学习专业课程,下午去补习班学英文,还忙着留学的各种手续和准备等等。尽管如此,我们却违反了一周见一次面的约定,在我开学之前,我们几乎每天都要见面,即使时间很短,他也会每天跑来见我一面才回家,而我自己,如果有一天见不到他,也会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那个时期,我的日记本上都是他的名字,而围绕的也都是爱、幸福、喜悦这样的内容。有时候,也会想到他留学的事情,担心分开以后我们的感情会不会发生变化,不过,那也只是瞬间的感觉,那时,我的整个身心都被幸福包围,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他的毕业典礼好像是在21号。毕业典礼的前一天,我的父母受到邀请来到明伦洞。本来也请了爷爷,不过,爷爷又犯了顽固的老毛病,说这种情况自己不适合去,不管我怎么说,他还是不肯。没办法,只好由我陪着爸爸妈妈来到明伦洞。我记得,那天,两家的父母好像是商量了一些关于我们俩将来的事情。

   我们的关系已经得到了长辈的许可,我们见面的感觉也增加了一分亲密。与他的留学手续相比,我们的关系进展似乎更快一些。

  

   二年级的冬天,我的梦想终于得以实现,我变成了一个成熟的女人。1月份离开汉城出了次门,最高兴的事就是在大田见到了恩英。在学校的时候,每天见面,总有说不完的话,连坐公车的时候,都会因为聊天而坐过站。可那么久没见,见了面却好像不知该说些什么了。也许,是因为在这个假期里,发生在我身上的变化太大了……

   恩英对我和充植的事十分好奇,当我大致告诉她那些连我自己都觉得像是在做梦的事情以后,恩英惊奇地连连发出感叹。

   “太不可思议了,看不出,你这个丫头还挺厉害,润姬,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

   “嗯?干嘛这么说,我有什么好羡慕的?”

   “我到现在都还没有喜欢的人,更别提什么男朋友了,你说我身上是不是特别没有女人味?”

   听了恩英的话,我忽然感到很抱歉,恩英是我的好朋友,她其实长得很漂亮,而且心地善良。

   “恩英,你一定会遇到一个更好的人的。虽然,我觉得充植学长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男人。不过,我还是相信你也会遇到一个很好的人。再说,咱们现在还这么年轻,干嘛非要找个男朋友呀?我只不过是偶然碰到的嘛,就像老人们说的,你现在只不过是缘分还没到,而且,你以为我现在就没有烦恼么?过不了多久,充植学长就要到美国去了,我真不知道,到时候留我一个人该怎么办。虽然分开的时间不长,可是想想还是会觉得很难过。”

   恩英笑嘻嘻地拉住我的手。

   “润姬,别难过嘛,那么长时间不见面,他一定会更想你的。你的性格太内向了,心里有什么话都不跟充植说,等他去了美国,你可以经常给他写信,把你当面不好意思说的话都告诉他,这也没什么不好啊,你不知道,有一种叫做幸福的分别吗?”

   “你说的对,充植去美国,不是为别的,而是去继续读书,我自己也还要上学,等我们都完成学业以后,就又可以在一起了。”

   可是,尽管我也会这样想,但一想到他要离开我到那么远的地方,心里依然感到有隐隐的恐惧。

  

   三年的学校生活更加紧张了。舞蹈课的内容已经从动作的练习转变为创作,所以脑子里整天都充满着跳舞的样子。首先要选择音乐,然后还要准备连接动作的乐曲,这需要长时间的准备。因此,我空闲的时间更加少了,常常是天已经黑了,还要待在练功房里。除此以外,还要为四年级的实习准备教案和计划书等等。

   而充植的时间比我还要紧迫,现在,我们只能一周见一次面。好像又回到了和他初相识的时候,紧张学习一周,然后在星期天见面。不过,和那时候不同的是,我们现在会每天打电话,而见面,有时候连一周一次也无法保证。

   通常,星期天的约会都是在卡萨劳伯。每次走进卡萨劳伯,总会同时见到宗焕。他们俩总会约在比我早一个小时,这好像已经成了习惯。

   我自己的变化自不用说,这两个人也和刚相识时有了很大不同。一个已经是个公司职员,正在努力学习做社会人,而另一个则更努力地学习,全部心思都放在留学上,虽然选择了不同的道路,可两个人的友情却丝毫没有改变。

   那段时间,虽然时有担心,不过大多时间都过得非常愉快。特别是宗焕的相亲。大学毕业以后,找工作,然后就该是终身大事了。那阵子,宗焕一听到相亲,就会无言以对,马上举手投降。宗焕的父亲很早就去世了,现在他妈妈最大的愿望就是儿子快点结婚,于是开始安排他相亲,连充植的妈妈都在忙活这件事,不过,宗焕自己却提不起精神,每次见面都以失败告终。

   我们俩每次都会跟着宗焕一起来到相亲的地点,然后远远地看着,他们俩事先就已经约好,如果觉得那个女孩还不错的话,充植就会用手指比划个圆,如果不满意的话,就会把手攥拳。每次,我们都是在离他们稍远的座位上,而充植每次都会用手指比划圆的手势。有一次,宗焕假装去洗手间的时候,从我们身边走过,低声说:

   “臭小子!你怎么老是划圆?是不是手指头直不起来了。”

   每当这时候,我们都要强忍着才不会笑出声来。他们两人的婚姻观很不一样。充植的意见是,两个没有爱情的人根本就不可能生活在一个屋檐下,而宗焕却觉得,只要现在觉得不讨厌,可以先结婚,再恋爱也无所谓。我有时也会觉得很惊奇,从生活小事,一直到结婚这种事,两个人都有那么大的分歧,可却能够保持这么深厚的友谊。

  

   很快,到我的生日了,我一向都是过阴历生日的,那一年好像是在6月末。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与充植的家人一起过生日,令我终身难忘。

   那天是在明伦洞吃的晚饭,充植的爸爸送了我一支钢笔作为生日礼物,那支笔很好用,我到现在还留着。

   “润姬,等充植去美国以后,你就可以用这支笔给他写信。”

   充植的妈妈则送给我一块衣料,白色底上,是深深浅浅的粉红色花纹。

   “我觉得很适合你,就买了,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天气越来越热了,你可以拿它去做一件连衣裙。明天就去做吧,我很想快点看你穿上它的样子。”

   正美的礼物让我很意外,也很高兴,是Martha Graham的巨幅照片,她是我最喜欢的舞蹈家。宗焕送给我一个红色的钱包,说是他们公司进口的产品。那之后,我一直在用这个钱包。

   所有人都送了礼物,可只有一个人一直没有动静,妈妈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充植,你没给润姬准备礼物吗?”

   他有点不好意思。

   “当然有,不过我要单独送给她。”

   这时候,宗焕开口了。

   “你这小子怎么这么婆婆妈妈的,快点拿出来,也让我们大家看看嘛,到底是什么好东西,润姬肯定也想知道,对不对?”

   充植只是坐在那里笑,到最后也没有把礼物拿出来。吃过饭以后,宗焕和我们两个一起来到二楼充植的房间,一进房间,充植几步走到书桌前,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盒子。

   “润姬,过来,我们不要让宗焕看见。”

   然后,他给我的脖子戴上一条细细的东西,宗焕好奇地探过头,我则害羞的低下了头。

   “我还以为是什么好东西,原来是项链啊。”

   “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只是想亲手给她戴上而已。”

   这是一条18K的项链,上面还有一个漂亮的吊坠。

   在明伦洞呆了一会儿以后,我们三个一起走出门,宗焕要回家,而充植准备送我回家。

   我们没有走大路,而是沿着铁路线往回走。每次他都会提议,看谁能一直在铁轨上走,不掉下来,快到家的时候,他忽然停下脚步。

   “润姬,我现在有一个愿望。”

   “什么愿望?”

   “你想知道吗?”

   他犹豫着。

   “当然了,快说呀。”

   “我很想抱抱你,润姬,到我这里来好吗?”

   他用力抓住我的手。我手里的皮包掉到了地上,他面朝我站着,伸出手抚摩我的脸,然后轻轻把我的身体拉向他的怀中。我伏在他的胸前,倾听着他的心跳。他轻抚着我的头发,忽然长长吐了口气。

   “润姬,我的出国手续已经办完了。”

   我一怔,觉得好像眼泪掉了下来,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很怕和你分开,我很傻是不是?我多想拉住你不让你走,可是我可以吗?”

   滚烫的话语灼得我的心很痛。

   “紧紧抱着我,哦……就这样不要动,如果时间就这样停止多好啊。”

   这些话终究还是没有出口。

  

   第一学期的期末考试结束以后,就开始放暑假了。他的手续已经全部办完,现在开始做动身的准备。考试的那段时间,我们每天只是通电话,而放假以后,就几乎每天都会见面。

   我们的见面也和以前不同了,好像不再那么愉快。一想到他很快就要走了,我便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因为明伦洞那边的一再要求,尽管爷爷说,以我们现在的关系,不应该经常去他家,不过,我还是用眼泪说服了固执的爷爷,每天下午一点左右都会到那边去。

   虽然我们俩都在极力掩饰,可是依然很难隐藏自己的感情。有时候,前一分钟还在说话,就忽然就陷入沉默,一言不发,有时候一个下午都默默无言地呆在房间里听音乐。

   我至今无法忘记,拉赫玛尼诺夫《第一钢琴协奏曲》中多情而热烈的第一乐章,门德尔松《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的温柔浪漫,空气中飘扬的旋律,给我的心灵以慰藉。

   我印象最深的一首曲子是德彪西的《大提琴和钢琴奏鸣曲》。大提琴低沉忧郁的旋律经常会使得我不由地哭泣起来。尽管强忍着,可我还是管不住自己的泪水,终于被他发觉……

   “润姬,把音乐关掉好吗?”

   “不,开着吧。”

   这时候,他会紧紧握住我的手。

   “不要这样,我可爱的小姑娘,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吗,你知道我有多不想离开你吗?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是很想抱着你,很想吻你,想拥有你的一切。可是,过不了多久,我必须要走……我们只能忍耐,忍耐,知道吗?”

   他深深叹了口气,把我的手放到他的膝盖上。

   “不要哭,想到你这样伤心,我在那边怎么能安心学习?朋友们都说我冷血,说我无情,可事实不是这样的。我强迫自己不能动摇,因为一旦开始动摇,我就会立刻放弃的。”

   他的话就像车轮一样,碾碎了我的心。

   自从那次铁路边的拥抱以后,我总是会思念他的怀抱。可是,因为他的忍耐和我的没有勇气……我不知道这样做是否就是对。
《失去的你》:命运仪式         
        


    日子过得很快,不,应该说,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在飞快地缩短。对于他的出国,明伦洞那边更多的是满意和自豪,充植也不再像刚办完手续那阵子,又开始忙了起来,对于即将面临的新世界,他好像也有点紧张。

   我觉得自己越来越成熟,好像也越来越傻了,而且变得很爱哭。8月的天气,依然酷热难挨,可只要一想到他的离去,我却总会感到阵阵寒意。

   有一天晚上,我们约了宗焕见面,宗焕一出现,气氛立刻活跃起来。

   “臭小子,现在大家都在忙着挣钱,你却还要花父母的钱接着上学……就算是要上学,在韩国也可以呀,干嘛非要跑到美国去?”

   充植一脸真诚的歉意。

   “对不起,因为是早就决定的事情,我必须要去做。”

   宗焕好像没听见他说话,对着我,温和地笑着说。

   “润姬,充植马上就要走了,你舍得吗?”

   “当时舍不得。”

   “那你就不要让他走嘛。这家伙有时候可是又冷酷,又固执。不过,要是你不让他走,他一定会说:‘那好吧,我不去了。’”

   其实,我何尝不想这么说,我曾经无数次在心里说:“充植,能不能不要去,请不要走。”我多想像宗焕说的那样,要求他不要走,可是,我又怎么能够那么做呢?

   每次见面,我们都是三个人一起吃饭,如果他们俩要去喝酒,就会先送我回家。那天两个人又准备要去喝酒,于是就先送我回去,因为要送我的关系,他们通常都会去新村喝酒。

   回到家以后,我又想起两个人的样子,于是开始写日记。送我回来后,过了大概两个钟头吧,充植忽然打电话来。听声音,他又喝醉了。

   “润姬,你好好听着……我要拜托你一件事,不,不是拜托,是命令!命令!知道吗?”

   这个人这么晚打电话来,到底想说什么,听他的声音,一定是又喝醉了,可最近也没有什么事情啊……

   “润姬,你听我说,我不能就这么去美国,我们订婚吧!只有订了婚,我才可以放心地走。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他究竟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不能放心的走?这么说,他是不相信我了?我可真傻!他为什么非要喝醉以后,在电话里说这样的话?

   一直以来,他给我的感觉都是像哥哥一样,而此时,却分明是一个爱人的口气,一个那样充满男子气的人,有时竟任性得像个孩子。

   “现在在电话里让我怎么回答你,我们明天再说吧。你现在赶快回家吧。”

   “电话里为什么不能说?傻瓜!我们订婚好不好,润姬?”

   他好像变成了一个向姐姐撒娇的弟弟。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打来电话。

   “昨天真是对不起。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怎么会在电话里跟你说那样的话。今天不要到我家来了,我会再给你打电话的。先挂了。”

   他好像很着急,不等我回答,匆匆说了几句就挂断了电话。我呆呆地坐在那里,思索了许久。这时,忽然听见大门外门铃响,过了一会儿,就听见在门口玩的孩子喊我。

   “润姬姐姐,明伦洞的叔叔来了。”

   我吓了一跳,连忙跑出来,只见充植一脸郑重,像个突击队长似的走了进来,他看到我笑了笑,不过却有掩饰不住的紧张,他嘴唇紧闭,目光坚定,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我知道,他昨晚跟我说的都是真的。

   “怎么了?不是刚刚打完电话吗?你是从明伦洞过来吗?”

   他向屋里张望了一下。

   “我不是来找你的,跟你说也没用……爷爷在家吗?”

   这时候,里边的门已经打开,妈妈弟妹们走出了玄关。

   “您好,妈妈!小朋友们,你们好。”

   弟妹们齐声向他喊到“你好”,好像童声四重唱一样。家里最喜欢他的人就是我的这些弟妹了。

   “快请进吧。”

   “妈妈,您跟我说话不用那么客气。我妈妈对润姬说话就像对自己的女儿一样,您也随便一点好了。我今天过来,是有事要跟长辈们谈。要不我还是先去见爷爷吧,润姬,你也跟我一起来。对不起,妈妈,请您带我们过去吧。”

   他先给爷爷行了大礼,我和妈妈则坐在旁边。

   “家里人都好吧?”

   “都很好,谢谢爷爷关心。”

   “手续都办完了是吗?那么,打算什么时候走啊?”

   “现在,签证都已经办好了,随时都可以动身。其实,应该是尽量早点过去,也好先适应一下那边的生活。爷爷,我今天来,是有个请求。”

   我的心好像停止了跳动,恨不得藏到妈妈背后去。

   “请求?什么事啊……”

   他犹豫了一下,好像下了决心似的,开口说。

   “爷爷,在我离开之前,请让润姬和我订婚。只有这样,我才能放心地走,到美国也才能安心学习。”

   看得出来,爷爷被他的话吓了一跳,半天没有说话,然后转过头来看着我。我羞得把头深深埋下去。

   “这件事,你们已经商量好了?”

   “没有,只是昨天晚上在电话里跟润姬谈过,润姬没有答应,没办法,我只好先来求爷爷了。”

   以我对爷爷的了解,他老人家是不会答应的,果然不出我的意料,爷爷终于说话了。

   “这不太好吧。倒也不是别的,润姬还没有毕业,今年才上三年级,而你又很快要去美国。等你出国以后,你们可以写信联系,干嘛一定要急着订婚呢?以后不要再提这件事了。”

   看着充植的一脸失望,我的心也在隐隐做痛。他并没有放弃,继续想说服爷爷,天气不是很热,坐在电风扇前的他,却已经流出了滴滴汗水,一定不是因为天气热的关系吧……我想。

   “爷爷,您一定是怕我去美国以后会变心对不对?从润姬一上大学,我们就开始交往了,当然,我也知道,那段时间,润姬也从来没和别的男孩子出去过。正是因为我要走了,我才想跟润姬订婚,其实,说老实话,我本来的想法是结婚,而不是订婚。爷爷,请您答应我的请求吧,我求求您了。”

   看着他一副可怜的样子,我真想马上夺门而出。那天,他的执拗和爷爷的固执,最后没有任何结果。

   第二天见面的时候,他第一次对我表示出不满。

   他一直没有说话,只是一支接一支闷头抽烟。

   “润姬,你要站在我这边才行,要是连你也不积极,爷爷怎么会答应呢。要不就是你根本就不想和我订婚?所有的事都是我一厢情愿,瞎忙活?你这样,我都怀疑你是不是真的爱我。你知道我有多烦吗?这件事不解决,我简直什么都干不了,你知道吗?我爱你,你爱我吗?爱,爱……可是,爱不是光嘴上说说的,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傻,你这个傻丫头,真不知道你的小脑袋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我这么着急,可你却就在一边看着,什么话都不说……天哪,我到底该怎么办,你,真的爱我吗?”

   他越是这样说,我越发不知该怎么回答。

   “瞧瞧,现在你连嘴上说说都不愿意了。难道你不喜欢我了?为什么一定要这样折磨我?你现在已经不是小姑娘了,三年级,你已经大学三年级了,你就不能帮帮我吗?在你心里,是不是觉得我是个傻瓜,让我猜猜看,你是不是想跟我说,‘你还没有爱我到愿意和我结婚的地步’?放心,我不会生气的,你老实说好了。快说呀,我保证不会生气。”

   我有时会想不通,像他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喜欢上我?这是我的幸运,而对他确是莫大的不幸。

   一到明伦洞,妈妈就把我叫到房间里。充植也想跟进来,妈妈却说要和我单独说几句话,把他赶到楼上去了。

   “润姬,因为充植这孩子,真是让我伤透了脑筋。他的脾气太急了。他昨天回来很生气,说什么要是你帮忙,爷爷一定会同意,可你却就在那里干坐着……我一直把你当作我的女儿,而且,早已经把你看做了我未来的儿媳妇,我知道你们两个非常相爱,其实,我也觉得,在充植走之前,你们两个先订婚,这样,不管是对离开的人,还是留下的人,都可以更心安一些……早上我和爸爸也谈过这件事,爸爸说等他晚上回来以后再决定,然后我们就上门去向润姬的父母提亲。我们觉得,可能这样更妥当一些,哪能让一个女孩子,自己站出来说‘我要订婚’呢?再加上又还在上学。”

   妈妈说这番话的时候,我一直不安地低垂着头。对于我们的关系,我竟然像不是自己的事一样,在旁边看热闹。

   我心里感到很沉重,对于他给我的爱,我不知该如何报答,我向二楼走去,然而脚像灌了铅一样,每一步都走得很慢。

   走进房间,充植并没有招呼我,依然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我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感到很心疼。

   还会有人像他这样爱我吗?我再也忍不住眼泪,我很想扑到他的怀里,好好哭个痛快。

   “学长。”

   除了学长,我不知该叫他什么好,他转过身。

   “学长……我爱你。”

   这句话一直哽在我的心里。

   “对不起,是我不好。”

   他向我走过来,然后紧紧地抱住我。

   “不要哭,我根本没有考虑你的感受,还对你发火,别生我的气,都是我的错,原谅我好不好?”

   他轻轻拍着我的后背。

   “不,学长,你没有错,是我太任性了。”

   他的双臂更加用力地抱住我。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样,我也在问我自己,‘我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我的占有欲太强了’,可一想到你,我又非常想那么做。有时候,我甚至会想,也许爱上你本身就是个错误。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比你想的还要多,还要多。”

   他轻吻了一下我的额头,似乎还想做什么,但犹豫了一下,然后重重叹了口气。

   “学长,你不必忍耐,我愿意。”

   他一遍一遍地摩挲着我的头发,我将整个身体都埋在他的怀里,幸福地接受着他的爱抚。

   回家后,我把明伦洞妈妈的意思告诉了家里,爷爷吩咐我请他们过来吃晚饭,顺便也来看看我们住的地方。妈妈一大早就去了市场,然后又去做头发,连平时为了省电都不怎么开的冷气现在也全天打开着,整个家里,与招待客人的欢喜比起来,好像紧张的气氛更多一些,只有弟妹们是真的很高兴。

   明伦洞的父母准时来了,我暗暗盼望爷爷能够和蔼一些,不要像平时那么严肃……看到明伦洞的父母在爷爷面前为难的样子,我也会觉得很别扭……

   吃饭的时候,充植,我,还有弟妹们在我的房间,而长辈们则在爷爷的房间,我很想知道他们的谈话进行得怎么样,我很担心,怕因为爷爷的固执而把场面弄僵。不过,充植倒好像一点都不担心,只顾逗弟妹们玩。

   过了一会儿,我路过爷爷门口的时候,看到里边好像已经在喝茶了,看不到爷爷,只看到两边的父母坐在那里。表情都很愉快,不时还会传出笑声。这时候,充植向我笑着耸了耸肩,好像在说“没问题了”。

   可是,等他们回去以后,爷爷的一番话却当头给我泼了一盆冷水。爷爷的结论是这样的:“我已经把充植当做了我的孙女婿,可是我认为只要两个人彼此信任就可以了,不一定非要什么订婚仪式不可。”

   我心里有些怪爷爷,在家里总是绕过他的房间走。明伦洞父母回去以后,把爷爷的意思告诉了充植,可没想到,他竟然比爷爷还要固执。他干脆不再让我到明伦洞去,而是每天到我家来,来了以后,就待在爷爷房间不出来。终于,有一天,他向爷爷做最后的摊牌……

   “爷爷,您还是不同意吗?”

   他根本不了解爷爷……他可不是那种会轻易改变主意的人。

   “你这个小子,我不是已经同意了吗?怎么还老是烦我,我只是说不要举行订婚仪式,只是不举行仪式,难道你不懂我的意思吗?”

   爷爷好像也拿他没办法了。

   “我明白了,爷爷,我不去美国了,这件事我已经考虑很久了,我准备放弃留学,明天就出去找工作。然后挣钱,等着润姬毕业。”

   爷爷的眼睛瞪大了。

   “润姬还有一年半毕业,到她毕业之前,我都不会再见她了。爷爷,这段时间打扰您了,等润姬毕业以后,我再来,再见。”

   他向爷爷行了个大礼,爷爷疑惑地问他为什么要放弃留学,那个家伙则继续要求举行订婚仪式。然后,他走到我面前,对我说,如果想他就给他打电话,然后不等我说什么,就急匆匆地走出门去了。

   他的脸上好像藏着一种不怀好意的笑,不过,我已经顾不得多想,急忙追出门去,可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小巷的尽头。

   可能是太突然了,连爷爷都愣在了那里。我正想回自己的房间,爷爷忽然把我叫住。

   “爷爷,现在您满意了?”

   看着我一脸气鼓鼓的样子,爷爷呵呵笑了起来。他吩咐我等一会儿,估计充植已经到家后给明伦洞打个电话,然后就走进房间去了。

   我心里毛毛燥燥的,回到房间,躺到地板上,把音乐的声音开得很大。难道我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吗?不行,与其等着给他打电话,还不如现在就过去找他。想到这儿,我立刻起身穿上衣服走出去,这时,爷爷的房门开了。

   “你要去哪儿?”

   “明伦洞。”

   “去明伦洞干什么?”

   “您不用担心,我只是去告诉他们您不同意举行订婚仪式。”

   “还不赶快回去,你这个傻丫头,我已经同意了。”

   才一会儿工夫,爷爷他怎么……我简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电话听筒的那边,充植的声音很平静,就好像刚才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

   “你是当真的吗?真的不去美国了?”

   “傻瓜!这怎么可能,我那是在爷爷面前演戏而已,表演给他看的。”

   要不是爷爷就在面前,我差点儿就笑出了声。

   “爷爷要跟你说,你等一下。”

   “等等!怎么回事,是爷爷他老人家答应了吗?”

   “是的。”

   听筒里传来他洪亮的笑声。

   “快点,快把电话给爷爷!啊!成功了,太棒了!”

   他竟然那么高兴……他的爱是如此深挚,现在就剩下我的报答了。

   终于,爷爷给他的固执和我的梦想画上一个幸福的句号。不过,幸福是有条件的。

   *订婚仪式只能有双方父母参加。

   *要明确只是订婚,而不是结婚。

   *必须等到充植在美国完成学业后才能结婚。

   *每天晚上9点之前必须回家。

   *尽可能不要在外边见面,而在家里见面。

   他在爷爷面前,仍然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不管爷爷说什么,他一概回答“是,我知道了”,“好,谢谢您”,“是--是”。

   看着他高兴的样子,我越发觉得不好意思,脸红成了一片(其实我的心里也是和他一样的欢喜)……

   我很感谢爷爷的许可,也感谢明伦洞父母全部都听从爷爷安排的宽容。

   两位妈妈通过几次电话和见面商量,最后把订婚的日期确定在9月15日,从那天开始,妈妈好像我立刻就要出嫁了一样,总是呆在我的房间里。

   “你真是长大了,真没想到女儿才上大学三年级就要订婚了,不过,终归是件好事,因为你是在爷爷身边长大的,爸爸妈妈一直都很担心你的婚姻大事,现在看到你找到一个这么好的人家,我们也就放心了。”

   看得出来,妈妈很高兴,有时候还会和我开几句玩笑。

   也许,和他的相遇,真的是命中注定,是命运把他推到了我的面前。那个暑假天气很热,可是,我的心,不,是我们的爱,要比夏日的阳光更加炽热。

   9月,第二学期开始了,我重新回到学校,而充植也开始有规律的生活。每天早上从7点半开始,先去补习班,然后是温习专业书籍,一直到下午1点。

   他的笔记本里夹了一张我的课程表,每天我下课以后,他都会准时出现在学校门口。我跟他说不用每天都来,可他却说“现在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依然坚持每天接我放学。

   我们几乎所有的时间都是在我家,或者明伦洞度过的。也是为了遵守和爷爷的约定,更重要的是,我们都想和彼此的家人多点时间相处。

   订婚仪式的时间是下午3点,地点选在朝鲜饭店。那天,我要做的就是穿好漂亮的韩服听从指挥就可以了。那段时间,我每天去学校,下午大部分时间都会和充植在一起。不过,一想到他9月底就要走了,订婚的喜悦便被冲淡了许多。

   开学以后,又可以经常和恩英在一起,看到她每天活力四射的样子,我的心情也会好起来。因为,爷爷已经让我不要把订婚的事告诉身边的朋友,所以连恩英也不知道。我心里总觉得有点抱歉。

   她很聪明,好像能看透我心里在想什么一样,不过,看到我不想说,她也并没有追问。除了在学校里,我和恩英几乎没有什么时间能在一起聊聊。于是,我对充植说:

   “我都好久没和恩英一起喝茶聊天了。明天让我和恩英出去好不好?”

   “好啊,没问题。不过我们可以一起呀,你这个朋友,不会讨厌我吧?”

   有一次,恩英对我说:“润姬,难怪人家说,恋爱中的女人最美,看到你,我才知道,原来这话是真的。”可我却想跟恩英说,“你是外表和内心同样美的女孩”。

   “恩英,对不起,你不会怪我吧?”

   “为什么这么说?”

   “自从我认识充植以后,都不能和你一起回家了。你放学以后,是不是很无聊啊?”

   恩英看着我,哈哈大笑起来。

   “是啊,我无聊死了。你这个坏家伙,还算你有良心。嘻嘻,我跟你开玩笑的,虽然有时候是挺无聊的,不过,看到你那么幸福,我也很为你高兴。”

   “谢谢你,学长也觉得很不好意思,还说下次要请你吃饭。”

   终于,我再也憋不住了。

   “恩英,我有件事一直瞒着你。”

   恩英好奇的看着我。

   “我告诉你以后,你可不要告诉别人。是这样的,我订婚了,是15号的时候,你答应我,一定不能告诉别的人。”

   我毫无隐瞒地把假期中发生的事都告诉了恩英。恩英很高兴,好像是她自己订婚一样,连声对我说:“恭喜,恭喜。”

   “恩英,真对不起那时没有请你,我以后给你看照片吧。”

   “没关系,你当我是好朋友才告诉我,你放心,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我的身边都是这么善良的人。

   他们给我的爱,无以计数,让我不知该如何回报。

   9月15日,下午3点,朝鲜饭店一楼,ОООО房间。

   在命运的指引下,我们举行了“订婚的仪式”,参加仪式的惟一客人是李宗焕(是爷爷特别允许的),这完全是一次秘密的订婚。

   我多想留驻这幸福的时光……

   爱情,爱情,

   他给予我的爱,

   我只能同样以爱回报,

   现在的我,一无所求,

   只愿任由命运的指引。

   --摘自当天的日记

《失去的你》:寂寞长旅         
        


    9月27日,晚上7点30分,金浦机场。

   关于他的记忆:

   *一边和送行的人告别,一边注视着我。

   *有时走到我的面前,看着我把手插在口袋里的样子,轻轻呼唤我的名字。

   *他还拜托我的妈妈说:妈妈,我不在的时候,请一定照顾好润姬。

   *告诉宗焕:记得经常给润姬打电话。

   *上飞机前,又把我拉到一个角落:丫头,现在我不再是你的学长了,我是你的未婚夫,我一定会努力学习,然后早点回来。哦……我要有那么长时间见不到你,早上睁开眼睛和晚上睡觉之前,都要叫一声我的名字,我也会这样的。

  

   关于我自己的记忆:

   *很想哭,却哭不出。

   *应该笑,也同样笑不出。

   *应该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

   *他从送行的人中间向我走过来时,我说:学长,不要为我担心,我会等你回来。

   *他登机以后,我跑到卫生间,在镜子前努力睁大眼睛,不让眼泪掉下来。

  

   夜里11点,东京的电话:

   “润姬。”

   “我是。”

   “你还好吗?”

   “是的!”

   “润姬,我已经开始想你了。”

   “……”

   “我现在回汉城好不好?”

   “……”

   “你为什么不说话?说话呀。”

   “……我爱你。”

   “润姬,我一上飞机就后悔了。我是说订婚的事,我的确太固执了,其实,订婚仪式真的没那么重要,我这样好像把你绑住了似的。”

   “不,我愿意呀。”

   “好了,我们不说这些了,为了我们的未来,让我们一起努力吧。好好上学,有空的时候,多去明伦洞看看。无聊的时候可以找宗焕。我一到美国就给你打电话。”

   “好的,学长,你早点睡吧。”

   “不是让你不准再叫我学长了吗?以后可不许喽,这是命令。”

   “人家叫习惯了嘛。”

   此时,秋意已经很浓了,漆黑的天空中,月亮和星星眨着它们美丽的眼睛,柔和的光辉洒满我的房间。

   那一夜,我始终无法入睡。当然,我怎么可能睡得着呢?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落下了失眠的毛病。

  

   现在,他不在汉城了。

   和每一个晴朗的日子一样,清晨,阳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树枝在9月的凉风中轻轻摇曳着。

   在这个没有他的地方,汉城的清晨,于我似乎也失去了意义。家人都还没有起床,我悄悄地煮了一杯咖啡,然后回到房间,找出一张维瓦尔第的《四季》放到唱机上,调低音量,然后把指针放在《秋天》上。

   然而一切都是徒劳。唱机里传来的声音不再是他在时的那个美妙的旋律,咖啡也不是与他共饮时的味道。我曲起双膝,两臂抱在胸前,出神地望着窗外。天已经大亮了,天高云淡,轻风习习。

   “早上6点40从东京出发,那现在就应该是在飞机上。不知道这会儿他在想什么呢?明伦洞的妈妈一定正在担心他呢,我要不要过去看看呢?算了,还是不要了,她看见我,一定会更难过的。唉……怎么浑身懒懒的,一点都不想动呢,今天连课都不想去上了。幸好还有恩英可以陪我,以后倒是可以常常跟恩英在一起了。”

   想去学校,可觉得全身轻飘飘的,不能动,却好像要飞起来似的。

   这时,忽然有人敲门。

   “润姬,起来了吗?该去学校了。”

    妈妈一定不知道我一夜没睡。

   “妈妈,我已经起来了。不过我觉得有点不舒服,一点都不想动。”

   妈妈拉出书桌前的椅子,坐在床边。

   “我的乖女儿……哪儿不舒服啊?你看你,谈个恋爱,谈得这么辛苦,是不是订婚仪式的时候累着了?那个人已经走了,你撒娇他也看不到哦。”

   “妈,您真是的。怎么还开自己女儿的玩笑嘛?”

   我拉住妈妈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自从认识充植以后,好像很久没有和妈妈这样亲密了。

   所有的父母对待自己的子女都是一样的,不过因为我是长女,所以他们倾注在我身上的心血似乎更多一样。而现在,我长大了,有了男朋友,爸爸妈妈的心里一定很不是滋味吧?

   “妈妈,那阵子我每天都和充植出去,都没有时间陪您,您是不是很生气啊?”

   妈妈摩挲着我的手背。

   “傻孩子,妈妈怎么会生气呢……其实,润姬,妈妈并没有生气,妈妈只是很担心。”

   “担心?为什么?”

   “万一充植是个坏人怎么办……”

   “坏人?”

   妈妈和我就像朋友一样,四目相对,然后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我的眼前忽然浮现出充植进入登机口前的背影,耳边好像又响起他的声音:

   “……润姬,我要有那么长时间见不到你。”

   一想到他正在经历着一场寂寞漫长的旅行,我的心又隐隐痛起来,有点笑不出了。

   妈妈看了看表,马上站起身。

   “哎呀,已经这么晚了。润姬,你也快起来吧,下来吃早饭。”

   可我却一点食欲也没有。

   “妈,我不想吃。我头很疼,一点都不想动。”

   “你呀,就是因为充植走了,心情不好才这样的。当然了,每天在一起,突然走了一个,肯定会舍不得,可是老这样,也不是办法呀。润姬,听妈妈说,你现在是大人了,充植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上学,你也应该好好学习才行,还要经常去明伦洞看望那边的老人,好好地等充植回来,只有这样,充植他才会放心呀。不要总是伤心,家里有人出远门,老哭是会不吉利的,知道了吗?”

    我不哭,一定不可以哭。那样会不吉利的……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要忍住不哭。要多想那些快乐的事情……我决定让自己忙起来。

   以前后辈们曾经一再要求,不过我一直拒绝,现在我要每月两次帮她们指导动作,晚上去上英文补习班……那天我最终还是没去上学,只是在床上蜷着,望着窗外的天空,头痛欲裂。

   第二天早上,我正在听《清晨取自皮尔金第一组曲》,这是他走之前留给我的作业。

   今天,头不再像昨天那么疼了。我准备按照昨天制订好的计划来安排时间,先和后辈们见面,然后去挑选音乐资料,我一边听着《清晨》,一边忙着做上学的准备。

   忽然,客厅里电话铃响了。我听到妈妈正在接电话。

   “哎呀,是你呀。我们都很好。我这就叫润姬来接电话,你等一下。”

   我已经跑了过来,拿听筒的手似乎在微微颤抖。

   “学长……”

   这时,妈妈推了一下我的腰,嗔怪地看了一眼,我知道她是对我这个称呼不满意。

   “那边现在是早晨吧?你在干什么?”

   “我在听《清晨》。”

   “这真是一个美好的早晨。”

    “润姬!我刚才正在整理行李,突然想你了,就给你打个电话。如果你在我身边该多好啊!是不是?润姬,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多爱你,嗯……以前我好像跟你说过,我对你的爱要比你想的更多。”

   啊!是他的声音,我多想抓住他的手,多想让他抱住我,在怀里听他的心跳。

   “我知道,我会回报你的,真的,学长,会用几倍来回报你。”

   他开始说些别的事情,这时我手里的电话突然被夺走了。

   “是我,我是爷爷,什么早上好,你这个臭小子,父母给你的钱是让你用来打国际长途的吗?不要打电话,写信就好了。写信,知道了吗?我不把电话给润姬了。挂了吧,好,好好学习,不过也要注意身体。”

   那天的爷爷成了我们两个的破坏者。挂断电话以后,爷爷拉着我来到他的房间。

   “润姬,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啊,难道充植是跑去美国玩的吗?他是拿着父母的钱去念书啊,怎么能把零用钱都花在打电话上。我知道电话是他打过来的,不过你少说几句不就行了吗?充植这小子,以后他要是再打电话来,你就告诉他不要打这么贵的长途,可以多写信。你的零用钱也要节省点用,现在还有人连饭都吃不饱呢。虽然不能帮助那些人,但也不能大手大脚的。”

   是的,我知道爷爷说的都对,可心来还是很不高兴。

   那您也不能那样呀,突然就把电话抢走,也太过分了。我不可以哭,他在那么远的地方,不吉利的。

   从那以后,我开始慢慢对电话铃声变得麻木。

  

   现在回头想想,那段时间的校园生活是很繁忙的。每天准时上课,经常去图书馆,舞蹈练习也没有放松。他是为了学习,而离开家人和朋友,还有深爱他的我,我又怎么能够浪费时间呢。就算放假以后,我也会像个中学生一样,订好学习计划。

   每天早上7点,先去图书馆,每个星期给后辈们指导三次基本动作,剩下的时间则是构思我自己的作品。晚上去补习英文,差不多每天都要10点才能回家。

   每天早上出门的时候,我都会盼望他出现在巷口,当夜幕降临,走出练功房的时候,又似乎会看到他坐在运动场的长椅上,可当我要走过去的时候,他就立刻消失了,我知道,他真的已经不在我身边了。可他留给我的寂寞却时时侵袭着我。

   每当这种时候,我总会想起我们在一起的那些日子。还好,和后辈们在一起的时候很愉快,而早上去图书馆时常常都是和恩英一起,所以日子还不是那么难熬。

   让我欣慰的是,每次想起他的时候,心中充溢的就只有快乐,没有任何不好的记忆。

   他走了以后,留下的人好像都患上了忧郁症。明伦洞的妈妈开始经常去寺院,而爸爸也好像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虽然很忙,我还是会经常去明伦洞,有时也会和宗焕见面。每天回家,我都会留意观察家里每个人的表情,想知道今天是不是有我的信。终于,那天一进房间,就看的我的书桌上放着一个航空信封。

   我欣喜若狂,没错,是我熟悉的笔迹,拆开信封,首先跳入眼帘的是“我亲爱的润姬”。

  

   *虽然一切都还有点混乱,不过我有信心,很快就适应这里的生活。

   *行李安顿好以后,学校的前辈就来带我出去吃饭。

   *我在书桌上摆了你的照片,一进门就可以看到(为此还被前辈们嘲笑)。

   *我真想摸摸你的长发。

   *经常去明伦洞看看,没空的话,也记得打电话。

   *好好学习,想我的时候就听听音乐。

  

   到现在,我还依稀记得这些内容。我没有换衣服,立刻铺开信纸给他写回信。

   学长!

   “不行,怎么能连写信都叫他学长……在机场的时候,他不是已经说过不再是我的学长了吗?”

   充植……!

   “学长一定会笑话我的。”

   写完他的名字,我便停住了笔,心里积蓄了无数的话语想要跟他说,可一下子竟不知该如何表达。

   写了几句这边的情况后,又觉得很幼稚,停下了笔。

   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吗?我不知该如何计算。

  

  

   我究竟怎样爱你?让我细数端详。

   我爱你直到我灵魂所及的深度、

   广度和高度,我在视力不及之处

   摸索着存在的极致和美的理想。

   我爱你像最朴素的日常需要一样,

   就像不自觉地需要阳光和蜡烛。

   我自由地爱你,像人们选择正义之路,

   我纯洁地爱你,像人们躲避称赞颂扬。

   我爱你用的是我在昔日的悲痛里

   用过的那种激情,以及童年的忠诚。

   我爱你用的爱,我本以为早已失去

   (与我失去的圣徒一同);我爱你用笑容、

   眼泪、呼吸和生命!只要上帝允许,

   在死后我爱你将只会更加深情。

  

  

   --勃朗宁 《我究竟怎样爱你》

  

  

   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只能借别人的诗来告诉他我的心情,可是我知道,他的爱,包容了我的这种幼稚。

   我把这首诗抄好贴在书桌上,然后又把它誊到信纸上。

   有一天,好像是星期六吧,宗焕打电话来约我在卡萨劳伯见面。卡萨劳伯,每次想他的时候,这都是我最想去的地方。

   其实,宗焕经常给我打电话,只是因为我每天很晚才回家,都没有接到,而我也想过往他的办公室打过电话,不过,又是因为我孤僻的性格,一直犹豫也就一直没有打。

   卡萨劳伯还是旧日的模样。宗焕正坐在我们以前经常坐的桌子前,抽着烟。我恍惚中仿佛看到那个人就坐在他旁边,一时愣在了那里,宗焕一抬头,惊奇地看着我。

   “你是不是觉得好像充植在我旁边?”

   “别开玩笑了。怎么样,你最近好吗?”

   “哈哈哈,就当我什么都没说。你这阵子好像很忙,怎么每天都那么晚才回家?我可要告诉充植,那么久见不到他,润姬很无聊哦。”

   “就算我无聊,我也会自己找事情做。”

   “是不是觉得解放了?每天都可以玩到很晚,告诉充植也不担心,没想到,原来坐在我旁边的是个被解放的小奴隶。”

   卡萨劳伯里又响起了久违的笑声,任何时候,宗焕都是我们最忠诚的朋友。

   “好了,说正经的,想充植吗?我看你眼睛肿肿的,是不是老哭啊?怎么样,没事吧?”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

   咖啡杯里盛满了热热的思念。我喝下了这思念。

   我想把这思念都放进我的心里,一口,又一口……

   我们俩一边喝咖啡,一边聊天,宗焕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好像有什么烦恼似的,表情也一下子黯淡下来。

   “为什么叹气?”

   “没什么。”

   可是,我却能够感觉到他在撒谎。他拿烟的那只手好像在微微发抖,眼睛好像也忽然失去了光彩。

   “宗焕,到底有什么事啊?你就把我当成是充植好了,什么都可以跟我说的。”

   他抬起头,苦笑了一下。

   “我不知道如果我跟你说了,你会怎么想,其实,这些事,我跟充植也没怎么说过。”

   我更加好奇,而且还隐隐有些担心。看到一个那么关心我的人满腹心事的样子,我也觉得很不好过。

   “宗焕,为了我和充植的事,你也费了很多心,我们应该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你干嘛还这么吞吞吐吐的。你不是说过,我们三个是血盟的关系吗?你有什么事都可以跟我说,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听到我说“血盟的关系”,宗焕脸上的笑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却好像是极深的痛苦。

   “没错,我们是血盟的关系。不过,我告诉你,你可不许笑我。润姬,你要先答应我才行。”

   他的口气一反常态,很郑重地看着我说。我认真地点了点头,宗焕这才开口说:

   “你也知道,虽然我已经相过好多次亲,而且也不乏有不错的女孩子,可是我却都拒绝了。其实我是故意的。现在我就来告诉你真正的原因。”

   说到这儿,宗焕又点起一支烟,露出一种无奈的笑。

   “啊……一定是因为别的女孩。”

   “其实,很早以前,我就爱上了一个女孩子,但是她却一点都不知情。而现在,我觉得,是应该好好考虑这件事的时候了。你也知道我的情况,我妈妈守寡多年,家里虽然不至于生活不下去,但也绝对说不上富裕。而我喜欢的那个女孩,家境很好,还有那么点权势,所以,我一直不敢向她表白。最近,她家里正在给她挑选结婚对象,对方个个都不是等闲之辈,都是什么会长、社长、国会议员的儿子,我根本连向他们挑战的资格都没有。我也很想告诉她,但是,一想到可能会被她拒绝,我就……怎么样,是不是觉得很没意思,润姬,我真的很羡慕你和充植,能和自己爱的人订婚,我这种单相思的故事,你是不是觉得无法理解?那个女孩,你想不想知道她是谁?我说出她的名字,你一定会大吃一惊……”

   我连忙追问。

   “这么说,是我认识的人?到底是谁呀?”

   宗焕犹豫了一下,然后艰难的说出一个名字--正美,我未来的小姑。我立刻就愣在了那里,宗焕说的没错,我的确是大吃了一惊。

    “没想到吧?”

   “是的,你的确吓了我一跳,宗焕,对不起,我竟然一点都没看出来,这件事,你告诉过充植吗?”

   他低垂下眼帘。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这件事我没告诉过任何人。我本来打算等他去美国以后写信告诉他,不过也一直还没有写。你可能也知道,现在明伦洞那边正在忙活着正美的婚事,可是我怎么能和那些人竞争呢?充植的妈妈一直对我很好,就像对自己的儿子一样,可是,我却不是她心目中合适的女婿人选。要是她知道这件事,一定会晕过去的。你和充植一直让我非常羡慕,看到充植像对妹妹一样疼爱你,你也那么爱他,而且已经有了婚约,我很为你们高兴。虽然我也很想把我的心里话告诉正美,可是一想到她知道后惊慌的样子,我就下不了决心了,我知道这件事是不可能的,只是,只是一个短暂的梦罢了,在她的心里,我只是她哥哥的好朋友,永远不可能是男朋友,我告诉你这些,并不是想让你做什么,没用的。”

   他的话语开始有点语无伦次,但我却不那么想。

   虽然我也知道,两个人不同的成长环境,将会是一个很大的问题,可是,我实在不忍心看宗焕这副痛苦的样子,我要帮助他。

   “我去见正美,去替你把这些话告诉她好不好?”

   宗焕立刻站起身来。

   “不要,一定不要!”

   这一定不是他的本意…… 虽然这是宗焕自己的事,但是对象却是充植的妹妹,我深知他们俩的友情,也正是因为这个,我才不能什么都不做。就算不成功,但也总要试一试才甘心呀……可是宗焕他…….我该怎么办才好呢?

   时间已经很晚了,我们并肩走出卡萨劳伯,我满脑子都还在想着这件事。

   一直到晚上,还是辗转不能成眠,于是,索性起来给充植写信。

   我把宗焕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充植,还有我的烦恼,不知该如何帮他。写完信以后,我的心才稍稍平静了一些。

   和宗焕见面的第二天是星期日。一早我就决定去明伦洞,正在收拾的时候,客厅里传来妈妈接电话的声音。

   好像是明伦洞那边打开的。原来是那边的妈妈今天要去寺院,因为正好是星期天,所以打电话来要带我一起去。

   妈妈生怕我出错,出门之前,详细告诉我寺院里的礼节,还有要如何拜佛等等。

   家里有儿女出国的,当妈妈的都会去寺院,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真正心安似的。

   在车里,妈妈只是不停转着念珠,一句话也没有说。而坐在旁边的正美也一直默默无语,只是碰到我的眼神时,会笑一下,不知怎么的,我忽然觉得车里的气氛有种莫明的凄凉。

   我们去的地方名叫“新陵寺”,妈妈好像和寺院里的老和尚很熟,并向他介绍说我是她的儿媳妇。

   然后,我们三个人跟随着老和尚走进大殿。和尚开始诵经,正美和我跪在妈妈旁边,双手合十,向佛祖祝祷。

   我想,我们三个人祷告的内容一定都是为了充植。过了一会儿,妈妈对我们说:“你们两个出去走走吧。”然后她一个人走进后殿,好像还有什么事情。

  

   10月下旬的风已经有些凉了,不过,好久没有呼吸这么新鲜的空气,置身这样一个清幽的环境了,感觉身心都很放松。

   我看了看身边的正美,自从昨天听宗焕说过那些话以后,我一直想要跟她谈谈。我必须在妈妈过来之前跟正美谈谈,可是我又实在不知该怎么开这个口。

   “正美,宗焕他……”

   “宗焕哥?他怎么了?”

   我突然提到宗焕,正美的脸上看不到什么变化,是啊,宗焕和她们家太熟了,熟的反而没有感觉了。

   “我是说,宗焕他人很好,对人也很好。”

   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正美奇怪地看着我,然后咯咯笑了起来,清脆的笑声在山间回响。

   “润姬你怎么了,谁也没说他不好呀?”

   我真恨自己的嘴为什么这么笨。酝酿了那么半天的话,可还是一开口就砸锅了。我硬着头皮继续说:

   “正美,最近相亲的事有进展吗?”

   “进展?我也不知道,你简直不知道这种事有多累人,你想想吧,和一个陌生的男人,完全以结婚为前提见面,而且还有双方的父母在场,怎么可能会有什么进展,真是没意思极了。”

   “正美,你希望的对象一定要是有钱人家的儿子吗?”

   “润姬!当然不是了。有钱有什么了不起,我才不稀罕呢。”

   “那,你可以在身边找找看呀。也许身边就有合适的人选呢。”

   正美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

   今天就说这么多好了,说太多反而不好。等充植回信来了再决定。

   这时,远远看见妈妈已经从大殿里走了出来。

  

   充植的回信是这么写的:

   “……你说让宗焕当我的妹夫?那当然很好了。不过,这件事你先不要跟妈妈说,我会给宗焕写信,让他直接去和正美谈谈。不过,我也很担心,事情到了自己头上,这个家伙会没有勇气……”

  

   他走了以后,在汉城的任何地方都不再能找到他的痕迹。“卡萨劳伯”、“火集寺”的林间小路,新村的“福地”和“王子茶馆”,还有我家附近的铁路,我四处寻找,却一无所获。只是更加重了我对他的思念。

   日子在写信,打电话,去明伦洞,和宗焕见面中一天天过去,不知不觉,已经到了11月末。

   别后的思念积聚成一种痛,而这种痛深深地刻在心中,使我们的爱更加浓烈。他是初秋时节走的,他的信常常很短,但总是如约而至。

   在信里,他总是叫我“润姬”、“丫头”,内容虽然是短短的几句话,有时可以把我逗笑,有时却又让我黯然神伤。

   每次给我的信里,总有一大半是问候爷爷和爸爸妈妈的内容,而写给我的就只有一点点,对于这一点,长辈们,特别是爷爷非常满意。

  

   “……今天又不想学习。整天都在想你,你也在想我吗?一想到这儿,我就更没法看书了,都是你让我变成这样的,都是因为你这个丫头……”

   “……昨晚梦到你了,我本来打算只睡四个小时的,可因为你却睡了六个小时,那两个小时以后你可要还给我,知道吗?”

   “……丫头!我真想你呀。”

   那真是一些充满了思念的日子。还有哪个人能如此爱我呢?现在,我依然无数次地想起他的面容,无数次地呼唤他的名字。严充植,严-充-植!

  

   11月30日。

   今天是专业考试结束的日子。

   专业考试一般都会安排在期末考试之前进行。考试时间是两天。不过,因为每个人都要准备表演自己的作品,所以创作和练习的时间怎么也要十几天。

   不管考得如何,考试结束后,心情总是很好。

   整个一个学期,只有考完试这一天才真正放松下来,虽然几天以后还有期末考试,不过完成了专业考试,好像已经卸下了一个大包袱似的。

   其实,更让我高兴的时候,考完试了,这样,明天我就可以去明伦洞,又可以去他的房间了。

   考试之前,就和恩英约好考完试要一起庆祝一下。我和恩英背着大书包,里面还装着练功服和舞鞋,从校园里走出来。天空好像要下雪似的,一片阴郁,弄得人心情也有点低落。我们俩望了望天,盼着能够真的下雪。

   “恩英,我们去哪儿?”

   可是想了半天,也没有结果,还呆在原地没有动……

   “真是的,去年还有很多地方可以去玩的,可我们现在都这么老了,再去那些地方都不合适了,润姬,你想想还有什么有意思的地方没有。”

   恩英无可奈何地说,我一听她的话,忽然觉得很好笑。

   “你在说什么呀?老?你说我们老了?”

   恩英看着我咯咯笑的样子,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我们俩就这样站在路中间捧腹大笑着,一边笑还一边说:“你快别笑了,人家都在看我们呢……”“你先不笑,我就不笑”,可两个人谁也停不住,笑起个没完。

   忽然我眼前又闪过那个人的身影……

   “我不笑了,恩英,我一想到充植,就觉得我这么高兴很对不起他。”

   “你看你又来了,我真没见谁谈个恋爱像你这么辛苦。笑一下有什么对不起他的,难道充植那家伙想让你天天哭吗?”

   “他当然不会那么想,可是我总会有这种感觉,你还没有爱的人,所以是不会理解我的。”

   话没说完,我忽然把手伸到恩英的腋下,开始咯吱她,她扭动着身体,又开始笑起来。

   我们俩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在路上走着,恩英忽然推了我的肩膀一下,把我吓了一跳,扭头看着她。

   “嘿,润姬,我有个好主意,你要是听了,也一定会说好的。”

   “什么好主意,快说啊。”

   “我们去以前你和充植经常去的地方,就是留有你们俩记忆的地方,这种地方应该有很多吧,嗯,现在这么冷,肚子又有点饿了,那就先从明伦洞的卡萨劳伯开始好了。”

   我有点意外,不过也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主意。走进卡萨劳伯,我忽然有种错觉,好像他正在那里等我,或者,他会微笑着走进来。

   恩英环视了一下四周,问我:

   “润姬,你们俩平时经常坐哪张桌子?”

   我说“在这边,你跟我来”,恩英点了点头,跟我来到我们常坐的桌子前。

   吃完饭以后,我们开始喝茶,这时我忽然想到充植家就在附近,虽然明天就准备去,不过已经到了这么近,忽然很想打个电话过去。那边铃声一响,立刻就传来正美急促的声音。

   “是我,你在等电话吗?”

   “没有,有事吗?”

   一听是我,她平静下来,声音却怪怪的,好像是个陌生人。

   “我听你好像很急,哪儿不舒服吗?你的声音……”

   “润姬,你现在在哪儿?”

   她的确是和平时不同。

   “今天刚结束了专业考试,期末考试要再过几天,所以和朋友来卡萨劳伯这里喝茶。你没事吧?爸爸,妈妈都好吗?”

   这时候,那边好像有人在喊正美,听筒好像被撂下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

   正美又拿起电话。

   “喂,哦,对不起,润姬,刚才有点事。”

   “正美,出了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润姬,你和朋友好好玩吧,我以后打给你,先挂了。”

   我听得出,她是在强装镇定,而且匆匆地挂断了电话。我很奇怪,为什么正美的态度与平时大不相同,“如果是家里有事,她一定会告诉我的,或许是她自己心情不好吧?”我一边往回走,一边想。

   可是,我再也不能和恩英安心地喝茶了,满脑子想的都是他家,不,都是正美。走出卡萨劳伯,风更大了,天空已经呈现一片灰色。我决定不再想正美的电话。

   我和恩英坐上车,来到右夷洞,在火集寺的林间小路上散了会儿步。很晚才回到家。

   我每天进家的头一件事,就是大喊一声“爷爷,我回来了”,或者是“妈妈,是我”,“老大回来喽”。那天也不例外,可奇怪的是没有人理我,可能因为刚才正美那个奇怪的电话,我莫名地觉得家里气氛也紧张起来。

   爸爸妈妈好像都在爷爷的房间,我脱掉鞋子,又喊了一声“爷爷”,这时,那边的门开了,我看到爸爸妈妈面色凝重地坐在那里,我出门的时候已经得到允许可以晚些回家,应该不是因为我的缘故,我奇怪地走过去,爸爸今天好像也比平时回来的早。

   “妈,怎么了,我们家出什么事了吗?”

   妈妈没有回答,只是转头看了看爷爷。那神情好像是在问爷爷“爸爸,怎么办?”

   “爸爸今天这么早就回来了?”

   爸爸也是沉默不语,我忽然有种不详的预感,一定是出来什么大事。爷爷终于开口了。

   “坐到这里来。”

   我看着他们的样子,感到有点害怕。

   “润姬,你现在好好听我说。一定不要激动,冷静地听我说。”

   爷爷长长叹了口气,我看到妈妈的眼睛又红又肿,好像刚刚哭过,爸爸也是一脸从来没有过的沉重。

   “我知道了,爷爷。”

   “刚才明伦洞来电话了,充植他……”

   “充植?爷爷,充植他怎么了?”

   我向前探了探身,急急地问。听到充植的名字,我怎么还能冷静得下来。

   “你这样我没法继续说,你先坐好。”

   “好的,爷爷。”

   我拼命抑制着狂跳的心,等着爷爷往下说。

   “润姬,是这样的,充植他,他受了重伤,是因为事故。”

   “什么……?”

   爷爷继续说着什么,可我已经一个字都听不到了。我耳朵里嗡嗡做响,心里也突然天崩地裂一般,嗓子里好像堵了什么东西。

   “妈妈,妈妈,你告诉我,你快点大声告诉我,爷爷在骗人……爷爷他在说谎!充植他怎么了?”

   妈妈紧紧抓住我的手腕。

   “冷静点,润姬,你冷静一点,听说是出了车祸。”

   “什么?车祸?那情况怎么样?”

   “听说好像很严重。”

   我还没哭,妈妈就先掉下泪来,“我要去明伦洞”,我站起身,犹豫了一下,又坐了下来。

   “妈妈,这件事你们什么时候知道的?”

   “刚才,白天的时候……”

   “原来是这样……”

   我忽然明白了刚才正美为什么失态。

   我决定先去他家里看看,我来到自己的房间,弟妹们都坐在客厅,一脸哭相地看着我。

   打开房门,我无力地走进去,书桌上,他正搂着我的肩膀笑。而我,也站在他的旁边微笑着。

   “我们这不是好好的嘛……”

   “他们都在骗我……要不就是我在做梦?不,我不要做这么可怕的梦。学长,充植学长,充植,你不要死!知道吗?你知道吗?受再重的伤也会好起来的,你一定不能死,只要不死就什么都好!我这是怎么了?怎么老是死啊死的,这不是在咒他吗……他只不过是受了一点伤,怎么会死呢……太不吉利了,不准这么想,这样会不吉利的。不要想!不许想!不许……”

   我使劲摇头,可是在内心深处的一个角落里,还是有一个声音在说:“你不能死,不要死啊!”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头痛难忍。

   我又来到客厅,我想应该先给明伦洞打个电话,妈妈过来搀扶住我摇晃的身躯,家人都坐在沙发上,他们的脸在我眼前忽远忽近,我拿起电话,拨号音如同北风一样在我耳边呼啸,我连连拨错号码,看到我这个样子,妈妈拿过电话,可她的手也一样抖得厉害。

    “喂,您好,是我。这种时候,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润姬回来了,是的,已经都告诉她了,她还好,您不用担心,好的,我知道了。”

   “那边的妈妈竟然还在担心我,儿子出了事,妈妈该是什么心情啊?自从充植走了以后,她每天拜佛念经,可是还是发生了这种事,菩萨有什么用……”

   刚想到这儿,我自己也吓了一跳,连忙使劲儿摇了摇头,这可是对菩萨的大不敬啊,我慌忙在心里默念着“南无阿弥陀佛”。

   “我们马上就让润姬过去,不,当然要去了,尤其是这种时候。”

   是的,我当然要去了,

   妈妈看了我一眼,又对着电话说。

   “喂,好的,您等一下。”

    妈妈一边把电话递给我,一边轻声说:“千万不要哭。”

   “妈妈!”

   我几乎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

   “润姬!”

   “妈妈,怎么样,充植到底怎么样了?他只有一个人在那边,该怎么办啊,妈妈。”

   我终于还是忍不住,话语里带出了哭音。

   “润姬,我们都不要哭好不好。我也和你一样,他一个人,一定受了不少苦,可是,为了充植,我们都不要哭。你就在家等我的电话吧,有什么消息我会马上告诉你。我很好,转告家里的长辈,请他们不要担心。”

   “妈妈您一定要保重,我马上就过去。”

   我必须要打起精神来,为了那个正在远方孤独地经历苦痛的充植……为了这个爱我的男人的妈妈,我未来的婆婆……

   我开始换衣服,准备去明伦洞,妈妈一直站在旁边,脸上还留着泪痕。

   “润姬,到了明伦洞那边,可一定不要哭。再难受也要忍着,要是实在忍不住了,也要找个没人的地方才能哭,我知道你很难过,可你也要体谅别人的心情,那是他们的儿子,独生儿子呀,妈妈的话,都记住了吗?”

   我点点头,然后走出了家门。

   就在一个小时以前,我还和朋友在这条路上有说有笑,可现在……我的耳边好像都是他痛苦的呻吟声,我恐惧地用双手紧紧捂住了耳朵。

   “不知道他到底伤到什么程度,连妈妈都说很严重,实际情况一定更糟,他不知受了多少苦?这种时候,他一定很孤独……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

   我下了出租车,并没有立刻走进去,远远地可以看见卡萨劳伯的灯光,就在几个钟头以前,我还和恩英在那里喝茶聊天,而此时,我竟又仿佛觉得,那个人正在那里等我。

   巷口风很大,呜咽的风里似乎还伴随着别的什么声音,而我似乎还嗅到了一点充植身上熟悉的味道。(一直到现在,只要一刮风,我就会有那天那样的感觉。)

   我一步步向他家走去,我继续呼唤着他的名字……学长,充植学长,哦,充植!

  

   大门口停着几辆车,院门大开着,庭院和房子里的灯也都大亮着。我走近大门,抬头望着二楼他的房间。

   窗帘向两边拉开着,一个男人正站在窗前向下看。那是一张熟悉的面孔,我使劲向他挥了挥手。

   那是宗焕。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窗帘后面,过了一会儿,他从玄关走出来。

   “宗焕……”

   我不敢看他,只是低头看着玄关的地板。

   “润姬……”

   他轻轻叫了我一声。

   “他到底怎么样了?”

   “看样子很严重,非常严重。先进来再说吧。”

   他向后退了一步,给我让出路。

   “宗焕,我有话问你。”

   “有什么事你就说吧。”

   “学长他伤得真那么厉害吗?还有知觉吗?宗焕,他是不是……哦不,不可能。”

   我是想问有没有危及到生命,可最后还是忍住了。

   宗焕愣愣地看着我,然后拉着我走了进去。客厅里有几个人,有的坐着,有的则不安地踱来踱去。但却没有一个人说话,房间里异常安静。宗焕走在内室的门口,手握门把手,然后回头看着我。

   “不要哭,你不可以哭。到了里面绝对不能哭。”

   房间里,妈妈躺着,爸爸则无言地坐在她旁边。还有订婚时见过一次的叔叔和正美。

   我一走进去,屋里的人都一起把目光转向我。妈妈念叨了一句“我可怜的孩子”,忽然就哭出了声,我在心里告诉自己‘润姬,你不可以哭’,是啊,在他们面前我不能哭,与他们相比,我的悲伤根本算不了什么……

   妈妈把他抚养成人,在他身上寄托了多少梦想啊!送走儿子以后,几乎每天都是在寺院里度过的,在喃喃的诵经声中,她该是多么思念儿子啊?还有爸爸……

   不管遇到什么事,男人们总不愿流露出自己的感情,可是,独自承受却是更加的痛苦,爸爸的眼神让我心头一痛。

   还有可怜的正美!那是她惟一的哥哥,而且是一个那么疼爱她的哥哥。与他们比起来。我对他的思念变得微不足道了。

   过了一会儿,电话铃响了。

   从通话内容看,电话是从美国打来的。爸爸一手握着电话,一手拿着一支烟,两只手都在不住发抖,额头上渗出了滴滴汗珠。

   挂断电话以后,爸爸失神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说。

   “大家都不要着急,现在的情况还不确定,准备一下,我明天就动身去美国。”

   爸爸的话刚说完,就听到妈妈带着哭音喊了我一声。

   “润姬……”

   我的嗓子里好像堵着什么东西。

   “现在说什么都为时太早,让你家里人也都跟着担心了。早点回去吧,现在我也不知道该跟你说什么才好。”

   爸爸吩咐宗焕送我回家,好像那天晚上我不应该呆在明伦洞似的,所有的人都想让我回家。

   “不,爸爸,今天就让我留下吧。”

   “还是不要了,你现在先回去,明天再过来。快点走吧,让宗焕送你回去。”

   “是啊,润姬,你就听爸爸的吧。既然没有坏消息,就是说还是有希望的,你还年轻,可不能绝望啊,快点跟宗焕一起走吧。”

   我不能再坚持,于是,告别之后走出了房间。经过客厅,走向玄关,看见通往二楼的楼梯。我忽然很想去看看他的房间,宗焕也跟着我一起上了楼。他房间的门打开着,正美正在里边哭泣。

   看着坐在他的书桌旁,一边看照片一边啜泣的正美,我终于再也忍不住了。

   窗户开着,夜风吹进来,有点冷,我好像看见他正站在窗前,向我招手让我过去,就是在这扇窗前,他曾紧紧地拥抱着我,对我说“我对你的爱,要比你想象的更多”。

   我站在窗前,哦,我是多想念他宽阔的胸膛啊。正美还在哭,宗焕坐在一边,默默地抽着烟。

   宗焕走到正美的身边。

   “正美,不要哭了。”

   正美抬起头,看着我和宗焕。

   “宗焕哥,我哥他不会有事吧?”

   “他一定会没事的,不要哭了,让我们一起为他祈祷,他人那么好,他一定会好起来的。我们一定要打起精神,爸爸妈妈他们已经够伤心的了。润姬今天本来很想留下来,可担心爸爸妈妈看到她会更难过。”

   正美擦了擦眼泪,扭头望着我。

   “润姬,你知道吗,其实哥哥根本就不想去美国。”

   难道对那个人,我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吗?

   “他是因为你才去的。”

   怎么会是这样?他早就预感到会出这样的事?“润姬,我真想跟你在一起,丫头,我很想你,怎么办好呢”,可在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只是感到幸福,却没有多问他一句,我真是个傻瓜,如果他有什么事,都是我的错,哦,充植!

   所有的人之中,唯有我失去了为他悲伤的资格,在爸爸妈妈,默默守候在这里的宗焕,还有正美面前,我不能流露出悲伤。

   走出大门,我忍不住又回头望了望他的房间。

   现在的风已经完全是冬天的感觉了,将我的脸,还有我的心吹得一片冰凉,风声中,我似乎又听到了他痛苦的呻吟声,又嗅到了他身上的味道。

   一路无语,前面已经可以看到车站了,还是我先开了口。

   “宗焕,到底为什么会出事?”

   过了许久,才听到宗焕的回答。

   “润姬,现在没有人了解更具体的情况,只知道是车祸,现在病危……爸爸的秘书已经办好了手续,明天下午爸爸应该就可以出发去美国了。到时候就知道了。”

   宗焕又拿出一支烟,可风太大了,怎么也点不着,我伸出双手帮他护住打火机,这才把烟点燃。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又轻轻地吐了出来。

   “宗焕,这种时候,我该做些什么?我不能就这么呆着呀?”

   “我想的也和你一样,可是,这种时候,我们能做什么呢……”

   “宗焕,你不是说我们是血盟的关系吗?他,充植,他一定不会离开我们的,对不对?我说的对不对?”

   “现在,每一个人一想到那小子,都会很难过,可是我,我最担心的是润姬你。”

   夜很黑,可我却清晰地看见宗焕沉痛的脸。

   “我有什么好让你担心的?”

   “也许是我想的太多了吧。什么时候期末考试?”

   “还有一个星期。”

   宗焕停住脚步,望着我。

   “润姬,可别耽误了考试。现在,呆在这里的人,谁也不能为充植做什么,虽然我知道你现在可能没有心思准备考试,可必须强迫自己一定要考好。知道吗?”

   现在,我怎么可能还有心思考试呢……考不考得好又怎么样呢?

   现在除了那个人的事情,所有的问题都不再是问题了。

   在出租车里,宗焕一直在跟我说,“打起精神来,不要哭,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可他的眼里,分明也闪烁着泪光。

   送我到家门口,宗焕才走,他的背影,显露出一种从未有过的落寞。

   “他一定也很难过……朋友,到底什么是朋友?”

    “宗焕!”

   我大声喊着,然后追出巷口。

   “怎么了?”

   我再也忍不住泪水,寒风吹过面颊,我却觉得脸上一片滚烫。

   “宗焕你其实很担心对不对?你们俩是那么好的朋友,我知道你一定也很难受,你放心吧,我一定会好好考试的。”

   说着说着,我已经泣不成声了。

   “润姬,别担心我,我没事,你不要哭,我们都要勇敢一点。好了,快进去吧。”

   宗焕对他的友情和对我的关怀,日后成为了支持我的强大力量。他是我这辈子永远不会忘记的人。

  

   回到家已经很晚了,可是所有房间的灯都还开着,听到我回来,所有的人都来到客厅。一脸质询的表情。

   “那边怎么样?”

   爷爷问道。

   “我不知道。”

   不知道……对爷爷的问话,我只说了这几个字,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是这样的态度。

   “美国那边又有什么消息没有?”

   “不知道。”

   “到底是怎么出的车祸?”

   “我不知道。”

   爷爷终于发火了。

   “你这个丫头,我不放心才这么问你,你竟然什么都说不知道……你这是跟谁学的这么没规矩,难道是因为我才出事的吗?你这个丫头,你知道家里人有多担心吗?不光是充植,我们更担心你,我早就反对你们订婚,可你非不听…..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你说可怎么办。唉,还幸亏只是订婚而没有结婚。”

   “爷爷!”

   我大叫了一声,自己也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全家人都睁大了眼睛看着我。

   “爷爷,您怎么能这么想呢?您竟然说什么幸亏没有结婚这种话,如果充植他……求求您不要再这么说了,您也不用为我担心,您就算担心我也不会感谢您的。”

   后来,我再也没和爷爷谈过充植的事,也不再像从前那样,事事都听爷爷的安排了。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他仍然在书桌上冲我微笑着。

   “充植,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一定会没事的。我要给他写信,本来就打算今天考完试写信的。”

   我铺开信纸,却无法写下他的名字,终于,我伏在桌上哭了起来。

   “润姬呀--润姬!”

   门外传来妈妈喊我的声音。

   “不要再烦我了,你们还让不让我活了。”

   我没有开门,歇斯底里地叫着。

   现在想想,我实在是很过分……我开始给他写信

  

   学长,请不要生我的气。

   我只是今天这么叫你,今天特别想这样叫你。考试已经结束了。我很想你。

   前阵子一直忙着创作自己的舞蹈,很累,所以早就约好恩英今天要一起轻松一下。

   开始我们一直想不出去哪里好,最后还是去了卡萨劳伯和火集寺。卡萨劳伯还是老样子,火集寺也一点没变。

   我和恩英一直在谈你,谈我们在一起时的事情。

   你一切都好吗?学习顺利吗?

   你一定什么都好,是的,什么事情都没有对不对?

   哦!对不起,学长。

   我已经都知道了。

   你受伤了,而且伤得很重是不是?

   可是不管你怎么痛苦,都要多想想汉城那些爱你的人,

   越是身体痛苦的时候,越要想想我们。

   所以,你一定要拿出勇气来。

   学长,我能为学长做点什么呢?

   我连该为你做点什么都不知道……我只能呆在这里,请你一定原谅我。

    我爱你,我对你的爱要比你想象的更多。我不是在学你说话,是真的。

   收到我的信以后,请立刻给我回信。

   我会一直等着。

   现在就起来给我写信吧,马上。

  

   眼泪滴在信纸上,我哽咽着写完了信。

   朦胧的泪眼中,我和充植站在一座不知名的寺院前,眼前是高高的台阶,台阶的尽头有一座大殿,大殿的门敞开着,佛祖正面带微笑,慈祥地看着众生。

   充植对我说了几句什么,抓住我的手,然后又向以前那样,用手指轻轻弹了一下我的额头。

   这时候,一个老和尚从台阶上走了下来。

   充植看了看我,让我不要说话,然后双手合十向和尚行礼,我也跟着他一起双手合十。和尚跟他说了些什么,然后他转身看着我,让我等他,随后就跟着和尚走上台阶去了。

   我正在奇怪:“他为什么一个人走了,为什么不带我去呢?”我向大殿那边张望,忽然看到明伦洞的家人都站在那里,他们看着我,却好像不认识一样,只招呼着充植,然后一起走进大殿去了。

   他进入大殿之前,回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就消失在门里了。只留下我惶恐不安地等着他。我无力地瘫坐在地上,呆呆望着他刚才走过的台阶。

   可是,大殿的门再也没有打开,我犹豫了一下,终于鼓起勇气走上台阶。

   可一走上台阶,才发现那大殿竟与从下面看时大不相同,还要高出许多,台阶的尽头似乎已经连到了天边,而我走了许久,却仍然是在原地踏步。

   我终于摔倒在台阶上。

   我叹了口气,再抬头看时,惊讶地发现长长的台阶尽头,刚才的大殿已经消失不见了,刚才的人也都没有了踪影。

   恐惧和孤独包围着我,我把脸埋在两腿间,无助地哭起来。

  

   原来是梦。我写着写着信,竟然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醒来以后,忽然很想见明伦洞他的家人。

   我暗暗埋怨自己,他正在承受着巨大的苦痛,我却还能够睡得着。我折好已经被眼泪沾湿的信纸,装进信封。

   我吃力地写上他的名字,然后把信放到我们的照片前。

   我忽然感到一阵发抖,好像有一道电流通过全身。我身上还穿着外出的衣服,头发凌乱,脸有点肿。手指好像一个也不能动。我坐在那里,眼睛凝视着一个地方。

   时针走动的声音越来越大,好像就在我的脑子里动一样。我站起身,换好衣服,走出了房间。

   客厅只有妈妈一个人在。听到我开门的声音,她扭过头来望着我,一看到妈妈,我忽然又很想哭。

   “妈,您怎么没去睡觉……”

   “嗯,我睡不着,就过来坐坐,也是刚出来,你怎么不多睡会儿了?”

   我知道妈妈是在撒谎,她一定是在这里坐了一夜了。

   她一定是因为担心我才会睡不着……妈妈,对不起。

   “你要去洗手间吗……”妈妈对我笑了笑,走过去打开浴室的灯。

   “我太忽视妈妈的感受了……”

   不管是充植第一次来家里的时候,还是后来为了订婚的事争吵,包括今天,妈妈一直都是站在爷爷的后边,默默流泪。

   我走过去抓住妈妈的手说。

   “妈妈,这里太冷了,到我房间去吧。”

   “好吧。”

   妈妈也紧紧抓住我的手。一走进房间,妈妈拉开床前的椅子,对我说。

   “润姬,你把眼睛闭上。”

   妈妈让我坐在床上,然后把椅子拉到我面前。

   “妈妈,你不用太担心。美国医术那么发达,他一定会没事的。你看,现在我也不再哭了。你是因为爷爷的关系,不能帮我做什么事而觉得难过是吗?妈妈的心思我都知道。我都理解,你一定不要太难过,好吗,妈妈?”

   不知什么时候,妈妈已经泪流满面了。

   “润姬,我可怜的润姬,妈妈没事。你真的长大了,已经可以懂妈妈的心了,你能这样,我就放心了。”

   听妈妈这么一说,我也哽咽了,最后,终于搂着妈妈的脖子,大哭起来。

   又和妈妈说了一会儿话,不觉天已经大亮了。虽然几乎一夜没睡,但满脑子都是他的身影,早就把睡意赶得无影无踪了。

   窗外吹进来阵阵晨风,今天的天气很好,和我灰暗的心情正相反,外面一片阳光灿烂,我起身去煮上咖啡,然后在留声机里放上《清晨取自皮尔金第一组曲》的唱片。

   虽然心里依然很忐忑,但我却不再哭了。我好像此时身在明伦洞,而不是我的房间。

   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吃过早饭--家里人都还在默默地吃饭--我站起身,为昨晚的事向爷爷道歉,然后就准备去明伦洞。

   我站在镜子前,默默整理着衣服,并暗暗下定决心。

   “什么事都没有,不管是充植还是我,都没有什么不好的事,现在危急已经过去了,他也许正在给我写信……什么事都没有了。”

   镜子里的我和镜子外的我在说着同样的话。

   就算有什么事情,想想充植,我也不能哭……我不能把事情往坏处想……

   明伦洞的家人好像也都是一夜没有睡,宗焕已经来了。看着他们熬得通红的眼睛,我忽然感到很抱歉。

   我先去里面向爸爸妈妈问安,走出来看到宗焕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脸疲惫。他向我欠了欠身,说:

   “你来了。昨天睡了一会儿没有?”

   我笑了(我没想到自己竟然还能笑得出)。

   “是的,睡了一会儿,对不起。”

   宗焕无力地笑了。

   “睡觉有什么对不起的,应该这样才对。别站着,过来坐吧。”

   我正要坐,这时爸爸走了出来。虽然早上已经和自己有了不哭的约定,可一看到满脸憔悴的爸爸,我几乎快要忍不住了。

   “润姬,让你们家里人也都跟着担心了。刚才我和你父亲通过电话,充植的事情,现在还不知道具体情况,我们,还有你的父母都非常担心你,越是这种时候,润姬,你一定要坚强。”

   我的决心又一次发生了动摇。

   “一定要忍住……”

   “爸爸,您不用担心我。”

   “好的,那就好。”

   然后,爸爸点起一支烟,回头对宗焕说。

   “宗焕,辛苦你了,让润姬去给我们煮杯咖啡怎么样?”

   宗焕点头,“好啊,爸爸。”

   我连忙来到厨房,看到正美正坐在桌旁打电话。见到我进来,就问:“有事吗?”

   “爸爸让我来煮咖啡。”

   我站在操作台前,却依然能够感觉到背后正美冷冷的眼神,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

   “我做错了什么吗?正美她为什么……”

   烧水的时候,我开始准备茶杯,正美则继续在打电话。

   “我也知道不好,可我确实就是这么想的,订婚才刚刚几个月呀,你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吗?她哪点配得上我哥,还整天缠着他,家境也不如我们家。从一开始我就对她不满意,现在出了这样的事,看见她就更觉得讨厌了……”

   水开了,我却连拿勺子的力气都没有。“她是在说我吗?不,不可能。”

   “你没听见水开了吗?难道你是在偷听我讲电话?”

   我第一次听到她用这种口气对我说话,我知道她是在说我。

   “偷听……我没有。”

   “怎么会这样,刚才正美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看到我就讨厌?充植的车祸?车祸?难道是……不!这不可能。”

   我端着咖啡来都客厅,背后依然可以感到正美冰冷的视线。

   “润姬,怎么没拿你自己的?”

   爸爸喝了一口咖啡,声音像平时一样温和。

   “啊,味道很好啊。宗焕,润姬的咖啡煮得不错吧?”

   我开始不安起来,也许爸爸心里也有那种想法?他也认为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

   正美从厨房走了出来,鄙视地看了我一眼,就上二楼去了。

   又过了一会儿,爸爸的秘书来了,说已经办好了所有的出国手续,可以立刻动身了。大家都很激动,好像只要爸爸去了美国,那个人就会立刻好起来似的。

   但其实,每个人心里可能都有不祥的预感,不过现在爸爸的出国,让那些不好的预感多多少少转化成了期待和希望。

   爸爸开始不停地打电话,在书房里和部下们开会,家里的气氛好像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吃过迟到的早饭,爸爸把我们都叫到里面。我们是妈妈,正美,还有我和宗焕。

   我一直没有看正美,只是注视着妈妈的眼神。爸爸开始一个一个对我们说:

   “我不在家的时候,你们一定要自己保重,好好吃饭,我们必须要打起精神来,剩下的人不能再出什么事了。我过去,了解一下那边的情况,充植他见到我,应该就会好起来的。”

   然后,他小声地自语道:

   “但愿他还能见到我……”

   他望着正美,继续说:

   “正美,你要照顾好你妈,还有润姬……我以前就说过,你们要像亲姐妹一样相处。”

   我没有听到正美的回答,爸爸也没有在意,又把目光转向我,慈祥地说:

   “润姬,你现在听好我说的话,虽然是现在这样的情况,不过你也不用天天过来,打电话就可以了。还要准备考试不是吗?考试的事可不能马虎。我知道你心里一定很难过,很着急,可是在那边的长辈们面前,一定要控制自己的情绪,知道吗?”

   “知道了,爸爸。”

   没人知道,我是费了多大的力气才说出这几个字。

   爸爸看着宗焕,眼睛微微红了,也许他是想到自己的儿子了吧。

   “宗焕,我走了以后,家里就拜托你多照顾了。在我打电话回来之前,你就先不要上班了好不好。”

   “我也是这么想的。您放心去吧,家里的事不用担心。”

   “那太好了,真多亏了有你。充植的妈妈,正美,还有润姬,她们三个就要你多费心了。”

   爸爸没有再多说什么,收拾停当以后就和秘书直奔机场了。看着爸爸的背影,忍耐了多时的眼泪终于还是掉了下来。

   宗焕和正美去了楼上充植的房间。

   而我,则一个人来到厨房。

   保姆阿姨正在忙着干活,见我进来,就问:“要什么东西吗?”我摇摇头,坐在餐桌旁。

   在这个家里,这个将来我要生活在这里的地方,我好像忽然成了不速之客。

   过了一会儿,忽然卧室里妈妈在喊我。我应声走了进去,房间了缭绕着香烟,妈妈继续转着念珠。

   “现在没事了,你回家吧。”

   我小心地看着妈妈。

   “我再呆一会儿吧。”

   “天快黑了,家里老人会担心的。别一个人走,让宗焕送你回去。”

   她把对爷爷的称呼改成了老人,说话的口气也与平时大不一样,好像很生硬。还好她没有用正美那种眼神看我。在这种时候,我又能过多地要求什么呢。

   我跟正美说要回去了,可她竟然连头都没有抬一下。她冷漠的表情好像铁锤一样砸在我脚步上。

   坐在出租车里,我默默地望着前方,一路无语。下车以后,我和宗焕来到附近一家茶馆。此时,我再也忍不住,终于哭了出来。

   而宗焕好像也和我一样,眼里也充满了泪水。我掏出手绢擦了擦眼睛,然后说:

   “宗焕,我有件事问你。”

   宗焕抬头看着我,示意让我说,可我去立刻就后悔了。

   “啊,不,没什么。”

   “说吧,对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算了,还是以后再说吧。”

   “我很寒心,我现在哪有心思跟正美纠缠,充植的情况都还不清楚,周围人对我的态度都变了。可是,在这种时候,我怎么还顾得了那么多,除了担心他,我根本没有精力想别的。”

   坐了一会儿,我就和宗焕分手了,终究什么也没有说。从第二天开始,我每天早上会先给那边的妈妈打个电话,然后就去学校,下课以后去明伦洞,每天都很晚才回家。

   爸爸到美国后打过两次电话,一次是告诉家里已经安全抵达,第二次说已经见到了充植,不过具体情况现在还不好说,让家里继续等消息。这些都是宗焕告诉我的。妈妈每天都面无表情,只是不停转动着念珠,而正美的冷淡似乎在我受伤的心上又洒了一把盐。

   还好有宗焕,那段时间,宗焕请了假没去上班,几乎整天都留在明伦洞。

   可是,我不能总是跟在宗焕旁边,更多的时间,是我独自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客厅。

  

   爸爸去美国后的第四天,充植的妈妈让我不要再去明伦洞了。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但是口气很坚决,我很害怕,差点哭了出来。

   妈妈跟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正美就坐在旁边。当我说“妈妈,我很想每天都过来”,正美却在一边说:“即使你每天来,哥哥他也不会好起来的,既然妈妈不让你来,你就不要来了。”我的心顿时一寒。

   “正美,你到底怎么了?”我真想向她问个清楚,可最后还是忍住了。

   走出内室,我看到宗焕正站在客厅的窗前。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说话,直接向玄关走去。我正在穿鞋,忽然听到宗焕叫我。

   妈妈的话和正美的态度让我的心仿佛掉进了冰窖,我觉得,她们好像在孤立我。而我对那个人的思念却因此更加强烈了。

   宗焕向我走了过来,可我此时却不想和任何人说话,也许完全孤立也没什么不好。

   “充植,你一定要好起来,一定要回来看我啊。”

   转过大路,我的脸上流下泪水,我不断呼唤着他的名字,不觉已经走到了卡萨劳伯的门口。

   “充植,你在里面吗?”

   正是晚饭时间,店里人很多。

   一个陌生的侍者走过来向我打招呼,他一看我的眼神,会心地点点头,然后将我引到一个僻静的角落里。我一坐下,宗焕就走了进来。

   他并没有问我什么,只是叫了果汁和啤酒,杯子里溢满了啤酒的泡沫,我平生第一次,忽然很想喝酒,他似乎看出了我的想法。

   “润姬,喝一杯好不好?只喝一杯没关系的。来,给你。”

   “宗焕,他现在怎么样了?爸爸到底是怎么说的?你详细地告诉我好吗?”

   而宗焕只是摇晃着手里的杯子,一句话也不说。

   “我现在的心情,你能了解吗?我就好像被放逐到荒岛的流浪者一样,我只能坐在这里等他的消息。”

   “我知道。我都了解。”

   “我……我觉得,妈妈和正美好像在把充植的车祸归罪于我……哦,不,不会的,没道理的。”

   宗焕喝了一口啤酒,然后说:

   “润姬,有一些误会,随着时间的过去会自然解开的。而现在你只能忍耐。我只知道,充植必须要动好几次手术,先给这里动手术,休息几天以后,再动那里,然后再休息,再手术,就这样反复,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不过,现在的问题是他经常会失去知觉,爸爸在他身边,希望能对他有帮助。”

   此时,我真希望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忽然很想号啕大哭。可是,除了盼着他快点复原以外,我什么也做不了。

   我为自己的小心眼感到惭愧。

  

   开始期末考试了。

   当然我是不可能考好的。

   从知道他出事,已经过去10天了,除了昨天宗焕打电话来问我考试的情况以外,最近一直都没有明伦洞那边的消息。我有好几次想打电话,可犹豫再三,就又把电话放下了。

   对他的思念和孤独一直包围着我。常常感到心慌意乱,饭也不想吃,可一想到家里人,我还是强迫自己每到吃饭时间都会坐在餐桌旁。不过,常常是只吃几口就放下了。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胃疼和稳定神经的药物成了我出门的必带品。

   放学以后也不愿早早回家,然而也不能去明伦洞,常常是一个人在校门口徘徊。本来性格开朗的恩英看到我的样子,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陪在我的旁边。

   我停住脚步,愣愣地站在那里,恩英轻轻对我说:

    “润姬,我们去哪儿喝点东西吧。”

   “正在考试,你还是回去复习吧。”

    恩英眨眨眼睛,笑了。

   “你呀,现在还管什么考试,看你这样,我也挺难过的,可又不知道跟你说些什么好,我真恨自己也帮不上你什么忙,今天挺冷的,我们找地方去喝杯热茶好不好?”

   在校门口很容易碰到认识的人,于是,我们一起来到新村。我想,我失魂落魄的样子一定很惹人讨厌。最后,我们走进了“福地”,这是我和充植第二次见面的地方,也是带给我无数美妙回忆的地方。我们一走进去,就有人跟我们打招呼,一切依然是那么熟悉。

   惟一不同的就是音乐。我们要了茶以后,恩英对我说。

   “润姬,你最近没去明伦洞吗?”

   我觉得眼睛潮湿起来。

   “没有。”

   “为什么?应该每天过去才是呀。”

   “我告诉恩英吗?也许说出来心里会痛快一些。可是,在背后说他的妈妈和妹妹,似乎又不太好。”

   可是,让我一个人承受那些事情实在太辛苦了,我终于抑制不住想说的冲动。

   “恩英,明伦洞那边好像觉得充植出车祸是因为我……”

   “什么?这跟你有什么关系?我真不明白,润姬,你快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于是,我从知道充植出事那天开始,以及后来正美态度的突然变化,爸爸去美国以后,妈妈突然就不让我去明伦洞的事,一五一十都告诉了恩英。还有现在除了宗焕的电话,我和那边已经完全断了联络……

   “我真不敢相信,天哪,这么说,她们是觉得,润姬你是不吉利的人,就因为你,充植才变成现在这样的?幸好你只是跟他订婚,如果真的结了婚,还不知道现在会什么样呢。她们怎么能这么不讲道理,充植的妈妈这么想也就罢了,那个叫什么正美的,年纪轻轻,怎么也会有这种想法呢?哥哥出了车祸,竟然只知道怪罪别人,真是太气人了,我看你跟他订婚就是个错误。”

   恩英很激动,越说声音越大,我有点后悔不该告诉她这些事,同时又觉得很对不起充植。

   “对不起,你不要那么生气了。其实她们这么想,也不是不能理解。谁都不会愿意自己的家人遇到这样的事,这次的事情发生的太突然了,如果是我的……是我的哥哥……也许我也会这样的。我也会不停地想‘为什么,为什么’。现在,明伦洞和我们家的人都不再来往,不过,我相信过一段时间就会好的。我真不该跟你说这些,其实我还好,虽然她们那样对我我很难过……不过还好有宗焕,他一直在鼓励我。”

   听完我的话,恩英才稍稍平静了一点,可仍然很气愤的样子。

   “那么,你去怪谁呢?她们可以说是因为你才出了这样的事,那她们把你当什么人?说话呀,你怎么不说话?”

   我能说什么呢?我无话可说。
《失去的你》:往事难追         
        

  
    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是妹妹开的门,她好像刚刚哭过,我很想问问怎么了,可又提不起精神,装作没有发现走了进去。

   门口没有看到爷爷的鞋子,我想他可能是出去了,于是径直走了进去,家人都在客厅,没有人说话,气氛好像很凝重的样子,可我已经没有力气再多想什么,我已经累得快要站不住了,于是,打了个招呼,我就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我没有换衣服,就一头倒在了床上。一闭上眼睛,就又浮现出以前和他在一起的那些日子.…..

   ……毕业以后做我妻子好吗?……又听到他喝醉后的声音。……我很想抱抱你……在铁路边的第一次拥抱……我对你的爱要比你想象的还要多……在他房间窗前的第二次拥抱,哦,我真想念他宽厚温暖的胸膛啊。

   “啊!我快受不了了,手术到底要做到什么时候,做完手术他就应该可以回来了吧……到什么时候,我才可以不再被这么孤立呢……”

   “润姬。”

   我连妈妈什么走进来的都没发觉。

   “哪儿不舒服啊?”

   “只是有点累。”

   “能起来吗?”

   虽然我很想躺着,不过还是坐起身。妈妈拉住我的手,慢慢地说。

   “刚才明伦洞的爸爸来电话了。”

   我精神一振。

   “充植怎么样了?”

   妈妈忽然抱住我,轻声哭起来。我立刻明白了,他死了。

   “妈妈,你说话呀,快说呀,你别哭,你快告诉我!”

   我使出浑身的力气,摇晃着妈妈,这时,爷爷和爸爸也走了进来,从他们脸上的泪痕,我又一次感到,他一定是死了。

   “爸爸,充植他到底怎么了……你们快告诉我呀,他是不是死了,说呀,爸爸。”

   我冲出房间,抓起电话。

   电话是正美接的。

   “是我。”

   “有事吗?”

   “她问我有事吗?她竟然还能问我有事吗?”

   “正美,我,我刚刚知道,学长的消息是真的吗?”

   “是真的。”

   我现在一点都不怕她了。

   “正美,请让妈妈听电话。”

   “现在不行。”

   “那我现在就过去。”

   “润姬,现在这种情况,你来了又能怎么样呢?如果你还为我们着想的话,就不要来。明白了吗?我先挂了。”

   那边挂电话的声音很轻,在我耳边却如同响了一声炸雷。这种时候,我没法为别人着想,我也不想为别人着想。

   妈妈失去了惟一的儿子,正美失去了惟一的哥哥,而我,失去了我深爱的未婚夫。谁的悲伤会多一点,谁的悲伤又会少一点呢?

   听到他死讯的那一刻,我的脑海里一片空白,我无法相信,无法相信那个人已经不在了。是我的错吗?都是我的错吗?是的,他绝对不是一个命短的人,因为我是一个不吉利的女人,所以他才会死的。

   朦胧中,好像听见电话铃声,妈妈说了几句,就跑过来拉我的手。

   “润姬,是明伦洞的妈妈,要接电话吗?”

   我费力地站起身。

   “喂,妈妈。”

   我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你,还好吧?”

   “妈妈!”

   “别说了,我都知道。”

   “妈妈,是真的吗?我不相信。”

   “是真的。我很累,不能讲太久电话,只是刚才听说你来过电话,怕你担心才回个电话给你。事已至此,你也别太难过了……不管怎么说,活着的人还是要活下去的。”

   放下电话以后的事情我都不记得了,醒过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妈妈坐在我旁边,疲倦地低着头。

   第二天,考试一结束,我就来到明伦洞。正美好像没在家,家里有几个人,好像是妈妈的朋友。

   我向她们问好,那些朋友的视线都集中在我身上,透着悲伤,似乎还有那么一点不吉利(我的自尊心再一次受到伤害……),让我只想快些逃开。

   妈妈站起身,说:“润姬,你出来一下!”

   我和妈妈走出房门,这时我再也忍不住,终于哭出了声。

   “对不起,我本来不想在妈妈面前哭的……我真的不想在您面前哭。”

   我抑制不住巨大的悲痛,屈膝跪倒在妈妈面前。

   “妈妈,我不相信,事情怎么会是这样的?他走了还不到三个月啊。妈妈,妈妈……妈妈……”

   妈妈的眼泪落在我的手背和头发上。

   “润姬,不要哭了。这都是我的命,是我没福,南无阿弥陀佛。”

   “不,妈妈,都是我的错。都是因为我才会这样的,是我没福气。”

   妈妈伸手拉起我。

   “里边的客人都来了。快起来坐在椅子上。”

   “爸爸他什么时候回来?还有充植的葬礼怎么办?”

   我坐在椅子上,继续问。

   “本来是应该在这边举行葬礼的,不过爸爸打算在美国把所有的事情都办完再回来。他已经做了三次手术,如果没死的话,还要再做七次,他的身体已经……所以也没有必要非把他带回来了。爸爸应该把他的东西整理好,就会回国。葬礼就全都在美国办了。润姬,你要好好听我下面的话,想来想去,可能是你和我们家的缘分还不够吧,而且,现在充植他也已经不在了,所以以后就不要再来往了。那边的老人本来说,等爸爸回来以后要过来探望,你也转告他们不用来了。至于你,润姬,你和充植毕竟还没有举行婚礼,所以也不能算是我们家的人,这件事爸爸也特别嘱咐过。所以,你也早点回去吧,我里边还有朋友,我先进去了。”

   确定了他的死讯,我却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这么说,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妈妈了?”

   “就算是吧。”

   妈妈的泰然让我害怕。

   “那偶尔,偶尔让我来看看您好吗?”

   “我不是跟你说了,不光我,这也是爸爸的意思,我们都不希望你再到家里来,你为什么要这么固执呢?我们的缘分已经尽了,你就快点回去吧。”

   我很想再说点什么。可我忽然意识到,充植再也不会回到我的身边了,原本那么慈祥的父母现在也对我说缘分尽了,我应该变回和他相识之前的我,我觉得,自己好像也和充植一起,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我该去哪里呢?

   我请求再去他的房间看看,获得同意以后,我走向二楼。房间整理得很干净,就好像充植刚刚出去,而且马上就会回来一样。

   他常常站在那里等我的窗前,午后温暖的阳光照射进来,墙上挂着他毕业典礼时的照面,正微笑地面对着我。

   “充植……”

   我好像听到了他的回答。

   “你是在逗我对不对?我们真的再也不能见面了吗?充植,你怎么舍得扔下我一个人?我们俩这到底是怎么了?你死了,我却只能在这里哭,你太残忍了,太残忍了。”

   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回头一看,原来是保姆阿姨。

   “老天爷呦……这可真成了白发人送黑发人呀……正美小姐已经回来了,你还是快点回家吧。你也不要怪充植他妈,她也是为了你的将来才这么说的。正美小姐她还年轻,也是听了别人跟她乱说才会那样……忍耐一下就会过去的。这种时候,也只能忍着了。好了。快走吧,快点。”

   从二楼下来,正美坐在沙发上,好像要亲眼看着我走出门似的。

   这里已经没有人会挽留你了,这就是充植那么钟爱的妹妹吗?

   “正美,我也不想多说什么了,你自己保重,我先走了。”

   我见到正美抬头看我的脸完全失去了平日的光彩,眼睛红肿,本来光洁的皮肤也变得粗糙,嘴唇干裂。

   她没有回答我,我想再说点什么,动了动嘴唇终于还是忍住了。当我走出玄关,忽然听见后面有人喊我。

   “润姬!”

   是正美的声音。

   “润姬,你别怪我。”

   ‘哦,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我们终于不用再那样了。’

   “你慢走,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她温柔的嗓音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了。

   “正美,谢谢你,请一定给我打电话。”

   我走出大门。12月的风已经很冷了,吹在身上,却好像是一个利爪在抓挠着我的心。

   走在路上,身边每个人的表情都很快活,商店的橱窗里已经摆出了装饰得漂漂亮亮的圣诞树,可这些热闹,却让我的心更加孤寂。

   天气很冷,我缩紧身体,还是有点发抖,忽然很想找个暖和的地方,喝杯茶,休息一下。

   我走进了卡萨劳伯。那个总是面带微笑的侍者(现在已经想不起名字了)给我端来茶,然后问我:

   “那位先生还好吧?经常有信来吗?”

   充植走之前,宗焕我们曾经来这里为他饯行,所以他也知道充植去美国的事。

   “是的,他很好。有时候写信还会问卡萨劳伯现在怎么样呢。”

   我不想说出他的死。冰冷的身体开始暖和过来,可却好像更加没有气力,似乎一闭上眼睛,就会一头摔倒。

   我站了几次,才终于从椅子上站起身,然后走到电话前,给宗焕的办公室打了个电话。正好是宗焕接的,一听说我在卡萨劳伯,他让我在这里等他,他立刻过来。

   每次听到开门的声音,我都会抬头望过去,以为是宗焕来了。

   宗焕来得很快。外面大概真的很冷,他走进来以后还在不停地搓着双手。他好像并不想坐,站在那里望着我,我抬头看着他,忽然哭出了声,我用双手捂住脸,伏在桌子上。

   “润姬,抬起头来,你冷静点。”

   我用手绢擦擦眼泪,做了个深呼吸。

   “宗焕,我真的再也见不到他了吗?真的吗?哪怕是在这里出的车祸,可能他也不会死。在那么远的地方,又只有一个人,他一定很孤独,又没人能安慰他,而我却什么也做不了。”

   宗焕也从口袋里拿出手绢,擦了擦眼睛,然后对我说:

   “润姬,你不要这样。你要坚强一点。”

   “你让我怎么坚强?充植他死了,我怎么能坚强?”

   “润姬,你不要总想他死了,你就当他很健康地正在美国读书,你要在心里跟自己说,他还活着,偶尔可以写写信,只是不要寄……我就是这样的,让我们就当他还在美国好不好?你这样想,也许可以好过一点。”

   那天,宗焕送我到家门口,然后他握住我的手说:

   “虽然可能很困难,甚至根本不可能,可是,我们必须努力。充植那小子也一定不会想看到你这样。要努力生活,哪怕是为了充植,也一定要努力生活。如果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就给我打电话,有空我也会给你打电话的。”

   说完这些,宗焕就走了,到巷口的时候还回头看了我一眼,看着他无力的背影,我忽然觉得,我们血盟的关系结束了。

   我勉强支撑着考完试,终于开始放假了。可我每天都躺在床上,闭着嘴,东西吃多少,就会吐多少,而且,开始严重失眠。有时好不容易睡着了,也会被噩梦惊醒。

   爷爷拆掉了我房间的门锁,我似乎成了家人“监视”的对象,我想,他们可能是怕我会自杀吧。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着,12月30号,明伦洞的爸爸忽然打电话来,说今天早上已经回到韩国,晚上要到我家来……

   他一看到我,眼圈就红了,我的目光却不敢直视他,一直低着头。

   爸爸的样子好像换了一个人,该是多么深的痛苦,才会把爸爸变成这样啊……

   “这段时间,让你们跟着担心了,真是对不起。尤其看到润姬这个样子,我心里也很难受。是我们的儿子没福气,给润姬带来这么大的伤害,很对不起。”

   爸爸在爷爷和父母面前,一直在不停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然后他又说,已经在美国办完了充植的葬礼,后来又处理了一些事情,所以这么晚才到我们家来。

   爸爸说想和我单独谈谈,于是我带他来到我的房间,看到书桌上充植的照片,爸爸说:“把照片收起来吧。”

   “爸爸,家里连牌位都不摆吗?”

   “现在做这些,也没有什么意义了,润姬,我看你的身体好像很虚弱,你自己一定要保重啊。充植那孩子,你就把他忘了吧,我们不让你再到明伦洞去,希望你能了解我们的一片苦心。”

   “我都懂,爸爸。”

   “那就好,不要觉得舍不得……一看到你,就会想到充植,所以可能还是不要见面的好。在医院里,充植偶尔恢复知觉的时候,都会问‘润姬好吗’,他很担心你。那个孩子,他真的非常爱你。所以,你要快点打起精神来,多和朋友们在一起。年轻人嘛,应该快活一点。等你以后结婚的时候,一定不要忘了通知我们。”

   自从那天爸爸走了以后,我开始一天一天过着行尸走肉的日子。

   有一天早上。

   和往常一样,我一边听《清晨》,一边打开窗户。夜里下过雪了,窗外已是一片白茫茫。我忽然又想起,去年和他一起在火集寺林间小路上的情景。

   我没有告诉家里人,悄悄走出门,然后上了一辆出租车,来到火集寺的入口。走在小路上,一刮风,树枝上的雪就会扑簌簌地掉下来,我慢慢向我们经常散步的那片树林走去。这条路上,曾经留下过无数他的脚印,我几次停下脚步。

   “充植!啊……充植,我们真的就这么完了吗?我不要,我不要啊!”

   他再也不会回来了,我第一次真正意识到,他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我放声大哭起来。

   他死以后,我第一次无所顾忌地,一边呼唤他的名字,一边失声痛苦,在雪后的林间小路上……

   这不是黑沉的大地,也不是阴郁的天空,

   清晨的太阳正闪耀着光芒。

   无垠的天空和大地上,

   充满了清新的味道。

   我再次回到了这里,

   这个曾经伤透我心的地方!

   春天来了,我的情绪不再那么低落,不过身体依然很虚弱,连每天去上学都觉得很吃力。整个冬天,除了和恩英见过几次面以外,我像冬眠的动物一样,一直待在家里。对于22岁的我来说,所有这一切,的确有点太沉重了。

   在家里,妈妈只要一有空,就会守在我的身边,即使去做饭的时候,也会吩咐弟妹们过来陪我。在学校里虽然有恩英陪我,可往往是上一天学就要休息好几天,课也因此落下了不少。

   和那个人在一起的记忆,又逐渐清晰起来,可是我已经不能负担更多的对他的想念。现在连流泪都很少了,只是愣愣地坐着。我慢慢已经变成了一个迟钝的人。

   然而,尽管充植不在了,可时间并没有停止,生活也还在继续。

   1968年9月27日,走进金浦机场登机口的充植,是我最后见到的健康的充植。

   这时候,如果说还有谁会提起他的死,那就只有爷爷了。只有爷爷还会说:“如果我早就看中让他当我的孙女婿,又怎么会那么反对订婚呢,不知怎么回事,我就是觉得心里不踏实,订婚的那天早上,我一看你,心里就有不祥的感觉。”

   经历了无数人生风雨的爷爷,对他最疼爱的孙女,或许真的有什么预感吧。

   我打起精神开始说话,是他死后第二年,也就是四年级第二学期的事了。学校里的一切似乎都很陌生,连见到朋友们,都觉得有些不自然。还好有恩英一直陪在我的身边。

   开学后的第一次专业考试是现代舞。

   当我出现在更衣室的时候,所有的同学好像约好了似的,一起鼓起掌来,欢迎我的回来。

   她们都以为我是因为生病所以一直没来上学。所以,有时候还会有人打电话来问候,还有人会到家里来看我。

   一开学,由于要开始准备毕业作品的发表会了,很快就忙了起来。练习自己的作品,准备服装,经常要很晚才能回家。我慢慢开始可以和恩英聊天,说笑,每次恩英都会送我回家。

   那段时间,恩英正在谈恋爱,对方已经大学毕业,正准备去服兵役。我看得出来,恩英好像很想和我谈谈那个人的事,但每次都忍住了。

   我每天早上睁开眼睛,还是会像以前那样,轻声说“充植,早上好”,然后一边听《清晨》,一边准备去上学。

   书桌上我们的照片已经不见了。我不在家的时候,妈妈把它拿去烧掉了。

   我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像以前一样地生活着,可是,在我内心深处,他的去世没有一刻不在咬噬着我的心。

   大人们说的对,活着的人还是要活下去的。毕业发表会,毕业论文都结束以后,经过了大学里的最后一次考试。不过,所有这些,对我好像都失去了意义。

   寒假开始了,现在就只剩下毕业典礼,然后我的大学生活就结束了。

   今年冬天很冷,让我的心也更加寒冷。我几乎每天呆在家里,身体状况越发不好。

   朋友们偶尔打来电话,都是谈一些毕业求职,结婚的事情,而我的时间却好像凝固了一样。

   那段时间,和宗焕见过几次面,我也和想念明伦洞的家人,可是,时间已经过去一年了,也许他们才刚刚平静下来,我一出现,一定又会勾起他们的伤心,所以,我终于还是没有去。

连载]亚洲第一爱情故事《失去的你》:重站在他面前  
        


    休假的这段时间里,家里一直都很忙碌,每天都会来很多客人。

   厨房里也常常人手不够,可我却帮不上什么忙,只是躲在房间里。

   春节假期过了没多久,有一天宗焕打来电话。一听到他的声音,我忽然感到一种无言的欢喜。

   很久没有出门了,特别是和宗焕一起出去,我告诉自己一定不能让他为我担心。

   “在宗焕面前,一定不能闷闷不乐的,要让他看看我可以很坚强。”

   我们约在新村的“福地”,不知是放假还是过年的缘故,店里很冷清,和以前一样,宗焕早早到了等我。

   他现在已经完全是一副社会人的样子了,我一走进来,他就从座位上站起身,向我走过来,握住我的手。

   就在与他握住手的那一瞬间,我脑海里如同闪电一般,闪过过去和充植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我强忍住悲伤,坐了下来。

   “不舒服吗?你的脸色好像不大好。终于毕业了,高兴吧?”

   其实,去年因为他的死,我根本没有通过期末考试,四年级第一学期又因为缺课太多,所以要到9月才能毕业,不过还是会和其他同学一起参加毕业典礼。

   “先举行毕业典礼。毕业证要到9月才能拿到。不过也无所谓。明伦洞那边都好吧?”

   宗焕没有回答,只轻轻叹了口气。

   “一直想打个电话,不过最后还是忍住了。”

   他仍然没有做声。

   我有点奇怪,宗焕不是这种沉默寡言的人,更何况我们这么久没见,过了许久,他终于开口了。

    “润姬,你还记得充植吗?”

   我诧异的睁大了眼睛。

   “你怎么会这么问?我一直都当他还活着,当他就在我的身边。”

   他闭上眼睛,好像在思考什么,然后点起一支烟,看了看我,继续说:

   “润姬,我是个坏人,真的,我是坏人。”

   我听不懂他的意思。

   宗焕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

   “润姬!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跟你说,我说完以后,希望你能原谅我,不要怪我。”

   “重要的事?是不是正美出事了?不对呀,那为什么让我原谅你呢?”

   “润姬,照我说的做。先把两手握紧。”

   我像他一样握紧了两拳,心里却觉得很好笑。

   “然后打开肩膀,深吸一大口气。”

   宗焕一副严肃的样子。

   “好了,现在两眼目视前方,呼气。”

   我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宗焕,你到底要干什么呀?不会是想教我变魔术吧?”

   “润姬,别笑,我只是希望你听了我的话以后不要太激动。润姬,最近是不是一直没去过明伦洞?”

   “是啊,怎么,出了什么事吗?”

   我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是这样的,妈妈她,去世了。而爸爸现在,也不是自由之身。”

   “宗焕……等等……等等……”

   我坐在椅子上,一点点弯下腰,突然好像窒息了一样,紧接着心里感到一阵绞痛。

   宗焕急忙跑到我旁边,扶住我的肩膀。我喝了一口热茶,这才慢慢镇定下来,可脑子里却如同火山爆发一样,我甚至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妈妈什么时候去世的?还有你说爸爸不是自由之身,这是什么意思?”

   “妈妈去世已经有几个月了,是睡觉的时候突发心脏病,爸爸他……爸爸是因为工作上出了一点问题,现在被关在教导所里。事情发生得很突然,只来得及拿走几件换洗的衣服。爸爸被抓走以后,妈妈非常难过,那么大一个家,她整天只呆在一个小房间里……润姬,下面才是我真正要说的话,你,还好吧?”

   他小心翼翼地看着我。

   “什么?还有什么?你快说,我没事。”

   “是的,还有,既然已经说了,我就没打算再瞒你什么。你想充植吗?”

   “什么?充植?对于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就算我想他又怎么样?我可以见到他吗?”

   “如果你想见,就可以见到。”

   我感到周围的一起都变得虚幻起来。

   “你是说我可以见到他?”

   “是的,其实,他就在汉城。”

   “你说什么?他在汉城……”

   我忽然觉得天地开始旋转,我滑下椅子,瘫坐在地板上。

   “他在汉城……你说他在汉城……这么说,这么说,他……”

   宗焕扶我起来。

   “宗焕,这么说他并没有死?这不可能啊?为什么你们大家要一起骗我?你快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没有人知道,听说他死的消息以后,我经受了多大的折磨……你们为什么要骗我?”

   “你还记得吧,当时,知道充植出事以后,是爸爸第一个赶往美国的。他到医院看到充植,当时就呆住了,那哪里还是他的儿子呀……虽然采取了应急措施,他伤得依然很重,尤其是他的脸……虽然经过了多次整容手术,可仍然没有好转,情况反而更严重了。你能了解吗?看着只是偶尔恢复一点知觉,大部分时间还处于昏迷状态的儿子,爸爸当时是什么感觉吗?当医生告诉他,充植只能保住一只右手,并且会丧失所有的身体机能,爸爸最先想到的就是润姬你。其实他在离开汉城的时候,就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最后,他终于下定决心,要让你彻底忘了充植。开始的时候,妈妈是反对的,不过你也知道,她是从来不会违背爸爸的意思的。”

   说到这里,宗焕深深地叹了口气。

   “那么,他现在在哪儿?”

   宗焕却犹豫起来。在我的不断追问下,他终于说:

   “在若水洞,一个很远的村子。”

   “那你快带我去,我们边走边说。”

   宗焕依然在犹豫。

   “快走呀,快点!你既然已经告诉了我这件事,难道还不想带我去吗?”

   走出“福地”,我们站在路旁等出租车,宗焕悄悄地拉住我的手,就在他握住我手的那一瞬间,一直强忍的泪水终于掉了下来。

   车经过市政大厅的时候,宗焕开口了:

   “现在在若水洞的充植,你根本无法想象他的样子,他一个人在山里,守着一间破屋过日子,他经常会谈起你。就好像看见了你似的,说你一定瘦了很多,一定会老是像个孩子似地哭。你去看他,也许能让他快点好起来。润姬,关于他住的地方,还有他的脸,你一定要做好思想准备,如果不是妈妈去世了,我可能永远都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你。我说过,我是个坏人,也许我应该早些告诉你,那样你也就不会那么痛苦了……原谅我吧,所有的都是我的错。”

   汽车翻过长冲洞的山坡,拐个弯,就来到了若水洞的路口,车又开了一会儿,就停下了。路对面的山坡上露出一个小村庄。

   上山的小路蜿蜒曲折,村里的房子都极其简陋,跟在宗焕后面不知走了多久,我的腿已经有点酸疼,而且呼吸开始急促。

   宗焕忽然停住了脚步,望着我。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虽然是个很小的院落,不过比起村里其他的房子,倒还算端正。

   “看见那里了吗?旁边就是……”

   旁边露出一扇糊了窗户纸的推拉门。

   “难道充植就住在那里面吗?他不要明伦洞那么大的房子,竟然躺在这里……是神在惩罚他吗?在这样的地方,他怎么能活得下去呢?”

   “充植,我来了。”

   我强忍着,没让自己叫出来。

   “充植……听到宗焕说话,他真的会回答吗?他真的还活着吗?”

   “进来吧,宗焕。”

   虽然很虚弱,但那确确实实是他的声音,是他的语气。我好像听见他在呼唤我:“进来吧,润姬,进来吧,丫头!”

   “充植,润姬来了。”

   里面突然没有了任何声音,宗焕看了我一眼,做了个让我进去的手势。

   房间里并不是特别小。

   严充植……一年没有见面的我的未婚夫,此时正把脸藏在被子里,不肯见我。

   我静静地坐在被子旁。

   “充植!充植--”

   我使劲儿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充植,你别这样,我都知道了,你看看我呀,难道你不想见我吗?”

   被子里的人长叹了一声。

   “润姬,你出去!我让你出去,你就当我那时候已经死了,就当我已经死了。现在你又来看我干什么?出去,你再不出去,我就死。”

   他哭了。

   “不,我不出去,你以为我只爱那个健康的充植吗?我听说你死了……是的,就算知道你死了,可我依然还爱着你。”

   这时,宗焕走过来,掀开被子。就在看到他的一瞬间,我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这真的是我的充植吗?

   两个男人说话的时候,我一直用手遮住脸在轻轻啜泣,耳朵里仿佛只能听到那个我爱的人的声音。

   他还活着,他活着,正在我旁边和朋友说话……这一定是神的恩宠。虽然我没有信仰任何宗教,可在这个时刻,我坚信这是某位神灵对我们的恩宠。

   “润姬!”

   他在喊我。

   不再是刚才愤怒无力的声音,而是那个久违了的温柔的声音。

   “充植!”

   他左半边脸好像受到严重的烧伤,布满了可怖的伤痕,可是我知道,他是我深爱的那个充植。

   现在,我可以直视他的脸了,我久久地注视着他,那不再是对他的侮辱,而是对他的爱。

   “过来,来……我的润姬,到这边来。”

   我向他挪近身体,他的右手伸到我的面前,我抓住他的手。

   多温暖的手呵……在铁路边,在他房间的窗前,就是这只手曾经温柔地抚摩过我的头发。

   “对不起,充植!不管他们怎么说,我都不应该相信的,我真傻,我太傻了。”

   “不要哭,哦……我终于又见到你了,终于又见到我的润姬了……让我看看,你怎么瘦了这么多,干嘛还像个傻瓜似的,干嘛还不忘了我?”

   他的表情忽然一变,用一种生气的口气对我说。

   “好了,润姬,我们根本就不应该见面,现在见到了,你可以走了。以后也不要再来了,你来这里,对我们两个人都没有任何帮助。相反,只会给我带来麻烦。如果你再来,我就咬舌自尽。现在快点回家去吧,不要跟任何人说起你见过我,知道了吗?回答我呀,记住了吗?”

   “知道了吗?记住了吗?……”我有多久没有听到他这样对我说话了?

   我却一点都不怕他发火,现在,我不再是克死未婚夫的不祥的女人了,而是拥有一个深爱的未婚夫的幸福的女人。

   对他的思念,拖着疲惫的身体坚持到大学毕业,这是我给他的最大的礼物。

   他还继续说着让我不要再来,我敷衍的答应着“知道了”,“记住了”。

   此时,我的心已经从最初的慌乱逐渐镇定下来。我才不担心他发火呢。我像看着一个调皮的孩子一样,眼含笑意地望着他。

   到现在,我才顾得上好好看看这个房子。

   墙上挂着三个手提包,旁边放了几册书……啊!下面映入我眼帘的东西,让我的脸上立刻失去了笑容,那是病人用的便器。

   原来那么健康的一个人,现在竟然连大小便都……可是,不管怎样,能让我再次见到充植,已经是巨大的幸福。

   他还在念叨着“不能再来”,而我却装作听不见,这时,许久没有开口的宗焕开始在我们之间发挥桥梁作用。

   “小子,行了,你就不能坦白点吗?干嘛老是那么固执,是我带润姬来的,跟她没关系,你看她见到你多高兴呵?难道你不明白吗?自己的未婚夫在车祸中死了,你知道她这一年是怎么过的吗?你仔细看看她的脸,知道自己爱的人还活着,你看她多幸福。为什么不让她来?你还想继续装死人?算了,像你这种自私的人,也许还是死了好。”

   听着宗焕的话,又想起过去一年的种种,我又一次流下泪来。

   由于宗焕的劝告,充植终于答应让我一个星期来一次,我这才破涕为笑。

   天晚了,到时间该回家了。他一再催促我快点回去,说再晚爷爷会生气的,又告诉宗焕把我送回家。

   我和宗焕约好明天晚上要庆祝我们的再次重逢,然后就分手了。

  

   因为没有打电话就很晚回家,面对爷爷的质问,我态度很恭顺。

   “对不起,爷爷,下次我一定记得先打电话回来。”

   听到我略带撒娇的话语,爷爷好像很惊奇。

   看到一直郁郁寡欢的孙女,突然变得快活起来,爷爷似乎也很高兴。

   “爷爷,充植还活着。”

   我多想告诉家里的所有人,那个人他还活着,可是,我却紧紧抿住嘴唇,眼前又浮现出若水洞的小山村,他的脸,还有那个便器。

   我调大音乐的音量,家里人看到我一脸笑容的样子,都用很惊奇的眼神望着我。

   就在昨天,我还沉浸在对他的思念中,夜不能寐,而今天,所有的痛苦都变成了与他重逢的喜悦,我依然无法入睡。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我的身上不断的感受到一股股热流。

   天已经快亮了,我才开始平静下来,眼前又出现若水洞那条蜿蜒向上的小路。

    ……糊着窗户纸的推拉门,屋里有人,门口的台阶上却没有鞋子,没有家具,放衣服的皮箱,凌乱放在地板上的专业书……还有钢制的病人专用的便器,把脸埋在被子里,每次说话的时候,厚厚的棉被抖动的样子,好像受了酷刑一般,严重扭曲的脸,耷拉下来的手脚,羸弱的声音……

   “你看她,她现在多幸福……你这样的人,还是死了好”,宗焕气极后的话语。那段时间里,宗焕每个月都会拿出一部分薪水来为充植付房租……

   我很高兴与他的重逢,但现在还不是可以沉醉在高兴里的时候,在严酷的现实面前,以后的路仍然一片茫然。而我又不能把实情告诉爸爸妈妈。

   我必须要与爸爸谈一次,最首要的就是钱的问题。如果每天去若水洞的话……一定要找一个合理的借口才行。

   想到这些,我又陷入了新的烦恼中。不过,这烦恼终究是快活的,现实也是快活的。

   一大早,我就开始忙着为去若水洞做准备。虽然已经和宗焕约好了晚上过去,可我却不能把他一个人扔在那里,我知道,他需要我。

   我拿出钱包,里面还有不少钱,应该足够今天庆祝会用了。因为最近一直都呆在家里,所以爷爷和父母给的零用钱差不多都攒了下来。

   吃早饭的时候,我坐在桌子前,偷眼看了看爷爷的脸色。

   大概是因为从昨晚开始,我的心情大好,早餐的气氛也非常轻松。

   “润姬,吃点儿这个。”

   爷爷把我爱吃的菜向我这边推了推,脸上布满了笑容。

   “爷爷,从今天开始,我可能要忙了。”

   “是吗?我们的公主要忙什么呢?”

   爷爷只有在心情极好的时候,才会叫我做公主。

   “我打算和学校的后辈一起创作舞蹈。我们分成两组,一组上午,一组下午,我还报了晚上的英文补习班,每天就只是在家里呆着,什么事都不做,一定会闷出病来的,对身体也不好,一忙的话,就会很累,对睡眠也一定会有帮助。”

   听了我的话,爸爸好像也放下心来,微微点了点头说:

   “这就对了。人只要一有事情做,就没有时间胡思乱想了。”

   “不过爸爸,以后你能不能多给我一些零用钱呢?报名需要一些钱,而且我还想去买些新衣服,行吗?爸爸。”

   爸爸当然同意了。

   从家里出来,因为心里着急,我几乎是小跑着上了公共汽车。

   我来到南大门市场。我打算先买两个咖啡杯,刚一这么想,我就笑了,因为我竟然忘了宗焕,他与我们可是血盟的关系啊。于是,我买了三个咖啡杯,三个茶匙,咖啡壶,咖啡,咖啡伴侣,砂糖等,然后又去买了干酪和巧克力。看他一副大男人的样子,可却很喜欢吃巧克力。要买的东西其实还有很多,可我却更想快点见到他,于是就匆匆离开了市场。

   我背着一个大书包,带着从市场买的东西,走在那条坡路上,完全感觉不到累,浑身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儿。寒冷的风吹在脸上,反而让我觉得神清气爽,心情也更好起来。

   “不管是家也好,房子也好,不要为他现在生活的环境难过,最重要的是他还活着。有我在,他一定会慢慢好起来的,不必担心,完全用不着担心,就算充植不让,我也一定要进去,看他能把我怎么样。其实他心里一定也是愿意我来的……我都知道。”

   我刚走进大门,就看见房东大婶从他房间走出来,见到我非常高兴。

   “哎呦,小姐你来啦,严先生,昨天那位小姐来啦。”

   听到大婶叫他做严先生,觉得很好笑,不过也很感激。

   我站在房门口,大声的喊着。

   “充植,我来了。你不能不让我进哦。”

   又是昨天那个声音,依然是一副生气的口气。

   “你要是进来,我就死。”

   “你不要这样嘛!”

   他话还没说,我就已经推开了房门,像一阵风一样进了房间。

   “你怎么不听话?”

   “我现在不是以前的那个润姬了,那时候,我就只会叫你‘学长学长’,什么事情都听你的,现在可不一样了。现在,要是你说的不对,我就不听。”

   “丫头,你现在正在犯一个很大的错误,你一定会后悔的。”

   我走到他的面前,拉住他的手。

   “充植,你知道我现在有多高兴吗?你就在汉城,那时候,当我听说你死了……我每天哭,一夜一夜地睡不着,生病……我每天都在无数次地叫着‘充植’、‘学长’,这一年里,我去过很多次卡萨劳伯和火集寺。不是我不听爸爸妈妈的话,是我实在忍不住……所以,从现在开始,我不再听你的了,知道了吗?”

   听着我的话,他放声笑了。

   “好了,我们来喝咖啡吧。那段日子,都是我一个人喝咖啡,味道可糟糕了,你是不是也是这样啊?”

   我想对他说的话实在太多了,我一边煮咖啡,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他好像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只是看着我笑,只是那笑容里似乎总隐藏着悲伤。

   “充植,你想我吗?”

   “怎么会不想呢……”

   “那有多想?”

   他张了张嘴,刚要说话,就被我打断了。

   “等等,让我来猜猜,你一定是要说,‘比你想象的还要多’对不对?”

   他无可奈何地笑了。

   “水开了,快煮咖啡吧。”

   我们已经多久没有这样两个人在一起喝咖啡了……那天的咖啡是我这辈子喝过味道最好的咖啡。

   他喝了一口咖啡,然后抬起头望着我说。

   “润姬,我现在又感激又内疚。好吧,我答应你可以偶尔过来看看我,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条件?什么条件?”我问,他一脸凝重地说。

   “我现在已经变成了这个样子,从今以后,我也不再是你的什么人了,我们订婚的事也没有任何意义了,那时候,真应该听爷爷的话……你以后还是要叫我‘学长’,一定不要因为我而错过了更好的结婚对象。你现在也毕业了,也该考虑结婚的事了,而我们,只是关系不错的朋友罢了。另外,还有一件事你要答应我,就是不能把我的事情告诉你家里。”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们明明已经订了婚,怎么能说不算就不算了呢?还有什么,你要我叫你学长?以前我叫你学长,不是你不准我那么叫的吗?现在又要让我叫学长?还让我结婚?难道我可以嫁给两个男人吗?只有一件事我可以答应你,你的情况,我可以不告诉家里人。”

   “你,你一定会后悔的。”

   “即使会后悔,我也要这么做。”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固执?”

   “今天。”

   他叹了口气,好像放弃了继续说服我。我告诉他,晚上要和宗焕一起举行一个庆祝会,庆祝我们三人重新在一起,现在我要去市场买些晚上用的东西。

   我正准备出门,他忽然在后面说:“润姬,快点回来。”

   “不再说不让我来了?”

   我回头望着他,依依不舍地走出了房门。

   我在村里转了很久,也没看到一个像样的市场,没办法,只好来到新堂洞中心市场,昨天宗焕说只要准备点烧酒和酱汤就行了,于是我就买了他们两个都很喜欢的海鲜汤的材料。

   在市场里,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感,虽然天气很冷,我却在市场里逛了好几圈,买了很多吃的东西才回去,把东西交给房东后,我又回到他的房间。

   他睡着了,看着他扭曲的左半边脸颊,我心里感到无限的怜惜,而没有受伤的右半边脸,则又让我想起了以前的日子。我悄悄的伏下身体,把脸埋在他的胸前。

   这是我多么想念的胸膛呵!听着他的心跳,我叹了口气。这时候,他的手忽然搭在我的脖子上,他再也不能用有力的臂膀拥抱我了,再也不能了……

   “润姬!”

   他轻轻地叫了一声。

   “怎么了,充植。”

   “啊,没什么,我只是,只是想叫你的名字。”

   “充植,你没事吧?现在可能有点不方便,我们可以先忍耐。你现在不要多想别的事情,最重要是你的身体。”

   就在不久前,我还在一个人忍受煎熬,而现在是我们两个人,比一个人不知要好多少。

   那天晚上,宗焕很早就下班了。

   “我买了酒,烧酒。”

   他抱着一盒大蛋糕和装着酒的纸袋走了进来。看着我们已经准备好的桌子,宗焕叫了起来。

   “啊!这么多好吃的。充植,你小子看看,润姬一来,你这里马上就不一样了。”

   宗焕一边说着,一边拿出蛋糕摆在桌子的中央,并点燃了蜡烛。

   那天晚上,宗焕成了那天的主人公,我们三个都很高兴,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那天宗焕留了下来,我回家的脚步似乎比往日更加轻快,因为有朋友陪着他……

   第二天,妈妈告诉我学校来电话找过我,于是我就早早到学校去了。原来是有一个去充州的中学当舞蹈老师的机会。校方让我回去与家人商量,明天就要决定。

   起初听到充州,感到很失望,可是在回家的路上,我仔细想了一下,忽然觉得这或许是个绝好的机会。充植一定不愿意呆在汉城,而我每天对家里说谎去看他,也不是长久之计。可是,我又担心家里不会同意。

   一回到家,我就来到爷爷的房间。听我说完以后,爷爷根本就不是不同意那么简单,立刻大发雷霆:“我不会允许你一个人到乡下去的。”然后就不再听我说什么。从爷爷的房间出来,一直守在外面的妈妈向我眨了眨眼睛。

   “看你的样子,是不是心里已经都决定了?”

   果然是妈妈。

   那阵子,我的零用钱很多,可这并不能解决根本的问题,我最担心的还是充植每天一个人躺在那么个荒凉的山村里,而如果我们去乡下,心情也许会好起来,而且身体情况可能也会有好转。经历过那种痛苦的充植,别人是很难理解他的心情的。

   我缠着正在准备晚饭的妈妈,起初,妈妈一直说“不行”,后来,终于被我纠缠不过,生气了:

    “你这个孩子,父母把你养大,你知道有多辛苦。现在你要去乡下……难道我们需要你去乡下挣钱来养家吗?”

   我却并没有放弃,我对妈妈说这并不是件坏事,我过去是要当老师,而且,充州也不是什么偏僻的乡下,也算是个城市,如果一直呆在汉城的话,我早晚会患上忧郁症的,我现在很想到一个安静的地方,和孩子们在一起…..这样,或许我的心也会慢慢平静下来(说这话的时候,我感到了良心的谴责,妈妈那么爱我,我却一直在对她撒谎),而且也不会很久,一年以后我就会回到汉城来。

   妈妈好像明白了一点儿,不过,爷爷还是不答应,我求妈妈帮我劝劝爷爷,然后说要去补习班,就离开了家。

   我想给宗焕打电话,忽然想到我还没有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恩英,于是就先拨通了恩英的电话。

   “恩英吗?我是润姬。”

   听到我快活的声音,电话那边的恩英好像很意外,然后说。

   “喂,是润姬呀,谁还听不出来是你,还用得着说什么‘我是润姬’。你好像心情很不错。”

   “嗯!不过不只是不错,我还有个特大喜讯要告诉你,出来见个面好吗?”

   恩英说家里没有人,让我过去。一走进玄关,我就一把抱住了恩英。

   “哎呦,好恶心呀,你怎么了嘛?”恩英向后躲着,看着这个一直在我身边安慰支持我的朋友,我忽然涌上一种感激之情。

   “你这家伙,到底怎么了?你想急死我啊,到底是什么好事,难道是死了的充植又活了不成?”

   我大声地笑着说:

   “没错,充植他还活着,他根本就没有死。”

   恩英瞪大了眼睛,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

   “你疯了吗?别开玩笑,快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从两天前在“福地”和宗焕见面开始说起,一直到昨天晚上的庆祝会,一口气都告诉了恩英。

   听我说完这些,恩英脸上惊奇的表情才慢慢消失,她把头转向窗外,自言自语似地说:“这也许并不是什么好事。”

   别的人我不知道,可我相信,恩英一定会为我高兴,为我祝福的,可她却只有震惊而没有喜悦,我心里有些不快。

   “润姬,我没有恭喜你,你是不是不高兴了?我的想法和你不一样,我其实很尊敬充植的父母,他们知道自己的儿子伤的非常严重,根本不可能再像正常人那样生活,所以告诉你他死了,他们真的很伟大。可那个叫宗焕的家伙,真是太过分了,你,当你知道充植死了以后,有多难过,多伤心,甚至生病,可现在呢,你才刚刚平静下来,可以重新生活,他又突然跑过来,告诉你说‘充植还活着’,他到底想干什么?还有那个充植,他现在是个连动都动不了的废人,他想把你怎么样?想毁了你的人生吗?润姬,你做的也不对,为什么要把这件事瞒着家里呢?说话呀,你是想凭你一个人的力量来照顾这个废人吗?告诉家里人,如果他们不同意,就不要再和那个人见面了。”

   恩英还在说着,可我却什么也听不见,我从椅子上站起身,快步向玄关走去。我一边穿鞋,一边说“恩英,我先走了”,然后就像逃跑一样跑出了门。

   那个人是残废,所以恩英,连我最好的朋友恩英,都不为我们的重逢感到高兴。我不会再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爷爷,妈妈,爸爸,不管是谁,我都不会把充植的事告诉他们。

   我下决心要把充植藏起来。本来还想找宗焕商量去充州的事情,可现在,我决定,今后所有与充植有关的事情,我都要一个人做主。我去了若水洞。

   那个人默默地迎接了我,刚刚吃完晚饭,他正歪在被子上休息,我也没有说什么,拿起咖啡壶灌满水。

   “充植,我不想住在汉城了。”

   “是因为我吗?”

   他无力地说。

   “是的,也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我们两人一起生活。现在正好有这么个机会,你知道充州吧?不知道?”

   他闭着两只眼睛,没有说话。

   “那儿的中学现在有一个职位空缺,我已经决定不再跳舞,而专心当老师,其实也不错啊。在那里,我可以和充植放心地生活在一起,我觉得很好,充植,我们一起去吧,好不好?”

   那个人用一双悲伤的眼睛望着我。

   “你一个人去吧。”

   “为什么?”

   “没什么,我不想去。”

   他的回答很坚决。

   “充植!”

   我喊着。

   “充植,那你一个人躺在这里又能干什么?你让我一个人去?这样你就满意了?我才不信呢。你现在不需要想那么多,只要去就行了,不管是这里,还是充州,其实都没有什么不同,以前,都是我听你的,从现在开始,你就听我的吧,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确实很悲惨,可我再见到你,感到的只有快乐。我们这样,并不是要逃避现实。你还记得你在美国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对你说过的约定吗?你给我的爱,我会加倍报还,如果很累,我会放弃的。和我一起去充州,知道了吗?”

   我不敢正视他那张悲伤的脸,装着在低头煮咖啡。可身后传来的,是他的哭声吗?他像一个无助的孩子蜷缩在黑暗里,我走过去,抓住他的手。

   “不要哭,这一年我已经哭得够多了。从今以后,我们都不要哭,总是哭的话,润姬会死的。”

   他的右手放在我的脖子上,把我的身体拉向他的胸前,我的脸贴着他的脸,用嘴唇吻去他的眼泪。过去与他在一起的那些美好日子如潮水般涌上来,又退下去,而眼前,他扭曲的脸,还有耷拉下去的左臂,好像烙铁一样灼烧着我的心。

   “我到底该拿这个可怜的人怎么办?慈祥的爸爸妈妈,可爱的妹妹,宽大的庭院,舒适的房子……他失去了所有的幸福,身体残废了,像个小孩子一样哭,天哪,我到底该拿这个可怜的人怎么办……”

   “充植,把以前的事都忘了吧,以后,只想着我就行了。比我们更难,更苦的人还有很多呢。你看看这个村子里的人,与他们相比,我们还算是不错的呢。可能在你面前我不应该说这样的话,其实,不管是在那里,怎么生活,都会很艰难。我们以后不要再想那些不高兴的事了,你只要看看我,就会高兴起来了,你想想以后我们可以一起生活,难道你不高兴吗?”

   充植依然在哭泣,但却点了点头,我紧紧地把他抱在我的怀里。

   那天我很晚才回家,竟然一进门就听到一个好消息,原来爷爷已经同意我去充州了。突如其来的现实让我很疲惫,也很彷徨,甚至连谢谢爷爷的话都没有说,就一头扎进了自己的房间。

   与他再次重逢的喜悦,让我不知该如何表达,可是,每当想起他无力地躺在那里的样子,我又会觉得,这种喜悦,在他面前都成了过错。

   白天和他在一起时,我心里充满了喜悦和难过,而现在剩我一个人了,脑子里想的依然全都是他,我知道,这又将是一个不眠之夜。

   自从和他见面以后,我说话的时候似乎充满了勇气,而他的态度却好像温和了许多,不管我说什么,他总是回答“好吧,知道了”,从来不会反对,更不会发火。可是,有一件事让我们两个都感到很难堪,那就是他的大小便问题。

   在我来之前,他总是把便器放得离自己很近,小便就自己解决,然后再由房东大婶把便器清理干净,而大便,通常都是等宗焕来的时候,由宗焕帮他,可经常,宗焕在的时候,并不想大便,也因此落下了便秘的毛病。

   其他的事情,我都帮助他做,可这件事,我却不知该如何帮他。他受伤之前,我们只有过三四次的拥抱,即使是深爱的未婚夫,可我仍然羞于看男人的那个地方。

   其实,不要说大小便,就是在我面前脱衣服,他好像也十分尴尬。每次,我硬要帮他方便的时候,过后他都会几个钟头不说话,只是紧紧地闭着双眼。

   坦率地说,我自己也觉得给他清洁便器是件很难做的事情。特别是倒掉里边的秽物,用丝瓜瓤擦拭,再擦干净水,每次这个时候,我心里总会很不舒服,可是,每当这种时候,我都会想起以前充植对我的爱,然后就会很轻松了。

   开始的时候,我只是想着去充州,可以和充植两个人安心的生活,所以不惜对家里说谎,可当爷爷真的同意我去的以后,我又开始担心别的事情了。爷爷没道理就这么让我走了的。

   每个星期六都要回汉城来,住的地方也由爷爷预先找好了。周末回家倒是没问题,可是住的地方却是个麻烦,以爷爷的性格,肯定会一天打一个电话过来,这样的话,就没办法和充植一起生活了。所以还必须为充植另外找一个住处。

   事情既然已经确定好了,我决定不再多想什么,依旧每天去若水洞。然而,越是与他见面,烦恼的事情就越来越多。

   如果有一台留声机,就可以听一些喜欢的音乐,这样呆在房间里也不会太闷,除了这个,看的书,一日三餐,都与他以前喜欢的和以前吃的完全不同。

   可家里给我的零用钱,要想支付所有这些,根本就不够。而在学校上班以后,每个月就会有一笔固定的薪水,慢慢就会有点积蓄,生活状况也会好起来。而现在,在2月底去充州之前的这些日子里,所有这些困难就只能尽量克服了。

   几天以后,有一天,恩英一大早就打来电话,我知道她一定以为我生气了,而我自己也觉得那天对她的态度很不好,于是,在去若水洞之前,我们先约好了见面。

   她一看到我,就为那天的事向我道歉,而且好像很担心我以后的日子。

   “润姬,去充州学校的事你已经决定了吗?真的打算去吗?”

   “嗯,我已经决定了,充植会和我一起去。”

   “你,有信心吗?我是说,和充植一起就这么隐居起来!”

   “他的伤势很重,我怎么跟你说,你都不会明白。你可以想想,美国的那场车祸该多严重,他的爸爸才会到我们家来说自己的儿子死了。原来那么健康的一个人,现在动也不能动,只剩下了一只胳膊,而且现在家里又出了那么多事情,不管是谁,突然面临这样的变故,怎么能够受得了?虽然我每天去若水洞,可其实对他一点帮助都没有……谁也帮不了他,我必须在他身边,他现在只有我了。”

   我说着说着,眼泪就又掉了下来。

   其实我根本没什么自信,不过,如果这样可以给那个人,哪怕是一点点的帮助,我也愿意去做。而现在,除了每天可以和他一起待一会儿以外,我什么事情也做不了。

   恩英一直在问我,把这件事告诉家里是不是会好一些,可是,一想到家里人的反应,我就打定主意还是不告诉他们。

   恩英听完我的话,用一双含满泪珠的眼睛望了我一会儿,然后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白色的信封。

   “润姬,我并不是想伤害你的自尊心,我回大田以后去了哥哥家,嫂子给了我一些钱,说让我自己买件外套作为送给我的毕业礼物,她让我在汉城买,说这里的东西可能好一些,现在冬天也差不多过去了,我春天的衣服还有很多,所以,这些钱,你先拿去用吧。给充植买点他喜欢吃的东西……反正你自己看着,需要什么就买点什么吧。来,拿着。”

   我很感激恩英的一番心意,不过还是拒绝了。

   “恩英,很谢谢你,不过这钱我不能要,你还是收起来吧。”

   可是恩英比我还要固执,坚持说。

   “润姬,你和充植能再见面,我也很为你们高兴,我本来想买点什么你们需要的东西送给你们作为祝贺,可是又不知道该买些什么才好,你就不要再多说什么了,快拿着。”

   我再也不能说什么,只得接过钱收了起来。我们两个人都默默地啜泣着。

   恩英大概已经看出我的决心,于是也就不再多劝我什么了,只是说遇到事情不要一个人扛着,要多与她商量。

   和恩英分手以后,我来到若水洞。路上我一直在哭,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已经走到门口都还没有发觉。

   进入2月中旬,毕业典礼越来越近了,我也开始着手为去充州做准备。

   爷爷为我找的住处就在校长家附近,接到校长太太的电话,几天前,爷爷和妈妈还特地过去看了一下,我也还需要去充州一趟,安排充植的住处。

   汽车从麻章洞出发,经过夷川和长浩园,大约三个半小时后就到了充州。2月初的时候,我曾经和恩英一起来学校看过一次,所以这算是第二次来,一切也就不是太陌生了。

   学校里有不少学生住在充州市内,而且这又是个很小的城市,所以我很担心住在这里,以后会有麻烦,不过,既然已经来了,总要找个空气好的地方,于是我又坐上了开往水安堡的汽车。从市内到有水安堡温泉的地方,大约需要30分钟,比从麻蒲到若水洞的时间还要短一些,所以并不觉得太远。

   可是,真到了那里,满眼看到的,好像只有旅馆。大概因为这里是旅游区,所以想找间房子,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偶尔看到几间僻静的小屋,走进去跟主人一说,往往都是遭到拒绝。我在小村子里一家一家的问,可是最后还是一无所获。没办法,我只得来到温泉村的对面,准备坐车回市内去了。

   在车站等车的时候,我无意中看到不远处的小山坡下有一座孤零零的房子。我决定哪怕只有一点希望也不能放弃,于是向那边走过去。这是一座小小的瓦房,不过拾掇得倒还干净。

   房子的主人是一对60多岁的老夫妻,我向他们大致的说了一下充植的情况,然后就请求他们租一间房子给我。另外,我还告诉他们,我不在的时候,需要请他们帮忙照顾一下,老夫妻商量了一下,就爽快地答应了。

   房间虽然不大,可在乡村来说,也算够住了,而且,我尤其对后窗感到非常满意。打开窗户,就可以看到后面的山,我想充植一定会喜欢的。

   房东夫妇看上去都很慈祥,这让我更加愉快。房子解决了,我怀着轻松的心情回到汉城。我想,有很多人就凭着一份教师的工资,供孩子上学,还要生活,而我的收入用来照顾充植,看来也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回到汉城,太阳已经快落山了。我直接去了若水洞。见到我,充植很高兴,好像一天都在等我来似的。

   “累了吧,润姬?”

   “累什么呀,给你找房子,我都忘了累了。那房子在水安堡一座小山下面,打开后面的窗户,就可以看到山,空气特别好。最重要的是,主人是一对老夫妻,他们一定会像对待儿子那样照顾你的。”

   充植一边听我说,一边点头,好像放下了心,他拉住我的手。

   “ 你见到我,真的那么高兴吗?”

   “当然了,难道你现在还不知道我有多高兴吗?而且不光是高兴,当我知道你死了的时候,我真想就跟了你去。想想那时候,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现在心中的喜悦。现在我们可以离开汉城,到一个安静,空气又好的地方,只有我们两个人一起生活,想想吧,那该多好啊。就在几天以前,我一想到以后的事情,都还觉得茫然不知所措,可是现在,所有的坏事情都过去了,我一定会好好上课,这里有舞蹈班,我还可以继续跳舞,薪水虽然不多,应该也足够我们两个生活了……我现在很满足,只是不能经常见到宗焕,还真有点舍不得,不过他不是说每个周末都会来看我们的吗?到了星期六,我就让位,你可以和宗焕一起喝酒,聊天,干什么都行。怎么样,不错吧?充植,你觉得好吗?”

    那天,在水安堡给他找到住处以后,充植好像也很高兴,甚至连平时不肯让我插手的大小便也让我帮助完成,似乎找到了心灵的平静。

   毕业典礼的前一天,由宗焕主持,在若水洞为我举行了一个毕业庆祝晚会。我按照约定时间去了若水洞,之前宗焕就告诉我,让我什么都不要准备,只要到时候去就可以了。

   一推开房门,我就吓了一跳,房间里摆着一张应该是从房东家借来的大桌子,桌子上除了蛋糕,水果,点心以外,还放着酒。充植歪坐在桌子旁边,微笑地看着我,让我更加高兴。

   “噢……今晚的主角登场喽!”

   我一走进房间,宗焕就站起身,示意让我坐到充植身边的位子上。

   “这一桌子肯定都是宗焕准备的喽?真不错,简直太好了,宗焕,谢谢你!”

   这时,充植插嘴说。

   “润姬,这个小子抱个大包袱进来以后,除了瞎嚷嚷就没干别的,幸亏你没看见他那副样子,就光一个蛋糕,一会儿放这里,一会儿放那里,都摆好以后,他又说咱们先喝一杯吧,谁要是嫁给他,非天天住在厨房里不可,吃这个吧,吃那个吧,就没别的事了……”

   我们三个一起大笑起来。

   再次见到充植以后,这是第一次我们三个人一起这么痛快地笑。我们给蛋糕点上蜡烛,默祷了一番以后,我鼓起嘴吹灭了蜡烛。

   切开蛋糕正准备吃,宗焕忽然跑到外面,过了一会儿抱了个捆好的大包走进来。

   “好啦,现在要开始送礼物了。这可是想了很久才想出来的一件毕业礼物,不过,说是给润姬的,其实对润姬也没什么用,不过,我相信你一定会喜欢的。”

   他也不说是什么东西,只顾着站在那里解释,连一边的充植也忍不住好奇,说:

   “臭小子,别说了,快打开吧。”

   “好吧,现在我就让你们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是不是很期待啊……下面就来揭晓谜底,各位观众,请大家不要眨眼睛,往这里看。”

   他解开绳子,拆开包装,里面竟然是一辆轮椅。啊!看到轮椅的那一刻,我高兴得快窒息了,也不管还有宗焕在,就紧紧抓住充植的手,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几天前,我还想着要用恩英给我的钱去买一部轮椅,准备等去水安堡以后,送给充植作为礼物。充植一定会很高兴,可是想到他一个人坐在轮椅上的样子,又忽然觉得很凄凉。

   “宗焕,太谢谢你了。我本来想用我第一个月的薪水去买一部轮椅的……真太谢谢你了。”

   看着语无伦次的我,宗焕满意地笑了,然后就开始组装。过了一会儿,轮椅装好了,宗焕回头喊他:

   “来,充植,过来坐坐看。”

   然后,他把轮椅推到充植的面前,然而,充植的表情就却在慢慢变得僵硬。

   “宗焕,以后再坐吧。我给你添太多麻烦了,总是躺着,腰很疼,现在好了,谢谢,看到润姬高兴的样子,我也很高兴。”

   “那现在就试试嘛,来呀,充植!”

   宗焕继续要求着,他只得点了点头。宗焕把胳膊放到他的两臂下面,把充植搀起来,扶坐到轮椅上。

   充植一副浑身无力的样子,显得非常可怜,我难过得把头转了过去。这时宗焕喊我,声音很平静。

   “润姬,过来推推看。”

   我强打着笑容转到轮椅后面,伸手向前推去。

   “充植,你觉得怎么样?是不是比躺着感觉好多了?”

   “嗯,很舒服。不知道我会在这轮椅上坐多久。”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房间的气氛一下子僵固了。我从轮椅后面搂住他的脖子,说:

   “充植,我们不是说好了,以后都不再想那些不高兴的事了吗?躺着不方便,现在有了可以坐的轮椅,我们的情况不正在越来越好吗?还有我们很快就会去充州了,以后不准你再想那些不好的事情,知道了吗,充植?”

   听我说完这些,站在一边的宗焕眼圈微微发红,他走到充植的面前,抓住他的手说:

   “充植,你去充州以后,我每个星期六下午都会过去看你,以后,你可以坐在轮椅上看书,再也不用整天躺着了,这样你一个人的时候就不会那么无聊了。本来,我一直有点后悔,就是违背了长辈们的意思,把你的事情告诉了润姬,我现在我不那么想了,你看,你们两个人现在多幸福,我真的很羡慕你们。即便有健康的身体,但也不是什么都好,反而有的时候,我甚至希望自己能和你交换。充植,从现在开始,你们两个要互相扶持着,努力生活下去!知道吗?小子,你现在的表情可有点不对头哦。好了,我们不说这些了,来喝酒吧。”

   宗焕的一番话,让充植的脸上又明朗起来,我们三个人又聊起了以前的日子,还有对充州生活的憧憬,度过了一个愉快的晚上。

   今天举行毕业典礼。

   这一天,家里的人大概是又想起了充植的死,一个个表情都很黯然。爷爷,爸爸妈妈就不用说了,连弟妹们向我祝贺的时候,眼神里似乎也藏着无限的怜惜。

   别的同学都有男朋友或者爱人拿着鲜花和礼物过来,一起拍照,而我则一心想着正一个人躺在若水洞的充植,虽然有点寂寞,不过并不羡慕那些同学。

   毕业典礼结束以后,出发去充州的前几天,我开始特别忙碌起来。每天都会被爷爷叫到房间,告诉我很多一个人在外地生活要注意的事项,还要到若水洞帮充植收拾行李,就这样,不知不觉,离出发的日子就剩下一天了。

   我计划27号自己先过去做准备,然后到3月4号(星期天)再接充植到水安堡。

   我下午去了若水洞,宗焕也来了。每天都跑来看望朋友的宗焕,对于我们离开汉城这件事,非常舍不得,甚至打算在去充州之前,天天来若水洞上班了。

   和充植第一次见面以后没多久,就开始经常和宗焕见面了,而在充植不在的那段日子里,他给了我很大的支持,虽然他说每个周末都会过去看我们,可是真的要分离了,我也觉得很不舍,好像我们血盟的关系要破裂了似的。

   从很久以前开始,每次我和充植闹别扭,总是宗焕来帮我们打圆场,去了充州以后,如果有什么事情,我该去找谁商量呢……离出发的日子就只剩下一天了,我忽然想起了宗焕以前给我的很多帮助,可是,我却一句感谢的话也说不出来。

   我告诉充植,虽然有四天不能见面,可是要多想想以后我们就可以每天在一起了,一定要以快乐的心情等着我,然后起身准备离开。

   正在我要走出房门的时候,充植忽然叫住我。

   “润姬,你一个人去充州好不好?我想留在这里。”

   被他这话吓一跳的不只我一个,我还没说话,宗焕就先开口了。

   “你怎么了?为什么?”

   充植顿了顿,继续说。

   “宗焕,润姬她太可怜了。我不能再继续连累她。你想想,我去美国之前,她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就像个单纯的孩子一样,在家里被爷爷宠爱着,她不应该带着我这样一个人,跑到乡下去受苦。我不能毁了她的一生。那时候,爸爸妈妈把我藏起来,说我死了,可能他们早就想到也许会有今天,为润姬想想,我宁愿自己当时死了。我现在没有什么希望,也没有更多的要求,只想一个人静静地呆在这里。”

   我感到一种强烈的虚脱感。

   宗焕也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抽烟。这种时候,面对充植,我们都只能选择沉默。其实,对于他想法的变化,我并不是不能理解,我没有坐,一直在门边站着,过了一会儿,我走到他的身边。

   “润姬,对不起,让我留在这里吧。我不想让你那么累。”

   他的身体靠在墙上,头低垂着,我站在他面前,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看着他无力的样子,我的心一阵一阵地抽痛,我用求助的眼神望向宗焕。

   “充植,如果你真不愿意去,那就留下吧。可是,那样的话,你觉得润姬就可以安心了吗?还有你,你就可以安心了吗?你怎么不想想,润姬为什么要去充州……像她这样一个女孩子,为什么要到那里去?润姬她宁愿受苦,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她就觉得很快乐,很满足,连我都知道的事情,难道你不明白吗?充植啊,不要再固执了。我拜托你,暂时先离开汉城。润姬也和家里说好,只在那里呆一年,这一年的时间,就当去个安静的地方疗养身体,而且还可以和润姬在一起,这样不好吗,充植?现在的润姬要比你可怜几百倍,你应该留在她的身边,她需要你,你这个笨蛋。”

   充植像个听话的孩子一样,向我和宗焕点了点头,然而他的样子却让我觉得更加心痛,我忽然很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大哭一场。

   “充植,我先走了。3月3号下午我再来。我现在已经是老师了,我一定会努力工作,充植你也要打起精神来。这段时间不准你再胡思乱想,多想想我,我也会想你的。”

   那天,我感到脚步前所未有的沉重,跟在我后面的宗焕也一直一语不发,虽然已经快进入3月,可风仍然很厉害,吹得我的心不停地颤抖,让我感到无限悲伤,甚至超过了明伦洞那些融合着他的气味的风。我眨眨眼睛,心里喊着:

   “都是风的错,都是因为这么冷的风我才会哭的……“

   走上大路,我们站在路边等出租车,宗焕走到我的身边说:

   “润姬,你没事吧?很对不起。”

   “现在就不要再说这些话了,如果问我有没有自信,我确实无法回答……我真的不知道。可是,有一件事我很清楚,那就是,我现在很爱充植。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再次失去他,我会死的,我一定会死的。”

   “继续留在汉城,会很难忘掉明伦洞,我不是反对让充植去水安堡……只是一想到你要受那么多苦,我就觉得自己犯了很大的错误。你放心吧,不管有什么事,每个星期六下午,我一定会去充州看你们。习惯这东西有时候挺可怕的,我估计,要是一个星期不去,我自己都会受不了的……”

   宗焕用力握了一下我的手。

   “金润姬老师!我的朋友就拜托你了。”

   宗焕是第一个叫我老师的人。

   坐上出租车,若水洞山坡上的灯光若隐若现,终于看不见了。

   2月27日。

   一大早,家里所有人都围坐在餐桌旁边,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担心和不舍。虽然我尽力让自己表现得很轻松,可是还是没有一个人笑。只有最小的妹妹问我,拿了第一个月薪水以后,给她买什么,而大人们都一言不发,默默吃着饭。

   爷爷和爸爸妈妈之所以同意我去充州,主要是想让我借此可以忘记充植的事,心情慢慢好起来,所以并不是十分的难过。

   “你们不用担心,有充植和我在一起呢。”

   我真想告诉他们实情,但终究还是没有说,只是感到深深的抱歉。

   吃过早饭,我刚要回自己的房间,电话铃忽然响了。是恩英打来的。

   “你坐几点的车?”

   她好像很着急的样子,上来就问。

   “十一点从麻章洞出发。”

   “你一个人去吗?”

   “是啊。”

   “润姬,我和你一起去充州吧,好不好?”

   听到恩英这么说,我觉得很高兴,情不自禁大叫起来,连忙问她是不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今天可以在你那里睡一晚,明天早上看你第一次上课。”

   “谢谢,恩英,你真是太好了,我感动得都快哭了,你真是全世界最好的人……”

   恩英压低了声音说:

   “哼!怎么我又成了全世界最好的人了?全世界最好的那个人不是在若水洞吗?”

   我真的很感谢我的朋友恩英,爸爸妈妈听说恩英会和我一起去,似乎也放心多了。

   我的身边有恩英,他的身边有宗焕,在每次困难的时候,他们都会给我们很大帮助。出发的时间到了,我提起皮箱正准备走出房间,这时妈妈走了进来。

   “润姬,该走了吧?”

   “是的,妈妈。”

   “一定要注意身体,我听说宿舍里的饭都不太好,可不能饿着自己,一定要按时吃饭。到了星期六,就回家来……”

   才说了几句,妈妈就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在爷爷面前,我从来没有见过妈妈这样,此时,我更加了解了,妈妈是多么爱我。

   “您也保重。不要觉得我去充州有多可怜,也不要哭。即使没有充植的事,我也会去的。最近老师的职位不多,我的好多朋友都还没找到工作。而且,我的学分还不够,要到9月才能拿到学位证书,才能找工作,所以,现在有这样一个机会,其实是挺幸运的。你放心吧,我每个星期六都会回来。我也会经常打电话。一点都不用为我担心。”

   我在心里问自己:“这样做是对的吗?”我不是要送走女儿的妈妈,我无法了解她的心情,看着被未婚夫的死折磨得心力交瘁的女儿,她该是怀着多么不舍的心情送她走啊。

   还有充植的爸爸,为了儿媳妇的未来,甚至编造自己儿子已死的谎言,如果妈妈知道了这一切,她一定会真心为我高兴,只是,高兴之余,会更加为我担心。为了不给妈妈增加更多的烦恼,我只能紧闭双唇。

   妈妈抓住我的手说:

   “润姬,以后就把充植忘了吧,哪怕是为了活着的人,也要把死去的人忘记。去充州以后,你也该考虑一下结婚的事了,那些伤心的事,就都让它过去吧。”

   在家人面前,我是个罪人,也许他们将永远生活在我的谎言中了。

   该走了,我和恩英向家里人一一告别,爸爸也一起站起身,准备亲自开车送我们去车站。

   在车上,我坐在爸爸旁边,心里感到很温暖。

   一直忙于工作的爸爸一向都对妈妈很信任,孩子们的事情从来不多问。然而,为了我,爸爸不知道操了多少心,我是个不孝的女儿,父母的恩情,我到死也无法偿还。

   车站很快到,看着女儿就要远行,爸爸也是一脸担心的表情,他又最后嘱咐了我几句,然后目送着我们走进车站。

   我们上车找好位子坐下,快开车了,我忽然觉得好像是要永远离开家人,到很远的地方去,心里觉得莫名的凄凉。同时,又觉得自己好像是犯了重罪,被流放边疆的犯人。

   离开市内,汽车经过京畿道光州,向夷川驶去。车窗外面偶尔可以看到一座座小山,还有冬天沉睡的农田。有时还有正在为春耕做准备的农民。

   因为有恩英陪我,又看到窗外这样的风景,竟然觉得好像在旅行似的。不过,一想到充植,心里又充满了惦念。

   我把前天在充植那里发生的事情详细告诉了恩英,没想到,她似乎比我还理解充植的心情。恩英安慰我说,现在对充植来说,只有我的爱可以给他力量,一定不能让他感到绝望,要勇敢地活下去。

   充州终于到了,我们简单地吃了点午饭,就直接来到宿舍。放好行李以后,我就先来到学校。校长见到我很高兴,亲切地带我参观校园。

   因为这里初中高中都在一起,所以多少显得有点乱,不过,因为是女校,所以校园给人的感觉还是很洁净。因为正在放春假,学生基本都回家了,只有2、3年级的学生在上课外的商业课程。

   校长带我来到舞蹈房,与其说是舞蹈房,还不如说是间水泥屋子更准确,房子里除了一面小镜子以外,什么都没有,和仓库差不多。大概是看出了我失望的表情,校长连忙说,会尽快把这里装修一下。

   在路上偶尔碰到几个学生,倒并不是我之前想像的有些土气的样子,个个眼睛明亮,一副朝气蓬勃的样子。她们看到校长,都停下来问好,而校长则把我介绍给她们。

   “打个招呼,这是我们新来的舞蹈老师。”

   校长告诉我,3月2号开始正式上班。我们又在校园里转了转,还去了操场,在未来的一年里,我就要在这里,开始每天与学生在一起的教师生活了。

   回到宿舍,看到恩英已经帮我把房间收拾好了,在房东大婶送过来的书桌上,还摆上了花,衣服也都叠好放到柜子里了。

   被褥没有从汉城带过来,我又不想用别人的,本来打算一会儿去市场买一套新的,可房东大婶却给我拿过来一套,还一再说都是新的,让我无法拒绝。有了放衣服的柜子,书桌,被褥,临时生活一年的家当差不多就齐了。

   那天,我和恩英一直聊天到深夜,我们谈了很多,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毫无睡意,也忘了疲倦。

   第二天,我们一大早就出发去水安堡。

   从到充州开始,恩英最想去的就是以后充植要住的地方。

   坐在去水安堡的汽车上,恩英的神情很忧郁,和昨天从汉城来的时候像是换了个人。到了水安堡以后,我带她看了租好的房子,还打开窗户,让她看后面的山,看完所有以后,恩英好像憋了很久似的,长长叹了口气。

   “你打算每天下班以后就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是不是太辛苦了?”

   “只要有充植在,我就不觉得累。你觉得这里远吗?我觉得还好啊。”

   不知道她有没有在听我说话,恩英只是望着远处的山发呆。这时,房东奶奶对我们喊:“外面太冷了,进屋里来吧。”恩英也还是没有任何反应。我很清楚恩英的心情,所以没再多说什么,付了一个月的房租以后,就走出了门。

   已经快到春天了,可风里还是充满了寒意,吹得心也一片冰凉。

   一路上恩英都没有说话,我们走进一家茶馆,想喝杯茶暖暖身子,一坐下,恩英终于忍不住哭起来。

   我很了解她的感受。她是在为我这个与她朝夕相处了四年的好朋友的未来担心,看着恩英的样子,我的心里也很不好受。

   过了一会儿,恩英擦擦眼泪,望着我说:

   “润姬,你太累了,如果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只要你需要,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现在我可以告诉你,自从听你说充植还活着,我就在一直为你担心,担心的觉都睡不着。润姬,把这件事告诉家里人吧,你一个人不行的。”

   对于恩英的话,我十分理解,可我却不能照她说的去做,我没有说话。

   恩英红肿着眼睛对我说,明天开学典礼后再陪我一起回汉城。

   看着陪在我身边,与我分担忧愁的朋友,我心里充满了无限的感激。
  
[连载]亚洲第一爱情故事《失去的你》:一曲悲伤恋歌         
        

  
    吃过早饭,我骗家里说,白天先去见个朋友,然后去充州,就走出了家门。其实也不算是说谎。
我来到若水洞,他们两个人好像刚吵完架,脸色都很难看,或者,也许是要离开汉城了,有点舍不得吧。于是,我问宗焕到底怎么了。
我是第一次见到宗焕发这么大的火。
“润姬,还不是因为这个小子。干脆不要管他,他要生就生,要死就死,我们这么帮他,可他却以为我们是在害他,总是自己给自己泄气……那让一切都随他自己的便好了。”
我知道这不是宗焕的本意,可是他的口气让我觉得事态真的很严重。
“宗焕,你别这么说。充植怎么会认为我们是在害他呢,他能忍受那么多痛苦,已经很棒了,宗焕你不也是这么觉得的吗?到底出了什么事?”
宗焕刚要回答,就被充植打断了。
“润姬,我只是想天黑后再跟你们出去。到那时候,我再从这个房间里出去。车就不必开到这里来了。当然,宗焕背我过去也行,只是路上不是有很多人嘛。你,难道也不能理解我吗?润姬,今天你就听我的吧,以后都再不这样了好不好?”
他的一句“以后都再不这样了”,好像在我的心里划了一刀,看着他折断的左臂和扭曲的脸,我忽然涌起一种无法形容的怜悯。
“可怜的人呵……他竟然在求我……我再也不要做充植不喜欢的事情了。我怎么早就没想到呢,好吧,那我们就晚上出发。”
我走到他身边,抓住他的手,笑了笑,说:
“充植,对不起,我根本就不了解你的痛苦,你还记得你以前老是说我傻吗,其实我就是个傻瓜。就听你的,天黑以后我们再出发。”
宗焕一脸无奈地看着我说:
“润姬,你这样不是为充植好。这家伙总是怕见人,我们要是也依着他,把他藏起来,那以后情况就会越来越糟。为什么要躲着呢?因为脸吗?比你伤得更严重的脸我也见过,而且是大白天在街上。难道,你打算一直到死,除了我们两个人,就谁都不见了吗?世界上没有这样的地方,你光是嘴上说对不起,说谢谢,可你也要理解我们才行啊。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充植是怎么忍耐着才听完他的话的……我等着他发火,可是,他只是呆呆地望着宗焕。
充植这种样子,对我来说,简直是莫大的痛苦。
“宗焕你现在是用两条腿站着在说话,可充植却连自己站,自己坐都做不到。你说不应该因为脸而不愿意见人,可充植他,他连自己都讨厌自己的样子,甚至连镜子都不愿意照。我们有什么权利来批评他做的对还是不对,我们不了解他的痛苦,在他面前,我们根本什么都说不了,什么都做不了。”
我快速地说完这几句话,就扭头跑出了门。我跑到院子的一个角落里,终于瘫坐在地上。想到对他的爱,还有怜悯,我禁不住痛哭起来。
应该哭,想哭的时候就应该哭,充植也应该尽情地哭,这样,眼泪很快就会哭光的,到那时候,我们就会有勇气,他,还有我,我们两个人相爱,就会产生勇气,有了勇气,我们就可以好好地生活下去。
身后好像有人走过来,我迅速擦擦眼泪,原来是宗焕。
“对不起!”
宗焕手插在口袋里,直直地站在那里,我望着他,站起身。他的一片苦心,我竟然不能理解。
“不不,应该是我道歉才对。我明明知道你的心意,可还那么说……”
宗焕告诉我,他打算用三阳洞医院的救护车,事先已经联系好了。
回到房里,充植正在抽烟,见我进来,赶紧把烟掐灭了,还一脸惊慌,我是第一次看到他这种神情。
“充植,你怎么了?”
我小心翼翼地问他。
看到他的那种表情,我也难掩一阵惊慌,看到自己深爱的人这个样子,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这个,润姬,我只抽几口。对不起,你太苦了,我还这样,我会慢慢戒掉的。”
我坐在他的面前,还没开始说话,已经感到了绝望。眼前的这个人,分明连心都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充植了。他不顾自己的身体,现在连抽一支烟都要看我的眼色,我不知该说什么,默默地坐着,只是感觉到浑身无力。
“到底该怎么办?在这种情况下,我到底该怎么办?好吧,我要笑,强迫自己笑,这样一直沉默下去,是没有尽头的。”
现在,我对他的爱,必须要更加现实。
“充植你别逗我了,我又没逼着要你戒烟。抽烟对身体不好,不过抽一点点应该没什么关系,少抽一点,知道了吗?”
“嗯,我知道了。”
他立刻像个孩子似地笑了,冲我点点头。
黄昏时分,宗焕告诉我们说救护车已经来了。司机拿着行李,而宗焕背着充植,我们向房东一家道过谢以后,就离开了若水洞。
宗焕把充植放到车上专门给病人准备的担架上,所有的事情都准备好以后,可以开车了,可宗焕却没有要下车的意思。
“宗焕,你不下去吗?”
宗焕望了望他躺着的朋友,还有我,忽然笑了。
“我也去水安堡。你可以带我去泡温泉。充植,明天我们一起去泡温泉怎么样?”
“不用去公司了吗?”
为了充植,宗焕已经请了很多假了,我隐隐有些担心。
“不是说过了吗,早就请好假了,没关系的。”
“你总是这样,会被公司开除的,臭小子。”
可是,尽管这么说,看得出,充植还是很高兴宗焕能和我们一起,他心情好像一下子好起来了,还和宗焕开着玩笑。因为宗焕,一路上大家的心情都很愉快。

到水安堡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房东老夫妇很高兴地迎接了我们,还连声说,因为没按约好的时间到,还正为我们担心呢。房间被收拾得很干净,连地板也一尘不染。
我们先把充植安排躺好,然后又大致整理了一下行李,随后,三个人就开始了一个简单的庆祝会,这当然又是宗焕的主意,而且原来他早就做好了准备。他拿过一个大书包,从里面取出香烟,还有很多好吃的东西,足够充植一个星期吃的。
在水安堡的第一夜,我们三个过得非常快活,十点多我才回到宿舍。他们两个都喝了很多酒,我走的时候,都还没有撂下酒杯。
第二天早上六点钟,我就来到水安堡。充植昨晚喝醉了,还在睡觉,宗焕大概也是喝了大半夜的酒,一脸疲倦的样子,正在收拾行李。
“宗焕,看你眼睛都肿了,累了吧?”
我一边说,一边从宗焕手里抢过行李。
“给我吧,润姬,我来整理房间。”
他一说话,还是一嘴的酒气,舌头也有些不听使唤。
“润姬,我的朋友就拜托你了。每个星期六晚上,我一定会过来。对不起!”
“应该是我跟你说对不起,让你这么担心我们,你不知道我有多感激你。你不必太担心,我们会过得很好。虽然也许会有什么事情,不过……反正,不可能再有更坏的事情了。你不用每个星期六都一定来,不忙的时候来就行了。”
一般说到男人之间的关系时,不是友情,就是义气,而像宗焕这样,充满义气的友情,这世界上真的已经不多。
恩英整理了我的房间,宗焕整理了充植的房间,我们的新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今天是第一天上课。
一大早,我先去了一趟水安堡,回来以后就开始做上课准备,大概因为是第一次吧,我的心一直怦怦跳个不停,对于已经开始的新生活,我感到非常紧张。而且,我更担心的是换了个新环境的充植,还有陌生人(水安堡的房东夫妇),他一定会觉得很孤单,想到这些,我的心里更加忐忑不安。
他不能整天都躺在床上,虽然我已经拜托了房东,可是,充植那样的情况,还是让我放心不下。
宿舍和学校的距离并不远,我一走上大路,就看到很多去学校的学生,因为已经在见面会上介绍过了,所以除了新生以外,好像很多学生都还记得我,不断有人跟我打招呼,让我觉得还有点不好意思,这时,我听到后面有几个学生在说话。
“你看,那个就是新来的舞蹈老师。好像就住在我们村。”
“也不知道她凶不凶。”
她们放低了声音,还不时传过一串串的笑声。
我不禁也微微地笑了,这让我想起了我的中学时代。如果学校了来了一位新老师,大家准会评头论足一番,常常是每个人的第一印象都不同。还不光这些,学生们还会第一时间弄清楚关于新老师的所有事情,身高啦,体重啦等等。
我强忍着想回头看的冲动,心里却在对她们说:
“同学们,我可不凶哦,不过,要是你们不听话,那我就会变得很凶。我是第一次来充州,也是第一次当老师,你们可要多帮助我啊,好不好?”
一走进教研室,我先向刚来上班的老师们鞠了一躬:“你们好”。
“哎呀,咱们的顶梁柱来了。今天第一次上课,有点紧张吧?虽然是乡下的孩子,可不要小瞧她们哦。”
体育老师,也是生活指导部主任的朴老师拉住我的手,亲切地说。其他的老师也跟着打趣我。
她们问什么,我照实回答就是了。
我一边笑,一边回答,然后走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
在教务部,话剧部,生活指导部等几个部门中,我被安排在了生活指导部,因为我是新来的,所以办公桌被放在了最后面。
过了一会儿,就开始召开教师工作会,讨论了本学期的课程计划,每周的指导计划,还有教学日志等,还有校外生活指导等许多事情,都是我所不熟悉的内容。
我的第一节课是高中2年级的,本来我还觉得,毕竟是一些中学生,心里还稍微踏实了一点,可高中2年级,应该算是中学里面的大学生了,所以心里又开始担心起来。
上课铃声响了,我站起身,拿着出勤簿准备去上课。这时,其他的老师都一起开始鼓掌,我知道,这是给我打气的掌声。她们的关心让我十分感激。
我推开教室的门,走了进去,迎接我的是一道道充满好奇的目光,这些目光一直注视着我走上讲台。然后学生们开始鼓掌,先是教研室,现在是教室,那一天,是我连续接受掌声的日子。
“你们欢迎我吗?”
我觉得自己脸一定很红。
“欢迎!”
学生响亮的回答在教室里回荡着。这时,随着班长一声“起立,敬礼”的口令,所有学生都站起来,师生互相行礼。
我本来想立刻开始上课,可因为是和学生第一次见面,又是新老师,和我开始想的一样,她们开始问我各种各样的问题。
“老师什么时候大学毕业的?”
“今年。”
“老师的家是在汉城吗?”
“是的。”
“现在住在充州的哪个村子?”
“我住在教显洞。”
下面又响起几个惊喜的声音“是我们村”。这时,一个打扮得很漂亮,看上去又有些调皮的学生站起来:
“老师,您结婚了吗?”
她刚问完,其他同学就都笑了。
“结婚?现在还没有,以后会的。”
“老师,您有爱人吗?”
“有。”
我话音还没落,下面就响起了一片惊叫声,她们的好奇心好像更浓了。
“他是干什么的?老师可以说说老师喜欢的是什么样的人吗?”
充植现在在干什么呢?他一定很无聊……
“这个嘛,他长得很帅,心地也很善良……该怎么说呢,总之,是个很好的人。当然,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爱他,至少对我来说,我是这样认为的。”
很意外,她们好像明白我的意思似的,学生们的表情一个个都很真诚。
早上朴老师对我说的话果然没错,学生们的好奇心简直没有尽头,好像有问不完的问题,不知不觉,上课时间几乎过去了一半,我对她们说了一下这个学期的舞蹈课程安排,下课时间就到了。
虽然今天一天都让我很紧张,不过,想到以后就要给这些单纯可爱的女孩们上舞蹈课,还是觉得很高兴。学校里其他老师对于刚踏入社会的我也都非常亲切,特别是那几位年纪大的老教师,称我是学校的顶梁柱,像对待学生一样,非常照顾我。

下班以后,我先回到宿舍,向房东大婶打了个招呼以后,就去了水安堡。我一开门,没想到充植正坐在轮椅上看书。
“啊,充植!”
“怎么了?你是不是以为我正躺着呢?是我请房东把我扶到轮椅上的。”
那是我久违了的他多情的微笑……我相信,这是一个好的开始。
“太好了,需要帮忙的时候,你就叫房东过来就行了。还有,白天你要是觉得闷,就打开后门,吹吹风,连房门也可以敞开,反正也没有人。”
我坐在轮椅前,把手搭在他的膝盖上,仰头望着他笑,他用一只手轻轻抚摩着我的头发。
“润姬,你觉得这样好吗?累不累?”
他低头看着我,继续抚摩着我长长的头发。他的手指每落到我头发上一下,我的心也会跟着一颤,我不知道自己已经有多久没有感受过这种与他在一起的幸福了,我的心似乎已经快自持不住了。
“充植,你觉得这样不好吗?不许再问我累不累了,我也不回答你,你要是再问,我会生气的。”
充植拍了拍我的肩膀。
“好吧,好吧,知道了,我知道,把我带到这里来的润姬,是个神奇的小姑娘……”
我们俩不约而同都笑了。
该吃晚饭了,桌子上已经摆好了豆芽,紫菜,鸡蛋,房东大婶一边收拾,一边说。
“这些菜也不知道合不合你们的口味,想吃什么,尽管告诉我好了。”
并且小心翼翼地看着我们。
“您太客气了,大婶,这些菜都很好吃。”
大婶出去以后,我把筷子递给充植,可他的样子好像并不想吃。
“你怎么了,充植,快吃饭呀。”
我担心地问他,充植很勉强地吃了几口,然后就放下了筷子,并强打着笑容,说下次一定多吃点。
撤掉饭桌,我开始煮咖啡,这时,充植喊了我一声。
不是像平时那样,大声地喊‘润姬,丫头’,而是用很小的声音说“那个,润姬”,我的心一缩,紧张的回头望着他。
“是这样……对不起,我有件事想求你,行吗?”
“既然觉得对不起就不要说。我先求你不要说对不起好不好?”
充植看我假装生气的样子,呵呵笑了。
“好啦,知道了,知道了还不行吗?”
“我,早餐我想吃面包。你只要给我买些面包来就行了,想吃的时候我就可以自己吃。对不起,啊,不,不对不起。”
对于充植,我需要了解的事情太多了,我为我的粗心感到很惭愧。其实,吃饭对他来说是个大问题,一个身体不能活动的人,每顿都吃,会很难消化,而这些事,在他说之前,我就应该想到的。
我们开始喝咖啡,充植在看我买回来的日报,而我则动手准备要提交给学校的教案。很久以来,这是我们第一次一起在一个安静的地方度过一段满足的时光。
夜深了,充植还没有一点想睡的意思,夜里很冷,不过,房东大婶已经在灶坑里点满了劈柴,所以屋子很暖和,甚至有点干燥了,我略微打开了一点后门。
充植愣愣地望着外面,好像自言自语似地说:“要是能去透透气该多好呵……”
“充植,出去好不好?”
“怎么出去呢?”
我指了指轮椅。
“傻丫头,你觉得你可以把我弄到轮椅上吗?”
我站起身,走到他面前,攥紧了两个拳头。
“看看我到底有多大劲儿吧。要是实在不行,就只能去叫房东大叔。”
我走他的侧面,把两只胳膊插到他的肩膀下,而他则用右手紧紧抓住轮椅,我使出浑身的力气,把他搀扶到轮椅上,成功了。充植坐在轮椅上,惊奇得睁大了眼睛,望着一脸笑容的我。
“怎么样?没想到吧?是不是觉得我很厉害?”
我一边说一边走到轮椅后边,可是,真打算出门的时候,门口的几个台阶又成了问题。
这时,我忽然想起院子那头有一个破旧的仓库,大概是库房吧,我走了过去。在一边的墙上,斜靠着几根看上去挺结实的木板,我从里面挑了几根长的,准备斜搭在台阶上。可是大概木板太窄了,稍微一碰,就倒向了一边。
房东大叔听到声音走了出来,一看到我的样子就笑了,立刻走过来帮我。
“天这么冷,要上哪儿去呀?”
“屋里太闷了,出去吹吹风。”
“是小姐你把他放到轮椅上的吗?”
“是的,大叔。”
“好厉害呀……”
大叔嘱咐我们不要走远,然后就回房去了,我推着充植出了院门。夜里的空气非常新鲜,我看到充植深深吸了一大口气,然后又吐出来。因为太晚了,不能到后山去,于是我们就穿过大路,远远的已经能看到柏油马路了。
“你冷不冷?我们回去吗?”
他举起右手,摸索着找寻我的手。然后把我的手贴到自己的脸上。
“润姬,以后我再也不对你说对不起那样的话了,我会把过去的事情都忘掉,以后,我的心里就只有你一个人。我很清楚,我怎样做可以帮你,当然也有的时候不知道。来这里以后,我觉得我的心情比在若水洞的时候要平静了许多,现在,我可以看得进去书,白天的时间也不会那么难打发。所以,你在学校,不用总是担心我,要好好上课,知道了吗?”
听到充植这样说,我很高兴,我不禁搂住他的脖子,把自己的脸贴到他的脸上。
所有的事情都好起来了。本来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他的心情,现在这个问题解决了,其他的事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散步回来,充植闭上双眼,自语道:“今晚可以睡个好觉了。”
我准备好明天上课的东西,也准备要睡觉了,可一想到要在充植面前换衣服,又觉得很难为情,于是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该怎么办,这时,充植开口了,依然闭着眼睛。
“你怎么还在那儿傻站着?快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去学校呢。”
“充植,把灯关掉吧。”
刚说完,我立刻想起在若水洞的时候,他非要开着灯睡觉的事情。
“我,关灯我会睡不着。”
“那,那我怎么办?难道要穿着衣服睡吗?”
“傻丫头……没看到我闭着眼睛呢,你换好了。”
“不行,你闭着眼睛,怎么会知道我刚才站着……”
“我这次一定好好闭,好了,闭好了。你放心,我不会睁眼的,快换吧。”
我瞄着他的眼睛,迅速换好了睡衣。可是,这里没有我的被褥。看着傻坐在那里的我,充植掀开自己的被子,用手指指里面,示意让我躺过去。
“没关系,我在地板上睡好了。反正房间里这么暖和。”
“地板上怎么能睡人呢?过来吧,我们一起睡。”
“不要嘛,怎么能一起睡呢?”
他的表情忽然一变。
“怎么,你讨厌我?”
他的话音还没落,我连忙摆手说“不是不是”,马上钻到他的被窝里。他把一只胳膊伸到我的头底下,让我当枕头枕着。
我这是第一次躺在他的身边,久久都不能入睡,连呼吸都不像平时那么自然。
“润姬,睡着了吗?”
“没有。”
他胳膊一用力,把我的头揽到胸前,我的脸紧紧得贴着他的胸膛。
“润姬,对不起。”
我的头发感觉到他叹气时的气流。
“怎么又说对不起?这次又是为什么?”
“今天是我第一次和润姬睡在一起的日子,可我却只能这么抱着你……用一只胳膊……”
我已经二十四岁了,我当然明白他在说什么,但我只能装作不知道。躺在自己深爱的女人身边,却只能把胳膊给她做枕头,这一声深深的叹息里包含的东西,我怎么会不了解呢?
可是,我必须装作什么都不懂,甚至连偷眼看他都不可以,在这样一个从脊椎到腰椎全部麻木,但却是我深爱的男子身边,我最先叮嘱自己的一件事就是不能用对常人的标准来要求他。这件事情做起来,既容易,又困难。
不过,此时此刻,枕着他的手臂,搂着他的脖子,我甜甜地沉入了梦乡。
清晨,我早早就睁开了眼睛,心里充满了羞涩,就如同刚经过初夜的新娘。虽然醒了,却并不想起,仍然在床上躺着。
“睡得好吗?润姬?”
原来他早就醒了。
“很好,你呢?”
他用力的抱了抱我,然后松开手臂。
“快点走吧。晚上不用急着赶回来,我是说,等学校的事情忙完了再回来。”
那天早上,他对我好像特别温柔。我出门的时候,他还一直在窗口目送我走出很远。那是一个我永远无法忘怀的幸福的早晨。如果再有《清晨取自皮尔金第一组曲》,那一切就更完美了……

我的工作开始慢慢步上正轨,充植虽然只有一只右臂,不过也在努力尝试,看看不依靠别人可以做什么。每天,我最喜欢的一件事,就是他坐在轮椅上读书,而我在旁边煮咖啡。
他一直在练习,希望能依靠一只右臂独自坐起来,甚至可以独自煮咖啡。天气好的时候,他会打开窗户,让新鲜的空气进来,有时还会和房东大叔聊聊天,性格在慢慢变得开朗。
每个周末,宗焕总会如约来看我们,但是因为我要回汉城,所以也难得和他碰面。不过,当赶上我星期天值班的时候,我们三个人就会重温我们血盟的关系,度过一个愉快的周末。充州和水安堡之间的往返,从未让我感觉到疲倦。
就连一直困扰我们的他的大小便和洗澡问题,也像一对多年的夫妻一样,变得不再是问题,另外,我们还特别为宗焕准备了一套新被褥。晚上,我会很自然的躺到充植的身边,像一只蜷缩在暖炉旁的小猫,而枕着他的手臂,总会让我很快进入梦乡。
不过,有一件事一直让我很难办,那就是每次为了来水安堡,都要向宿舍的大婶撒谎,我已经快要不知道该怎么说了,而且,身为一个老师,对人说谎总是让我觉得很不安。充州并不大,如果再继续这样下去的话,一定会出现一些不好的流言蜚语。我一直在考虑这件事究竟要怎么处理。
宿舍的大婶是在清州上的学,言语不多,但却非常善解人意。有一天,我终于鼓起勇气,敲开了她的房门。大婶正在看报纸,一见是我,连忙招呼我坐。我犹豫了一下,忽然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但最后,我还是决定把实情全盘托出。
“大婶,我有件事情想和您商量。”
“有什么事,你尽管说吧。”
大婶温和地看着我,我的心稍稍平静了一下。
“我一直在对您撒谎,我告诉您我在水安堡的有个朋友,其实是骗您的。”
“什么,那老师为什么要骗我?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大婶一脸惊奇,但话语却充满理解。
我把和充植的关系,以及他现在住在水安堡的事,大致说了一下,然后我又请求大婶一定要帮我,因为这件事家里人还不知道。听完我的话,大婶的眼睛里已经充满了泪光。
“没想到是这样的,太意外了。你一个人,一定受了不少苦吧?那个小伙子可真是有福气,能遇到像老师你这么好的人,像你这样的人,现在可是越来越少喽。”
听了大婶的一番话,我心里觉得怪怪的,事实并不是那样的,她或许觉得是在称赞我,但我的心却因为误解而感到疼痛。
因为我们真心相爱,尽管可以感觉到令人心痛的怜悯,但我必须陪着他,从绝望中站起来,在悲伤中寻找快乐。别人看到我们,只会觉得这是一个健康的女人和一个残废的男人在一起,报答也好,怜悯也好。可这究竟是怎样一种生活,只有我们两个人知晓,幸福与否,也只有我们自己能懂。

在和他生活的这段时间,我们也曾偶然提起过充植的爸爸,可是,看到他一脸沉默和悲痛的样子,我便决定,再也不主动提起他家人的事情。
他只要一想起父母、正美,还有明伦洞的家,就会难受得连饭也吃不下,好像所有这一切都是他的错,他不只一次对我说过,在这种状况下,之所以从未想过自杀,就是为了爸爸。他无力地对我说,即使去看望爸爸,也不会对他有任何帮助,反而会增加心理上的负担,所以,以后都不要再提起这件事。
可是,我还是禁不住常常想起他的爸爸,我无法想象,他现在会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在生活。
就在宗焕告诉我充植没有死那天,充植爸爸的消息也同样让我感到非常震惊。我所认识的那个我未来的公公,是一位在商界和政界都很有建树的人,他学识渊博,特别是在文学和艺术方面有很深的造诣,当谈到书籍和音乐的时候,总会表现出极大的热情。我至今仍然记得,第一次和他见面的时候,还给我讲了很多关于舞蹈的事情。
就是这样一位老人,听到自己独生儿子出车祸的消息,迅速赶往美国,看到已经濒临死亡的儿子,他会为那个将成为自己未来儿媳的年轻女孩担心。他先告诉我充植已经死了,当儿子恢复知觉以后,又尽力说服身体严重受损的儿子要面对现实……想想他那时候的心情,我现在仍然能够感到心在隐隐做痛。
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想像,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被关进教导所里。在第一次去若水洞的路上,我就一直在问宗焕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可他却只是说是工作上出了点问题,其他的就再也不肯多说。
再次见到充植以后,除了喜悦,我一直在想着充植爸爸的事,可为了怕他担心,在充植面前,我只能强忍住自己的感情。
宗焕有时候好像会去看爸爸,不过,他从来不对我提起。也许他不愿搅乱我和充植平静的生活,而我也只能是抑制住自己的心情了。
充植偶尔会提起以前家道兴盛时频繁出入的那些人,甚至是司机,而每每都会慨叹人心不古。
我很担心公公,他平时的口味就很挑剔,教导所的生活一定很不习惯,宗焕总劝我不必担心,并且,在我的一再要求下,他终于同意找一个适当的时机,带我去看望公公。
“富居深山有人问,穷居闹市无人理”,用这句话形容充植的家,真是再贴切不过了。
公公拒绝了周围人让他暂时躲避的劝告,一直端坐在客厅里,然后就被不知从哪里开来的吉普车带走了。然后,妈妈就和充植一起,去了三阳洞宗焕的家,而正美则住在叔叔家……
虽然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当时的具体情况,可是我能想像那时的情景,后来,妈妈又搬到朋友给找的一套小房子里,一边照顾活动不便的充植,一边还要去探视爸爸,终于积劳成疾,一病不起,没多久就去世了,临死之前还紧紧拉着充植的手。
他们的亲戚不多,最近的只有一个叔叔,那段时间,连个可以分担妈妈痛苦的人都没有,爸爸被关进教导所以后,以前经常出入充植家的那些人也不见了踪影,只有爸爸妈妈的几个老朋友,还有充植,正美陪在身边。
妈妈去世以后,充植不愿留在那里听整日的哭声,最后还是宗焕、宗焕的妈妈帮忙租了一间小屋,也就是若水洞小山村里的那间房子。
“啊……怎么会突然出现这样的变故?这样的事怎么就会发生在我的身上?”
处理完妈妈的后事以后,宗焕来若水洞接充植,可这时的充植已经不想搬来搬去,而且,山上既清静,空气又好。所以,宗焕只好拜托了房东,请他照顾充植,就这样一直过到我去为止。
正美在去叔叔家之前,已经在和一个台湾人交往,妈妈去世后,她就和那个人结婚,然后去了台湾。
失去妈妈以后,充植一度整日焦躁不安,正美去台湾以后,心情才渐渐平静下来。
虽然还有爸爸的问题,不过,在这种情况下,惟一的妹妹能顺利完婚,也算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了。虽然不能住在汉城,有点舍不得,可是,充植经常说,也许离得远一些,对正美来说反而更好。
他的妈妈接受的是新式教育,又是个虔诚的佛教徒,爸爸是个学识丰富,善良慈祥的人,他以前的家是漂亮的两层小楼,下面还有宽大的庭院,住在那里的四口之家,曾经无比的幸福和睦。
可突然间,从充植的一场飞来横祸开始,在短短的几个月时间里,竟然就变得家破人亡。遇到如此大的变故,又拖着身受重伤的身体,充植还是挺了过来,每每想到这个,我都会为他感到无比骄傲。
他现在住在水安堡的一间旧房子里,和我一起笑,一起看书,已经逐渐适应了乡村生活,可是,我依然能够经常感觉到他的痛苦。我知道,有很多次,他的笑容都是强扮出来的,有时候,好像是坐在那里看书,但却几个钟头都没有翻动一下书页,我常常是看在眼里,痛在心头。
我知道,强扮的笑容,假装读书的样子,都是他对我无限的爱,而我,也会用我全部的心血来回报他给我的爱。

不知不觉,来充州已经有一个学期了,整个暑假,我都往来与汉城和水安堡,正好宗焕也有假期,会来水安堡。
充植已经慢慢习惯了水安堡的生活,那年的暑假过得很快,好像还没有感觉到暑热就入秋了。
开学以后,每天上下班的路上,已经可以感觉到丝丝的凉意,四季就在不知不觉中轮回变化着。
中秋节快到了,天高云淡,空气中充满了萧瑟的气息。中秋节又是团圆节,我虽然也很想回家,可又放心不下充植,越是这种时候,他一定越会觉得孤单。
中秋节的脚步一天天近了,可我还是没有拿定注意,到底是回汉城与家人团聚,还是留在水安堡陪伴充植,而我的选择只能是一个。
最终,我还是选择了留下,而只是给家里打了个电话。爷爷一直问我,一个人在这边会不会觉得很孤单,并说一直想着中秋节可以看看我,可现在,听孙女一说“不能回去”了,他老人家好像很难过,我满怀歉意,却不知该如何表达,我只能告诉爷爷,因为中秋节只有一天休息,所以就不回去了。
中秋节的早上,我又给汉城打了个电话,然后就去了一个叫做“大圆寺”的寺庙,祭奠充植的妈妈。
因为是中秋,各处都有很多装饰,而我和充植却无暇欣赏,心情也很沉重。充植长长的叹了口气,我知道他一定是想起了家人,爸爸、妈妈、正美,都是他最珍爱的人。可是,在这个团圆的日子,自己却只能孑然一身……如果能够穿越时空,回到从前该多好呵。
可对我来说,充植却是更珍爱的人。
看到我因为他的原因,中秋节也没有回家,充植也是一脸歉疚,他说:“现在时间还早,你不如回去吧。”我却只装作没有听见。
其实,最让我们两个人都很惦记的,还是充植的爸爸,我未来的公公。
我本来一直要求宗焕带我一起去看望爸爸,可他总说还不是时候。平时还好,今天这样一个日子,他一个人在管教所里,一定会觉得很寂寞,很想念家人,特别是会想念充植。
吃完午饭,充植说很累,就躺到了床上,却又很难入睡。虽然闭着眼睛,我却知道他并没有睡着。于是走到他的身边。
“充植,睡不着吗?”
“嗯。”
“既然睡不着,就起来和我玩吧,我无聊死了……”
他睁开眼睛,微笑地看着我,然后伸开右臂。
“润姬,你也过来躺着吧。”
现在,充植的手臂已经成了我挡不住的诱惑。
我搂住他的脖子,头发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我忽然觉得眼眶一热。
“我觉得很幸福,怎么会想流泪呢?不可以,情况越来越好,没有什么要哭的事情,不许哭,不许。”
我的泪珠滴落在他的肩膀上,充植吓了一跳。
“对不起,润姬。”
我连忙用手捂住他的嘴。
“不,充植,应该我来说对不起。你不知道,我心里,一直非常感激你。我很感谢那个我上大学以后,在新村的‘福地’碰到,送我回家,还对我说‘丫头,要好好学习,不能光知道打扮’的充植叔叔,还有那个喝醉了酒,在电话里对我说‘润姬,毕业以后做我的妻子’的充植学长。不过,我最感激的还是……是我知道你的‘死讯’后,那时候的充植。我是绝对做不到的,不管我说我有多爱你,我也做不到那样。在你面前,我根本就没有资格说什么喜欢,甚至爱。我一想到那时候的你,我就知道,我剩下的生命只需要做一件事情,那就是报答你给我的爱。我真的觉得很抱歉,很感激。我会努力用爱回报你,所以,充植,我要你快乐起来,轻松起来,知道吗?回答我,充植!”
我抚摩着他的脸,他滚烫的眼泪濡湿了我的手掌。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
我们就这么抱着睡着了,好像两个熟睡的孩子。
半梦半醒的时候,似乎听到什么声音,我急忙睁开眼睛,门外传来的是宗焕的声音。我叫醒充植,然后打开门。
“在睡午觉吗?今天我可成了不速之客了。”
宗焕笑眯眯地走了进来。
“快进来吧,刚才觉得有点累就睡着了。你不在汉城好好呆着,跑这里来干什么?”
“臭小子,今天过节,我来找你喝酒呀。公司放假,一直到星期天呢。”
宗焕推过轮椅,然后看了看我。
“润姬,今天不想回家吗?”
“早上已经打过电话了。明天学校里还有课,这样跑来跑去的,太麻烦了。”
宗焕点了点头,露出了笑容。
“润姬,我是来度假的,你可要给我提供食宿哦。”
他还没有说完,我和充植不禁同时叫了出来:“太好了。”宗焕能和我们一起过四天,多好呵!
“嘿嘿,看来你们都挺欢迎我的,怎么样,我一来,心情很好吧?”
宗焕捶了一下充植的膝盖,开玩笑地说。
我则来到厨房,找到房东大婶,大婶打开宗焕带来的袋子,里面装满了肉和酒,还有各种好吃的东西。
“哎呦……你总是说这个朋友好,我可还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朋友,一个男人,还会买这些东西……严先生身体不好,却真是个有福气的人啊。”
对于宗焕对我们的关心,我感动得又想哭了。我拜托大婶准备晚饭以后,就回到了房间。
“宗焕,下次过来不要再买那么多东西了。你每次来都这样,我会觉得不好意思的。”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不准你再说这种话,我们之间,还用讲这些吗?”
我们知道,他来这里之前,先去看过爸爸,所以我和充植都急着想知道爸爸的事情。
“宗焕,爸爸他好吗?”
“还好,身体好像也还不错……我把你们的事告诉他了,他很担心润姬。爸爸每次见到我,都会责怪我不该把这件事告诉润姬。”
宗焕说话的时候,充植一直闭着眼睛,歪在被子上。我很想再详细问问爸爸的情况,可是一看他的样子,我又把话咽了回去。宗焕愣愣地看着他,又继续说:
“他本来让我下次带润姬一起去见他,可后来又说不想让润姬去那样的地方,你们就照爸爸的意思办吧。润姬,我的意思你明白了吗?”
我当然明白,已经处于那样的境地了,他首先想到的仍然是我的感受。
“有人去看爸爸吗?”他问宗焕。
“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好像偶尔会有人去。再说,见到我,爸爸哪有时间说别的,光是谈你,时间就都过去了。好在身体还好,润姬今天去祭奠过妈妈了吧,爸爸很高兴。他总是说“让润姬受苦了”,“润姬太不容易了”,不过,知道你们在一起,他倒是放心多了。好了,爸爸的事以后再说,我们先来喝一杯吧,润姬,麻烦你喽。”
听到爸爸身体健康的消息,我一直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可是,究竟是什么原因,要把那么好的一个人抓到管教所里呢?不过,我决定不再想这个问题,因为对我来说,他只是一个好公公。现在我惟一能做的,就是照顾好充植,这样爸爸才可以放心。
一整天都凄凄惨惨的中秋节,因为宗焕的到来,变成了一个快乐的节日。那天,他们两个人喝酒喝到很晚,看着他们快活的样子,我好像也忘了疲倦,只剩下快乐。

中秋节过了以后,我又开始了繁忙的学校生活,与以前并没有什么不同。
就这样又过了一周,有一天,我像往常一样来上班,同事说刚才校长找过我,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有一个意外的噩耗在等着我。
爷爷去世了。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事情来的太突然了。
就在几天前,我还和爷爷通过电话,耳边似乎还能听到他朗朗的声音,校长给了我假期,让我立刻回汉城,学校里的老师也送来了悼念的礼金。
怎么会这样的……我一听到这个消息,恨不得插上翅膀立刻飞回去,可是,我必须先去水安堡,我告诉充植必须回汉城几天,又买了一些我不在的这几天,他需要用的东西,至于吃饭和大小便的事情也拜托了房东大婶,然后,我就急急地向车站走去。
虽然爷爷的事非常紧急,可是,我又不能不管这边,甩手就走。
坐上火车,我才稍稍定了定心神,我把目光投向车窗外,心里默默请求着爷爷的宽恕,我茫然地望着向后飞驰的树和房子,心里像压了一块巨石一般,快要窒息了。
爷爷平时威严的样子,和充植谈话时的神情,每天去学校给我送饭的身影……一幕一幕,在我眼前不断闪回,不觉,我已经泪流满面。
“爷爷,请原谅我,对不起,爷爷……”

到达汉城,我一走进巷口,就看到我家大门上黑色的丧贴,我脚下像灌了铅一样,愣愣地站在了原地,看着那黑色的布条在风里飘曳。
等我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已经站了许久。我这才想起,如果家人问我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我该怎么回答?不过,此时,我也顾不得许多了,没有什么比失去爷爷更重要。
我推开大门,家里的感觉更加凄凉,爷爷房间的门口,摆了很多陌生的鞋子,我一进门,迎接我的就是姑姑的责备:
“你怎么才回来?爷爷活着的时候,可是最疼你的呀!去世也都是因为你。如果中秋节的时候,你回来了,也许……你不知道,他每天都在担心你,常常一边叹气,一边自己念叨如果当初不答应你和充植在一起,就不会有今天的事情了,他这是在把责任都揽到自己头上,认为是他的原因才造成你现在这样的……”
我眼含泪水,默默无言。
透过黑色的飘带,我看到了爷爷。他的灵魂已经与身体分开,去了另外一个世界。
“爷爷,我知道您每天都在惦念着我……对不起,中秋节我没有回来,您一定很遗憾,爷爷,您还记得充植吧?我不是故意要骗您,我知道,我的心思您都明白。”
我的心里一时间涌上了千言万语,可是,爷爷他老人家再也听不见了,此刻,除了痛哭,我什么也做不了。
在家了呆了两天,一直很爱哭的我,到最后眼泪就好像已经哭干了一样,只是睁着两只茫然的眼睛,却哭不出来了。
我很担心充植,没有我,他连动也动不了,举行完爷爷的葬礼以后,我就借口学校很忙,匆匆返回了充州。家里人一直在劝我多留几天,我知道,他们一定觉得“爷爷真是白疼她了”。
可是,我什么也不能说,即使他们不理解,也只能如此。
对于家人来说,我好像已经变成了透明人,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到底是什么原因,把他和我,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呢?这个问题一直追随着我,而我越是想,脑子就越是一片茫然,这件事,不是哭泣或者说点什么就可以解决的。
此刻,我只能想着充植和我自己,其他的事情只能是忍耐。我收拾好东西,就离开了家,一直没有回头……现在,与他在一起的时间是最重要的。

回到充州以后,我先把东西放到宿舍,就急急地赶往充植那里。
走进房间,一看到他的表情,我就知道他受了多少苦。我换好衣服,开始整理房间,充植一直没有招呼我,只是斜歪在墙上,问了我许多家里的事,我看得出,他还在为中秋节没让我回家而感到内疚。
“润姬,爷爷他真是位很好的老人,中秋节那天,他一定盼着你能回去。如果依他的意思,一定不会让你到这么一个地方生活的,可就是拗不过你……他一定每天都睡不好觉,在为你担心。平时那么健康的一个人,怎么会突然就去世了呢……也许我们来这里就是个错误,都是因为我。”
我默默地整理着房间里的东西,一边听他说话。当听到他说都是因为他时,我抬起头,看到他的眼里好像已经泛起了泪光。
“充植,爷爷的年纪太大了。他去世不是因为任何人的缘故。更不是因为你。你不要那么想。我们……以后就把爷爷忘了吧。”
我隐隐地觉得,爷爷的去世好像又给充植一个巨大的刺激。
我去汉城以后,他一直就没有吃过饭,我回来以后,也感觉到他对我的态度,与以前有了很大的变化。
可我们两个人,谁都没有说什么,我们就在这样一种看不见的默契中,一天一天地生活着。

在秋日明朗的天空下,女孩子们的笑声似乎更热闹了,我每天和她们一起在舞蹈室里跳舞,流汗,平凡的日子却让我觉得十分珍贵。
下班以后,有时候会去给充植买东西,乡下的商店又小又旧,不过柜台里倒是也摆满了各色商品,我每次都会捏着一个月的生活费踌躇半天,盘算许久,才挑选一些必需品买回去。
去往水安堡的脚步总是轻快的,因为我知道那里有充植在等着我。随着时间的流逝,爷爷的事情已经慢慢被埋到了心底。
宗焕依旧如约,经常来看我们。有时候,我会想起知道充植出事那天,送我回家的宗焕的背影,想起当时还以为“我们这种血盟的关系结束了”,再看看眼前的这两个人,总会露出笑容,每当这种时候,他们两个总会问我在笑什么,我的回答当然是“没什么,没什么”,然后他们俩就齐声说“莫名其妙”,一如从前。
在我宿舍的房东大婶的帮助下,我这种往来于水安堡的双重生活并没有被学校或家里发现,通常都是早上或者白天的时候,汉城的家里会打电话来,如果我不在,大婶就会告诉那边说我还在学校指导学生跳舞,从未引起家里的疑心。

秋天,学校里的各种活动开始多起来。除了运动会和合唱比赛以外,因为是商业学校,所以还有珠算和会计考试。我身为舞蹈老师和女童子军指导,大大小小的活动几乎都要参加。而且,还要和体育老师一起准备运动会的事情,一到周末就累得恨不得瘫软在床上,连汉城也懒得回了。
不过,虽然身体很累,但一到了星期六晚上,还是会和宗焕他们一起喝酒,聊天。那时候,好像已经忘记了疲惫,只有与朋友相聚的亲密的喜悦。
我记得,那大约是在10月下旬,有一天,因为没有课,我正在办公室里,忽然有汉城的电话,原来是宗焕。他每次不能来充州的时候,总会先打电话,我还以为是这个礼拜他不能过来了。
“你是不是以为我打电话是告诉你周末不过去了?”
“是啊,你每次不是都会打电话来的吗?不是吗?”
“哈哈哈,你猜错了,今天不是。润姬,你好像说过,这个星期不回汉城的,对不对?”
“是啊,我会留在这边。”
“太好了。那么,我大概星期六下午一点出发,然后我们先在充州约会一下,再一起去充植那里,怎么样?”
我愣了一下,可能是有点意外,也可能是因为听到约会这个词,感到很陌生。
“怎么,不愿意?”
“没有,就照你说的吧。”
“那好,时间,地点由我来定,我们在哪儿见面呢……刚进充州那里好像有一条河是吧?那是条什么河?”
“达川江。”
那是一条很小的河,是从南汉江分流过来的。
“四点半在那里的桥上见面。”
我不明白宗焕为什么非要让我到江边去,他好像也发觉了我的疑问,继续说:
“是不是觉得地方很特别?你去就行了,到时候就知道了。约好了,不见不散啊。”
我很想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可因为是长途电话,最后还是忍住没有问。
星期六下午通常都会有很多事情,下班的路上,去市场给充植买书,然后还要打扫房间,给充植洗澡,洗衣服,常常是不知不觉天就黑了。那天因为约了宗焕,我粗粗整理了一下房间,然后准备好洗澡的东西。
“明天让宗焕帮我洗澡就行了。你们不是约好了见面吗,快点走吧。”
“不要紧,还有时间呢。我洗澡水都已经烧好了。”
洗完澡以后,我一边用热毛巾帮他按摩大腿,一边说。
“宗焕这家伙有时候也挺奇怪的。”
“怎么奇怪了?”
“他约我在达川江见面,难道你不觉得挺好笑的吗?你想想吧,我和宗焕在江边约会,简直笑死人了。”
我咯咯地笑起来。
充植望着我,也笑了。
“我说得没错吧?”
“你这个傻丫头,大概是那边空气比较好吧,好啦,别笑了,时间差不多了,快点准备准备出门吧。”
充植欠了欠身,催着我出门。我穿上长裤和毛衣,正准备出门,充植忽然又把我叫住了。
“润姬,你这哪儿像要去约会的样子?好像要去市场买菜似的。”
“买菜?”
我睁大眼睛,望着充植。其实,我也不喜欢穿成这样出去,可是,因为是丢下充植一个人自己出去,我又不想太花心思打扮。
“没关系吧,只是去吹吹江风,难道还要我穿套装吗?再说,宗焕又不是别人。”
“你还是穿件连衣裙吧,外面穿那件Burberry的外套。”
最后还是我妥协了。
“润姬,你都有好久没有周末出去了吧?不用担心我,好好玩,知道了吗?”
充植一边看我换衣服,一边说。
“好,知道了,不过,你可不许吃醋哦。要不,等宗焕回汉城了,我可受不了。”
我开玩笑地撅起嘴,冲充植笑了笑,就走出了房门。
以前每次经过这里,总会有一种被放逐的感觉,今天因为要等宗焕,才有机会仔细看看这条河,水流不大,叫它江都有点牵强,但却清澈见底。
秋天黄昏的阳光照在江面上,泛起层层金光。江对岸有三四栋房屋,院子里的柿子树已经结满了密密的果实,除了偶尔经过的长途客车和运货的卡车以外,几乎看不到什么人,非常安静。
宗焕怎么还不来呢?
桥对面远远地开过来一辆小汽车,车越开越近,已经过了桥,车轮碾起一层尘土,我连忙向路边退了几步。
这时,汽车鸣了几下喇叭,我抬头一看,吓了一跳,司机位置上坐的,竟然是宗焕。
“啊……原来是这么回事。”
我这才明白,为什么宗焕非要约我到这里来。宗焕面带笑容,打开副座的车门,示意让我上车。这虽然不是新车,但很干净,不像是用过很久的样子。我正准备上车,眼前忽然闪过充植的轮椅。我努力让自己不要想这些,上了车。
“是你的车?”
宗焕怪怪地笑着,点了点头。
“是买的二手车。对不起,润姬。”
宗焕忽然向我道歉,好像自己买车是犯了个很大的错误似的。我很明白他的意思,他一定是觉得,我和充植生活的这么艰苦,他却还开着自己的车到处跑。我很感激宗焕,却也觉得浑身充满力量。
“这有什么好对不起的,挺好的呀。我们今天是不是要开个庆祝会?这可是个庆祝的好名目。怎么样?宗焕?”
宗焕的脸上仍然写满了歉意。
“是公司一个同事介绍买的,昨天晚上才拿到钥匙。我很想让你第一个坐这辆车,所以交定金的那天,就先给你打了电话。”
远处有汽车开过来了,宗焕一边发送引擎,一边说。
“谢谢你。”
我很明白宗焕的心意,当再一次印证了他温暖的关怀,我的心中涌动的就只有感谢。
“润姬,我们明天带上充植一起去兜风吧。你还记得以前吗?我们一起去道峰山,我们可以像以前那样在山里野餐。我的主意怎么样,好不好?”
这当然是个好主意,可我又想到了充植的左脸。他会愿意出门吗?我的心情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
进入充州市内,宗焕把车停在市场门口。
“到这儿来干什么?”
“去市场里逛逛,买点明天吃的东西。”
宗焕一边说,一边已经拔下了车钥匙。
“不用了,家里什么都有,我们还是快点回去吧。”
“那就买点肉吧,难道没有什么要买的东西吗?”
“村子里也有肉卖,充植一个人在家,我们还是早点回去吧。”
我的口气有点急,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在催促着我。
不,这次不是充植的轮椅,我脑海里浮现的是充植麻痹的大腿,就在一个钟头以前,我还在给他按摩,而现在,那幅景像却在折磨着我的心。
“润姬,你不高兴了?”
宗焕好像看出了什么,小心的问。
“不,我只是担心充植,我们快点回去吧。”
“到底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宗焕担心地问,以往我会很感激,可现在,我的心里就像沸腾了一般,灼热难耐。
“说呀,到底怎么了……”
宗焕继续问。
“我只是想回去。跟宗焕你没有关系,真的,我只是想到充植他坐在轮椅上,住在乡下那么一间破房子里,看着他的朋友开着自己的车,充植他实在太可怜了,我没有别的意思,宗焕,对不起,我不该跟你说这样的话。我真的不是嫉妒你生活得好,我只是担心充植会想起以前的事……”
我终于把心里的话全部告诉了宗焕,说完以后,我深深低下了头,觉得很惭愧。
宗焕把车开到达川江桥的前面,就在半小时前,我还在这里说要开庆祝会,可现在……我忽然感到十分羞耻。宗焕一定也对我很失望。
宗焕茫然地望着远处出神,过了一会儿,他拧动钥匙,发动了汽车。我们两个谁都没有说话,车向水安堡驶去。我偷眼看着宗焕开车的样子,忽然想起了以前开吉普车的充植。
“如果现在在我旁边开车的是充植,该多好啊。可那永远都不可能了。”
我差一点就喊出了充植的名字。
车开进了村子,我把头转向宗焕。
“宗焕。”
“说吧。”
“我错了,你是不是对我很失望?”
“我现在什么也不想说。不过你不用担心,我并没有失望,或者生气什么的。应该是我说对不起,我对自己的自私感到很惭愧。我今天不去见充植了,我想马上回汉城,把这辆车处理掉。”
每个星期都赶那么远的路来看我们的,就只有宗焕,一想到他坐着长途汽车,一路奔波劳顿,我就会劝他不必每周都来,可他总是不听。每次当他坐星期天的末班车,或者星期一的头班车离开充州的时候,看着坐在车上直打盹儿的宗焕,我都会很担心。他父亲很早就去世了,是由寡母艰难地供他上完大学,甚至有时候还会接受充植父亲的接济,而就是曾经过着这种生活的宗焕,现在开着自己买的车高高兴兴地来看我们,我却……其实,自私的人是我。
到了院门口,宗焕好像并没有要下车的意思,我转到驾驶座那边,隔着车窗问他。
“你怎么不下车?”
他看着我,沉吟了一下,然后说:
“润姬,我把车停到路对面去,可能这样好一些。你刚才说的话很对。”
我真的犯了个很大的错误。
“宗焕,你不要这样,是我太小气了。我想充植一定会很高兴的。明天我们可以一起坐车出去玩,快下车吧,刚才都是我不好,我现在郑重向你道歉。”
宗焕坐在那里没有动,忽然伸出手使劲儿按了几下喇叭,我想大概整个村子都会听见了。我们相视而笑。
“充植,是我。你要是在轮椅上,就过来给我们开门吧。”
我快步走向房门,大声喊着。充植应声打开房门,正好看到从车上下来的宗焕,他身体向前探着,努力想把轮椅推出来。
“啊……哈哈哈,宗焕,你小子终于买车了。真的是你自己开着来的吗?你脾气那么急,一定飞车来着吧?小子,难道你是开车带润姬回来的吗?润姬,我告诉你,以后可千万不要坐宗焕的车,我可信不过他的开车技术。哈哈,恭喜你,臭小子,看样子你现在过得不错嘛,等天黑以后,我们在车里开个庆祝会吧,你觉得怎么样,润姬?今天这么高兴,一定要多喝几杯。”
一直到我和宗焕走进屋坐下,充植还像个孩子似的,兴奋地说个不停。可是,因为我之前的那番话,宗焕的脸色一直没有缓和下来。
我看了一眼宗焕,忽然涌上一阵怜悯之情。
“润姬,你看看宗焕,从汉城开到这里,就累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小子,打起精神来嘛,你没事吧?等你回汉城的时候,干脆在前面拉着车走算了,哈哈哈……”
听到充植揶揄的话,宗焕终于笑了。
“充植,对不起,你过得这么苦,可我还买车。”
宗焕一边说,一边看了我一眼,我连忙躲开了他的视线。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真是个傻瓜,为什么因为我,你就不能买车了?你没有什么事情是因为我而不能做的。你有你自己的生活,也有权利生活得很好。上大学时你的那些梦想,都应该去一一实现。你这个人就是缺乏魄力,我以前还老是为你担心。不必总是惦记着我,我现在这样,不是挺好吗?”
听着两个男人的肺腑之言,我更加为刚才对宗焕说的那些话而感到惭愧。
那天晚上,我们真的开了一个庆祝会。我提议吃过晚饭早点休息,第二天出去玩,充植没有立刻同意,这早在我的意料之中,不过,他犹豫了一下,说不必等到明天,今晚就可以找个安静的地方,一边喝酒,一边看星星。
10月的夜晚,天气已经有些冷了,我给充植穿了一件厚毛衣,又在上面加了一件毛外衣,然后才让宗焕把他背到车上。
离开水安堡,汽车向文经方向驶去,没多久,就到了一个叫做“水玉汀”的瀑布,我们就在瀑布下面找了个地方坐下,听着水声,为宗焕的新车干杯庆祝。夜空中繁星闪烁,我和宗焕好像都忘了白天的事情,尽情地说笑着。
喝了几杯酒以后,两个人的话开始多起来,我枕在充植的膝盖上,把外套盖在身上,迷迷糊糊正要入睡,充植忽然把我叫醒。
“润姬,你现在可不能睡,快起来,宗焕今天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我们呢,快起来吧。”
我揉揉眼睛,问是什么事,他告诉了我一个意外的好消息。
“宗焕有女朋友了,而且快要结婚了,这小子竟然一直瞒着我们。”
宗焕很不好意思,一个劲儿地怪充植干嘛把我叫醒。
“真的吗?宗焕,你什么时候结婚?”
“其实,白天我本来就要跟你说这件事的。婚礼大概是在12月份。”
充植看着宗焕,嚷嚷着要见他的未婚妻。
“我准备等哪次润姬不回汉城的时候,带她一起过来。”
一听这话,充植连忙说:“不行,不行,怎么能把她带到这里来。”
“有什么不行,我给她讲过你们两个的事情,她也很想见见你们。”
充植继续摆手说不行,宗焕却不肯让步。
“充植,你还记得以前吗?你不是说,我们三个人,如果我再有个女朋友,大家就可以一起玩了,润姬应该记得吧?怎么现在又说不行,难道你们想把我踢出去?还是想把她加进来?”
“两个都不好……”
“宗焕,这件事过一阵再说吧,让充植等一等,一定会更想见她的。”
听了我的话,宗焕笑着说,我改变了充植的很多习惯。
我偶尔也会有这样的想法,可是,惟一让我感到心安的就是,我所做的都是为了他。
一周只见一次面,宗焕是无法了解充植的痛苦的,而我去上班以后,他一个人要忍受的孤独和绝望,更是无人能够体会。
黎明时分,我们三个人才离开“水玉汀”瀑布,本来开着车来想好好玩一下的宗焕,面色落寞,星期天下午就离开充州,返回了汉城。
瑟瑟的秋风中开始飘落起细小的雪花,冬天已经到了。乡村的冬天好像更加寒冷一些,与汉城繁华的街道相比,水安堡的冬天显得冷清而萧条。
期末考试结束以后,就到了学生盼望已久的寒假。回汉城之前,我去给家里人买了一些礼物,工作这么久,还没有给他们买过什么。我准备先在家里呆几天,然后借口学校有事,再回充州。
家里还是老样子,大家都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爷爷不在了。虽然只在家里几天,感到的却只有寂寞和空虚,好像家里已经没有了我的位置。
虽然整个长长的寒假只在家几天,但因为惦记着充植,所以觉得好像过了很长时间似的,尽管家人都舍不得我走,我还是怀着歉疚,收拾行装,回到了充州。
充植好像很久没见到我一样,非常高兴。
“啊呀……润姬你回来了,外面冷吧,快过来,我给你暖暖手。”
在他温暖的手掌中,连我的心都暖和过来了。
“充植,这段时间你怎么样?衣服也该换了,还要洗澡,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
“丫头,就只是担心我吗?你那么久不在家,应该好好陪陪他们……家里人都好吧?”
“他们都很好。充植,你想我吗?我很想你……”
我不停地问这问那,而充植只是面带微笑地看着我。我忽然感到很幸福,这虽然是一片很小的空间,但却是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地方,而且充满了爱,这一刻,我完全忘记了那场可怕的车祸,还有他受损的身体。
咖啡壶里的水开了,过了一会儿,房间里弥漫开咖啡的香味,我们的心情都很好,像两个孩子似地说笑着,连院子里的房东大婶都好奇地向这边张望,还问我们到底有什么有趣的事。
我和他在充州生活的这段日子,虽然很艰苦,但却是幸福的。
我所希望的,所追求的,正是这样一种幸福,我相信,充植也是一样。
  
[连载]亚洲第一爱情故事《失去的你》:回忆遥远过去         
        
  
    冬天过去以后,我就要从充州返回汉城了,而充植也要跟我一起回去。

   在充州的这段日子,我的开支很大,尽管妈妈告诉我说,要把一部分薪水存起来,可我的收入基本都用在生活费上了,根本没有任何积蓄,以后的日子不知道该怎么过,再加上充植坚决不肯跟我回汉城,而要一个人留在充州,更是让我一筹莫展。

   开学之前,我必需要把充植以后住的地方安排好,可是一切还没有任何头绪。而眼前,最重要的事情当然是要先说服充植。

   最后,充植还是遵从了我的意思。我用学校同事送别的礼金,向充植偶尔去看病的医院租了一辆救护车。

   不过,住处的问题还是没有解决。决定地点,还有费用,都让我很为难。

   有一天,宗焕告诉我在三阳洞附近找到一间房子。我虽然很感激宗焕的好意,可充植却坚决不肯住到汉城市里去。

   所以,我只能先在充州和汉城之间来回跑,直到在京畿道一个叫新张的地方租到一间房子。因为有宗焕的帮助,还有爸爸给我的零花钱,费用的问题也解决了。

   从若水洞到充州,现在是新张,我们又在第三个地方开始了我们的生活。我们已经整理好了行李,开春之前就要离开充州了。

   车祸以后,充植很不愿意见人,他希望尽可能住到一个远离人群的僻静地方。我们新搬的房子是一座典型的农家小院,只有一扇小小的窗。窗外可以看到细细的田埂,还有一排排的树,感觉非常静谧安详。

   开学以后,我来到了一所新学校。

   新学校在汉城的洗剑亭,从学校去充植那里,然后再回家,路程很远。不过,只要没有特殊情况,我每天都会去充植那里。但是,这样每天下班以后就会很晚才回家,所以情绪总是有点急躁。

   妈妈一直在叮嘱我要把薪水积蓄起来,可是情况根本就没有那么乐观。这是我出生以来,第一次为钱的事这么烦恼。

   开始的时候,甚至连吃饭都成问题。我把妈妈给我准备的午饭留下不吃,然后带到新张去。常常是先剥一个鸡蛋,然后再煮一碗没有什么作料的酱汤,当我把这些吃的端到充植面前的时候,总会辛酸得想哭,可是,我绝不能让充植看到我流泪。

   “充植,对不起,这是妈妈做的。你就将就吃点吧。我们现在的情况不太好,不过,很快就会过去的,我们一定会好起来的,一定。”

   他愉快的表情让我更加伤心。

   “丫头,很好啊,能吃到麻蒲妈妈做的饭……你不用担心我,我没事的,而且,少吃点东西对我来说会更好,因为不活动,如果吃的太多,反而会不消化。”

   虽然感到抱歉,可他宽大的胸怀,又让我充满希望。

   我已经慢慢适应了新学校的生活。

   而且,在这里,我有机会可以负责舞蹈,还有辅导新生的实习作品,这样就会有一些额外的收入。但常常要在学校呆到很晚,经常累得连话都不想说,不过,我们的生活状况总算慢慢有了改观。

   学生们一个两个地增加,我的收入也逐渐增多。不过,我不再像在充州那样全部用掉,开始一点点储蓄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我很想攒一些钱,然后找一个可以长期居住的地方,而且,我想以后用钱的地方可能会越来越多。

   除了课外辅导学生的收入以外,爸爸有时也会给我一些零用钱,我都会精打细算后再使用,一分也不愿浪费,充植似乎很不喜欢我这样,每次总是把头转向窗外,一语不发。

   有一天早上,我正要准备去上班,忽然宗焕打电话来。他是让一个女同事拨的电话,所以妈妈并没有疑心。

   我问他有什么事,宗焕告诉我,正美今天下午回韩国,让我早点到新张去。

   听到这个消息,我很高兴,其实更多的是为充植高兴,他一定很想见到正美,因为有事,上课时间也变得漫长起来,我和其他老师换了课,上完四节课就早早下班了。

   我先去天浩洞市场买了一些水果和吃的东西,然后就急匆匆赶去新张。

   我把房间仔细打扫了一遍,还摆上了一盆盛开的水仙花,充植则在不停地看表,留心听着门外的声音。

   等待的时间总是甜蜜而又漫长。

   和宗焕一起走进来的正美,还是像以前一样充满活力,那么多的磨难似乎并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什么痕迹。

   “啊,正美!”

   充植伸出右臂,兴奋地喊着正美的名字,正美打量着充植,还有这间破旧的屋子,然后向宗焕投去一种轻蔑的目光。充植,宗焕,还有我,我们三个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很有眼力劲儿。

   房间陷入了沉默。好像是要打破这种沉默,充植看着穿着漂亮高级洋装的妹妹,又叫了她一声。

   “正美,到这边来,坐这里吧,怎么样?你在台湾生活的好吗?你这个丫头,还是那么漂亮。”

   “哥哥,我不知道你过得这么苦,我真的不知道。你怎么能住在这种地方?”

   房间里回荡着正美哽咽的声音,而我们三个人,好像犯了错的孩子一样,低着头,默默无语。

   正美的态度让我羞愧得无地自容,恨不得立刻跑到门外去。

   宗焕和充植向她解释了半天,正美的表情才缓和了一点,而我内心的羞耻却一点也没有消失。

   两天以后,正美一脸伤心地返回了台湾,可能是不忍心看到哥哥这么悲惨的现状,后来很长时间都没有再听到过她的消息。

  

   正美走了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无法从那种沉重的心情里解脱出来。

   那段日子,为了隐瞒充植的事情,我一直在撒谎,不管怎么累,回到家里,还要强打精神和弟妹们说笑,向妈妈撒娇,表现出很高兴的样子,实在是很辛苦。可是,这些事我不愿跟任何人说,在新张,在他面前,我的话越来越少。他应该已经察觉到我的变化,我也知道他知道,但是却很难改变。

   和充植在一起以后,再回到我自己的家,看着宽敞的庭院,井井有条的房间,我总是会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而且,每次下班后去新张的时候,一过天浩洞,总是恍惚踏上了一条乡村小路。还有那间破烂不堪的房子,总是要穿过别人的家,才能打开他的房门……我不知该说什么,我什么也说不出。我只感到,自己沮丧得快要倒下去了。

   “这个人对于我究竟是谁?难道就不能脱离这种贫困的生活吗……可是,生活变好了,我们就会幸福吗?对家里究竟要骗到什么时候?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我快要崩溃了,我很累,我快受不了了。”

   我的心在动摇。忽然有一天,充植抓住我的手说:

   “润姬,你很累是不是?以后不用经常过来,一个星期或者十天来看我一次就可以了。”

   “那你吃饭怎么办?”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难道解决了吃饭问题,我就可以不来了吗?

   “吃饭有什么要紧?我本来就很喜欢吃面包,你给我买好几天吃的,我饿的时候,拿来吃就行了,这个你不用担心。润姬,再这样下去,你一定会生病的,所有的事都是我的错,一定要住在这么远的地方,你太辛苦了。”

   从他一开始说话,我就在哭。是忏悔的眼泪。为了不让他发现我在哭,我搂住他的脖子,把我的脸颊贴在他布满伤痕的左脸上。

   我很怀念在充州那种安逸幸福的日子,甚至开始后悔不该回到汉城来,而应该一直留在那里。

   长久以来的抑郁,都被这忏悔的眼泪冲刷干净,我必需重新鼓起勇气。

  

   早晚的风开始感觉到寒意,冬天到了。

  

   11月4日。

   那天没有课,我正在办公室和同事们谈事情,接到宗焕的电话。他的语气很着急,说下班后会在学校门口等我,让我早点出来,然后就匆匆挂断了电话。

   电话里,宗焕的声音不是平时那种平静的口吻,我预感肯定是出了什么事,可会出什么事呢?一直到下班,我都在想这件事。

   下班以后,匆匆走出学校,看到宗焕的车已经停在那里了。宗焕见我出来,立刻发动汽车,我刚上车坐好,车子就开动了。

   宗焕的表情很严峻,我心中的预感越来越明确,一定是出了什么不祥之事。

   “还能有什么更糟糕的事情呢……”

   “宗焕,到底……”

   我把头转向宗焕,忐忑地问。

   “润姬,今天早上……”

   他欲言又止,深深地叹了口气。

   “今天早上?充植?难道……”

   汽车已经翻过了洗剑亭的山坡,我的心好像窒息了一般,连呼吸都很困难,我盯着宗焕问,早上到底出了什么事,宗焕拉住我的手放到方向盘上,又把自己的手覆在上面,然后,他用力握了握我的手,告诉我充植的爸爸去世了。

   听到这个消息,很奇怪,我竟没有很吃惊,甚至没有哭。我很冷静地问宗焕爸爸是在哪里怎么去世的,可宗焕只是摇了摇头,并没有回答我。

   此刻,除了再也不能见到爸爸的悲痛,我更想知道他为什么要在那样的地方受苦,又究竟是怎么去世的。

   在我的心中,他一直是一位学识渊博,慈祥和善的父亲,我只想记住这些,不想再过问更多的事情。我默默地把目光投向车窗外,努力把眼睛睁大,睁大……

   如果闭上眼睛……

   啊……!只要一闭上眼睛,充植失去父亲那种痛苦的神情几乎可以让我疯狂。

   “宗焕!”

   “……”

   宗焕哭了,正抬手要擦眼泪,我把手绢递过去给他。

   “宗焕,以后还会发生什么糟糕的事吗?”

   “每个人的生活都会遇到各种糟糕的事情。”

   “每个人?”

   “是的,每个人……”

   “别人死的时候也会像爸爸那么孤独吗?别人也会像充植这样孤身一人吗?我的充植,他现在真的变成孤身一人了。”

   “他还有润姬你呀。”

   “不,对于他来说,我根本什么都不是,他的心是空的,我一个人根本无法填满,我该怎么办?”

   宗焕再一次用力握住我的手。

   “你知道充植他有多爱你吗?家里变成这样,妈妈去世了,正美去了国外,连爸爸也失去自由,就是这样,他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几乎全都是在为你担心。他并不是因为自己的身体需要你照顾,而觉得抱歉,觉得担心,他是真的爱你呀。润姬,等再过几年,到时候,我会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

   “我们现在去哪儿?”

   “怎么不认识路了?我们去充植那里呀。”

   我忽然不想把爸爸的死讯告诉充植了。反正活着的时候也不能见面,何必再把去世的消息告诉他呢,我不想让充植又一次陷入绝望和悲痛中。

   “宗焕,这件事还是不要告诉充植了吧?”

   “那怎么行。”

   宗焕的口气不容商量。

   “充植知道了,他会死的。”

   “如果是爸爸去世就会死的人,那他早就死了。”

   “那也不行,还是不要告诉他了,这次就听我的吧,宗焕,好不好?”

   “那就由我来告诉他好了。”

   “谁告诉他并不重要。我担心的是告诉他以后的事情。我不想看到,看到充植绝望的样子。”

   “为了你,充植他也一定会挺过去的,你放心吧。”

   “你为什么这么固执呢?我说了不要就不要嘛。”

   我紧抓着宗焕的手臂,车摇晃了几下。既然父亲已经去世了,我绝不能让充植再经历绝望。我越来越坚定了无论如何也不能把这件事告诉充植的决心。

   “宗焕,停车。”

   “没关系的。”

   “我要一个人去见充植,你先回去吧。”

   “充植是他的儿子,惟一的儿子!”

   “这些我当然知道,可是,你真的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我不肯让步,宗焕不再回答我。我则继续恳求他不要告诉充植,最后,我终于忍不住在车里喊了起来。

   “你怎么能那么残忍?宗焕,难道你觉得充植的痛苦还不够多吗?反正爸爸活着的时候,他们两个也无法见面。可是,只要知道爸爸还活着,我想充植他就也会坚强地活下去……为什么非要把这个噩耗告诉他,在他的伤口上再戳上一刀呢?宗焕,你到底怎么了。没有我的同意,谁都不许对充植做任何事情。如果你把这件事告诉他,那我就再也不当你是朋友了。我会当你是坏人,会一直恨你。”

   汽车“吱--”地一声,停在了路边。我用双手捂住脸,啜泣着。

   “爸爸,对不起!我不能把这件事告诉充植,爸爸您一定会同意我这么做的,对不对?我不知道,如果充植知道您去世了,他会怎么样,他一定会死的,爸爸,您安息吧,我知道您一个人走也很孤独,可就当是为了充植吧,您那么爱他,就再最后为他做一件事吧。爸爸,对不起,请您原谅我。”

   我心里默默祝祷着,恳请着爸爸的原谅。

   车子又开动了,宗焕一直紧闭着嘴唇,没有再说话。

   天气很冷了,充植打开了窗户,正坐在轮椅上看书。看到我和宗焕一起来,他很高兴。

   “你们两个一起来啦,我今天心情很好……小子,你去润姬学校了?”

   看着走到轮椅后边的宗焕,我的心怦怦地跳着。

   “宗焕的开车技术越来越好了,以后可以放心坐了。充植,喝咖啡吗?”

   我心不在焉地随口说道。

   “真的,那好,那我同意你以后可以坐这小子的车了。”

   充植一边说,一边抬头望着宗焕。

   “小子,听到润姬夸你是不是很高兴啊?好了,现在把我从椅子上扶下来吧,我有点儿累了。”

   宗焕没有理会充植的问话,走过去拿了杯子,问道。

   “充植,想喝酒吗?”

   “酒?你还要回家呢?怎么?今天晚上想练练酒后驾车?”

   “什么酒后驾车?只喝一两杯,回去的时候慢慢开就是了。”

   如果是往常,两个人说要喝酒,我一定会去市场买些下酒的小菜,可是今天,我要“监视”着宗焕。

   今天的宗焕也一反常态,他坐到充植的身边,握住他的手,胳膊搭到他的肩膀上。

    “充植,你真是个幸福的家伙。”

   “我?那好,那我们交换,让你也幸福一下。”

   “真的吗?我看到润姬那么爱你,我就总是想,全世界能被女人这么爱的男人恐怕并没有几个,我真的很羡慕你,都有点嫉妒了……”

   “怎么突然这么说,怎么,夫妻俩吵架了?”

   对于宗焕的话,充植只以为是他在开玩笑。

   “怎么会吵架?我只是嫉妒你们两个,今天要搞搞破坏。”

   我的心稍稍平静了一点,宗焕继续说:

   “润姬她不让我告诉你……”

   “宗焕,你不要说。”

   我睁大眼睛,大声对宗焕说。

   “我一定要说。”

   “不行,我说了不行!宗焕!”

   充植一脸迷惑的看着我和宗焕。

   “润姬。”

   宗焕直直地看着我。

   “充植他应该知道。”

   “宗焕,到底怎么了?”

   “都是因为润姬。”

   我腾地站起身,走过去打开房门。

   “宗焕,出去,你快点出去。以后也请你不要再来了。我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你太过分了,你是坏人,我那么拜托你,可你还是这样。来的路上,我跟你说的话还不够明白吗?你走吧,快点。”

   “好吧,我是坏人,可这件事我必须要说。”

   “你们两个都住嘴。”

   充植突然大叫了一声。

   “宗焕,你站起来。太冷了,润姬把门关上。”

   我没有动,我气得浑身颤抖,有一种被宗焕背叛的感觉。

   “润姬。”

   充植温柔地叫着我的名字。

   “过来,过来坐在我旁边。”

   我顺从地走过去。我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我怕自己会立刻哭出来。我低下头,使劲儿咬住嘴唇。

   “润姬。”

   “是。”

   他抓住我的手。

   “润姬。”

   “充植。”

   他继续呼唤着我的名字,伸出手抚摩我的头发。

   “润姬。”

   “充植,什么事都没有,真的什么事都没有。”

   但我终于忍不住巨大的悲痛,像个受罚的学生一样,屈着双膝,流下了眼泪。

   “润姬,现在不管出什么事,我都可以承受,即使是很难承受的事情,因为有你,我也会没事的。在你面前,我会让自己坚强起来,为了你,什么事情也不会把我击垮,不必担心,丫头,握住我的手,紧紧握住。”

   我紧紧握住了他的手,然后他又向宗焕说。

   “宗焕,对不起,我代润姬向你道歉,她都是为了我才这样的,你知道,她对你并没有恶意。你说的没错,她真的很爱我,我都知道。现在你说吧,我没事的。”

   “应该是我向润姬说对不起,虽然我可以了解她的心意,但是,这件事我不能不告诉你。今天早上,爸爸去世了。”

    充植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紧紧地抱住我。

   隔着他的肩膀,我怒视着宗焕悲痛的脸。

   “混蛋,你太残忍了,我不会原谅你的,你再也不是我的朋友了。”

   我平生第一次骂一个男人,尽管只是在心里。

   “润姬,抱着我。”

   我把双臂绕到充植的背后,把他搂在怀里。

   “紧一点,再紧一点…..。”

   我感觉到,他的眼泪滴落在我的头发上,他的手臂紧搂着我的脖子。

   过了一会儿,充植慢慢松开手臂,放开了我。宗焕点燃一支烟递给他。他抽了一口烟,然后和着叹息吐出一口烟雾。

   “爸爸现在在哪儿?”

   “在水原。”

   “水原?”

   “你不记得了吗?是叔叔家。”

   我从来没听过水原的事。

   “为什么会在那儿?”

   “本来是想在那里住几天,后来就去世了。”

   “那为什么没有通知我?”

   “是想送到医院以后再告诉你的。”

   “爸爸他留下什么话没有?”

   “嗯,没有说什么……”

   “什么时候举行葬礼?”

   “明天就送去殡仪馆……”

   “今天早上去世的,明天就举行葬礼?只有两天。”

   充植拿起酒,然后看了我一眼。

   “润姬,我少喝一点,行吗?”

   “充植,你没事吧?”

   “什么?”

   “哦,没什么。”

   “你放心,我没事。”

   我和充植说话的时候,感觉到宗焕呆呆的目光正在看我。可眼睛一碰到他的视线,我就会立刻避开。

   “润姬,你怪我是吗?”

   那时候,我真的很生气,对于宗焕的问话,根本不愿意回答。

   “现在连话都不想跟我说了?”

   “我现在终于知道了,男人都是狡猾的狐狸。”

   “我现在就离开这里好不好?”

   “请便。”

   失神地靠在墙上发愣的充植忽然望着我,无力地笑了。

   “润姬,别这样。你看我不是很好吗?你就别折磨宗焕了。他也挺可怜的。你为了我,他为了我们俩,都吃了很多苦。”

   “充植!”

   我怕自己继续固执会惹充植生气,而且也该准备晚饭了,我站起身走出了房间。可是,我根本没有心思去做什么晚饭,我坐在院子的一个角落里,默默地哭了。

   我又想起以前和充植在一起的那些快乐的日子,还有明伦洞那个和睦的家庭。干净整洁的庭院,二楼他的房间,公公婆婆还有小姑,那个给了我对婚后生活美好憧憬的家。可现在,爸爸妈妈都去世了,正美也去了台湾,就只剩下了充植一个人。

   我无法理清脑子里的一团乱麻,我想不通,为什么事情会变得这么凄惨。充植听到父亲的死讯后,那种明明受到重创却又强打精神的样子更加让我心痛。

   房间里传来充植喊我的声音。

   “你叫我吗?”

   他用一双充血的眼睛看着我,目光里没有一丝的气力。

   “你回去吧。”

   “我今天要留在这里,一会儿给家里打个电话就行了。”

   宗焕用一种陌生的口吻对我说:

    “润姬,你回去吧。我会留在这里。”

   我装作没有听到宗焕的话,走在充植面前坐下。我出去的这一会儿工夫,酒瓶已经空了。

   “宗焕,我要去看爸爸。我一定要去见他最后一面。”

   “你真的要去?”

   “是的。”

   “好,那准备一下就走吧。”

   我当然也很想去,我对充植说我也要去。

   “你不能去,你在中间下车回家。”

   我只能听他的,可穿什么衣服又成了问题。这是第一次出去,会见到很多人,可他连套西装也没有。

   没办法,只得穿了一件白衬衣,外面套上毛衣,宗焕一直默默地在旁边帮忙。穿好衣服以后,充植坐在轮椅上梳头,他忽然问我。

   “润姬,你包里有镜子吗?”

   “有。”

   “给我,我已经有很久没看过我的脸了。”

   我刚说完“有”以后,就立刻后悔不该这么回答。

   我们的房间里没有放镜子。在水安堡的时候,他看到墙上挂的镜子,很生气,并且说:“我的房间里不需要镜子。”从那以后,他住的地方就再也没放过镜子。

   他如果照了我包里的小镜子,也许就不会出门了。我掏出镜子递给他。

   和他在一起生活了两年,这是我第一次见他照镜子。我紧张得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过了一会儿,他把镜子还给我,然后对宗焕说:

   “宗焕,我不去了,把我扶到床上去吧。”

   “你怎么了?怎么又改主意了?你的情况,叔叔他们又不是不知道。别担心,跟我一起去吧,好不好?我们走吧?”

   “我的脸是一个原因,但我并不是因为这个才不愿出去见人的,去别的地方也许还可以,但是,要让我这个样子去叔叔家,还不如让我去死。爸爸如果在天有知,也一定不希望我去。水原是婶婶的娘家,那些人只会等着看我的笑话,如果我这副样子出现在那里,只会让爸爸的死显得更加凄凉。我不能去,其实,对于爸爸的死,带给我的并不只是伤心,他活着的时候没有自由,现在去另一个世界里,也可以不必再受折磨了。我现在倒是很羡慕爸爸,他终于可以解脱了,他的灵魂可以去和妈妈团聚了……”

   听完充植这番话,我感到非常震惊,我不知道,原来他的心里埋藏了这么多痛苦。每次我问到爸爸的事情时,他总会说:“所有的事你都知道了,在我想告诉你之前,都不要问。”宗焕每次也会回避我的问题,所以我一直不知道事情的原委。

   宗焕扶他坐好,然后站起身,好像准备走了。

   “充植,我现在去水原,明天去殡仪馆。我会把爸爸的骨灰带回来。离这里不远就是南韩山城,我们就把爸爸的骨灰撒到那里吧。润姬你觉得怎么样?”

   宗焕一边问他,一边回头看着我。

   “我今天很想一个人呆一会儿,润姬,你也回去吧,和宗焕一起走。”

   我虽然并不想和宗焕一起走,但又不想让他为我担心,我过去告诉房东大婶明天帮他准备早饭,然后就走出了院门。

   我的头像被重重打了一拳一样,疼痛欲裂。我们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汽车经过天浩洞的时候,宗焕终于开口了:

   “润姬,累吗?”

   我没有回答。

   “别生气了。”

   我依旧没有作声。

   “这么讨厌我?以后我一定都听你的,我们和解了好不好?”

   “明天,我也要去殡仪馆。”

   我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

   “不用去学校吗?”

   “明天下午才有课,早点回来就行了。”

   “那好吧,我们可以早点从水原出发。本来水原也有火葬场,可是我没有同意。”

   从刚才他们两人的谈话里,我听出好像和叔叔家的感情不太好,不过他们并没有细说,现在我忽然很想知道具体的情况。

   “叔叔家有什么事情吗?”

   “这件事你就不要问了。我在充植面前也尽量不说什么。你知道,他和我就像亲兄弟一样,充植现在是这个样子,但我却很健康,爸爸他一直很关心我,处理他的后事,是我应该做的。有些事情,你就装作不知道好了。明天如果想去,10点左右到殡仪馆。”

   这么晚还要赶去水原那么远,明天又要到殡仪馆。家也不能回,公司的事情也耽误了,我很为宗焕担心。

   “宗焕,今天没法回家了吧?”

   “早上知道这件事以后,就给家里打过电话了。明天可能会和充植在一起,后天晚上再回去。”

   “夫人会不高兴吧?”

   “结婚之前我就和她说好了。如果不能理解我和充植,还有你,我们三个人的关系,那么就没法和我在一起生活。”

   他的话让我十分感激,不过我依然表现得很冷静。

   “这两天肯定饭也吃不好,一定注意别太累了,还有,开车的时候更要小心,那公司的事情怎么办?”

   宗焕看了我一眼,笑了。

   “谢谢你,润姬。你这么关心我,说明你已经原谅我了。对不对?我就知道你生气一定不会长的。”

   “才不是呢,我要强忍着才能不讨厌你。”

   我半开玩笑地说,宗焕大声笑了起来。

   “强忍着?好吧好吧。润姬,你不知道,你生起气来有多可怕?简直要把我吓死了。我今天是第一次看见一个女孩子那么凶,充植能有你,真让人羡慕啊。对了,你让我出去的时候,要是我真的出去了,你会拉住我吗?”

   “当然不会。”

   “我才不信,你一定会拉住我的。”

   我想起当时抱着充植的时候,心里还骂过宗焕,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刚才,你知道吗?我在心里还骂你来着?”

   “骂我?”

   “是啊。”

   “润姬你也会骂人?”

   宗焕一边开车,一边扭头看着我,我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哈哈哈,润姬骂人?还是骂我?骂我什么了?说说看嘛,快点说出来让我听听。”

   我笑了,宗焕也一直笑个不停,后来干脆把车停下来,我们两个笑成了一团。

   我本来还有点后悔跟他说,可看他笑得那个样子,我也跟着笑了。

   在笑声中,所有的不快似乎都烟消云散了。

   “好了,知道我骂你就那么好笑吗?挨了骂还笑,全世界恐怕就只有宗焕你一个人。”

   “是啊,真的很好笑。我心情很好,可能就是因为挨了你的骂,我心情才好起来的。”

   “什么?心情好?既然这样,那我就每天都骂你。”

   我们互相开着玩笑。我忽然又想起了此时正孤零零留在新张的充植。

   “宗焕,我现在觉得,不管两个人有多么相爱,也还是无法分担对方的痛苦。”

   “怎么突然这么想?”

   “我们在这里说笑,不知道充植现在在干什么?”

   “润姬,你的心太重了。”

   那天,宗焕把我送回家后,就直接去了水原。

   第二天,我拜托排课的老师把我的课安排在下午,然后马上出发去殡仪馆。早上出门的时候,我跟家里人说要去参加朋友父亲的葬礼,还借了爸爸公司的车。

   这是我第一次去殡仪馆。路上偶尔会看到有灵车开过去,车里总是坐满了人,还有穿着丧服的遗属。

   看着这些,我不由想起了爸爸的灵车,里面一定没有什么人,我又想起不能来参加葬礼的充植,和那间破旧的小屋,止不住流下泪来。

   到殡仪馆的时候,还不到10点,火葬场的停车场上密密麻麻地停着很多灵车。

   我从车上下来,一眼看到宗焕正站在门口等我。

   离宗焕不远的地方,站着充植的叔叔,他曾经来参加过我们的订婚仪式,旁边还有几个人,也曾在明伦洞见过。

   “过去向叔叔打个招呼吧。”

   “爸爸呢?”

   我上来就先问道,原来爸爸的棺木已经送到焚化间了,我暗暗怪自己来晚了一步。

   有一些不认识的人,看到我,都一脸惊奇,向我围拢过来。

   “我该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呢?大家一定都很伤心吧?爸爸是那么好的一个人。”

   据说,在神给人类的诸多惩罚中,最可怕的就是语言,此时的我深有体会。在我和充植一起生活的艰苦的日子里,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些人,没有人去看望过我们,而现在却要跟他们问好,这个口该怎么开呢。

   叔叔走了过来。

   “叔叔您好!”

    “你辛苦了。”

   我想起在水安堡的时候,偶然听充植和宗焕谈起过,去世的公公是叔叔惟一的哥哥。在哥哥被关押期间,他一次也没有去看望过。爸爸出事以后,他从妈妈那里拿了很多钱,说去解决这件事情,却没有任何结果。虽然老是说要照顾侄子,但我和充植却一次也没有见过他。

   我忽然觉得,充植没有来也许真的是件好事。宗焕轻声和叔叔谈着充植的事情。

   “这段时间一直是润姬照顾充植,受了很多苦。”

   过了一会儿,宗焕对我说。

   “润姬,你先回去吧,耽误上课就不好了。事情办完以后,我会带着爸爸的骨灰到充植那里,你下班以后直接过去就行了。我们三个去撒骨灰。”

   他最后一句话好像特别加重了语气。

   因为下午1点以前必须回学校,我不能在继续逗留,打了个招呼就离开了。

   那天晚上,他们两个好像一直在等我,我一进门,宗焕就背起充植,准备出发。

   到达南韩山城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漆黑的山里,只能听到风声和水声。宗焕停好车,先递给我装着骨灰的白布袋,然后背上充植,我们顺着溪流向下走。

   我双手捧着布袋,充植伏在朋友的背上,一下下把骨灰撒到溪流里。那天晚上,我们三个人在寂静漆黑的南韩山城里喝酒,失声痛哭。

   在新张的生活,后面还会提到。那是我们的生活中最艰难的一段日子。那段时间,充植不知受了多少苦……

   我自认为能够理解充植的痛苦,但其实,更多的可能是一种爱的包容。除非亲身经历,否则,他的痛苦是他人所无法想像的。

   很久以后的今天,我想我更应该能够理解他的痛苦,因为只有现在,我才真的可以分担他的伤痛。
  

        


    在京畿道的新张度过了一年,虽然不多,我们也有了一些积蓄,我开始准备给充植找一个新的住处。

   经过一段时间四处寻找,有一天,我终于在城南找到一个合适的人家,房东是一对老夫妻,和他们的侄子生活在一起,房子很干净。有一条小溪从房子后面流过,小溪对面是小学校的运动场,非常安静。房间也很宽敞,旁边还有一个小小的库房。

   征得房东的同意以后,我在房间和库房之间的墙上开了一道小门,然后把库房改造成一个简单的卫生间,放了一个大浴盆,并在浴盆旁边安了一个电炉,这样就可以洗热水澡了。

   我跑到专卖医疗器械的商店,订制了一张医院病人用的床,买了电唱机,请房东介绍的木匠师傅在一边墙上做了一个装饰柜。我跑了好几趟唱片店和书店,买回充植喜欢的唱片和书,我要让充植完全忘记新张那种贫困的生活。

   房间收拾好了,一边摆着病人专用的床,装饰柜做在充植坐着轮椅刚好可以拿到的位置,上面摆着书和唱片。桌子上是咖啡壶和杯子,旁边的瓶子里则是上等的咖啡。

   所有这些东西里,我最喜欢的是那架电唱机。现在我们的唱片不多,不过有我们都很喜欢的贝多芬第五钢琴协奏曲《皇帝》,舒伯特的《冬日旅人》,当然还有《清晨取自皮尔金第一组曲》。

   房东一家很和善,答应会好好照顾充植,这样,我不能来城南的时候,也不用太担心了。

   起初,充植和房东还很生疏,不过慢慢地,相处得像一家人一样。

   现在,所有的事情都走上了正轨,我的心也得到前所未有的平静。

   不过,另外又有一个问题开始困扰我。家里人开始催促我结婚。

   这时候,我的大妹已经结婚了,于是,我这个长女就成了爸妈的一个负担。或许他们觉得这是家里的一个耻辱吧。

   每天早上上班的时候,都会听到妈妈在我身后发出的叹气声,而连相亲都不愿意的我,从来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如果有人来做媒,我总会说学校里的事太忙,或者找到其他各种借口加以拒绝。后来,妈妈干脆连问也不问我,直接就定下见面的日期和时间。

   现在,这件事情已经到了无法逃避的时候,我甚至在考虑,是不是要把充植的事情告诉家里。再安排多少次的相亲也不会有什么作用,我不过是顾及父母的体面,其实都是敷衍。

   “充植,我到底该怎么办呢?”有好几次,我差点要问出这样的话,可终于还是没有开口。现在,可以商量的人就只有宗焕了。虽然,以我的性格,跟宗焕商量这样的事,实在是很不好意思,但是,现在能帮助我的,就只有宗焕。

   我们在新张住的时候,宗焕就已经结婚了,现在正过着稳定的家庭生活。我把自己的困境跟他讲了以后,宗焕表现得很平静,他对我说:

   “父母的担心一点错都没有。你是应该好好考虑一下这个问题了。如果有合适的人选,也该结婚了。不用担心充植,你结婚以后,我会负责照顾他,这件事,我早就和我妻子说好了。”

   他的话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很生气。

   “宗焕,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对于我和充植的关系,你就只想过这个吗?说什么如果有合适的人,就结婚?还有我结婚以后,你来负责他?负责?充植是什么?难道他不是人,是件东西吗?从你第一次带我去若水洞开始,你不是就想让我和他在一起,照顾他吗?我不明白,你现在怎么又说这样的话?难道充植也是这么想的吗?”

   当然,我并不是不明白宗焕的意思,如果我真的不明白,也就不会和他说这些了。

   我之所以反应得这么激烈,是因为,我一直把充植当作我的惟一,而他们却好像并不理解我的这种爱。

   “除了爱他,我从没想过别的。如果那样的话,这么长时间以来,对于充植,我到底算什么呢?”

   我不想再说什么了,现在,连惟一一个可以商量的人也失去了。

   没有什么原因,却不肯结婚,家里人每天都在对我施加看不到的催促和压力。作为当事人,我自己的态度是无所谓,不过,爸爸妈妈好像真的非常着急。

   经常是上班的路上,爸爸叫住我,一反常态给我讲很多道理,而妈妈虽然不用上班,却比我这个上班的还忙。

   尽管没有必要刻意去隐瞒,但我还是没有把这些事告诉充植。其实,平时最关心我结婚问题的就是他。他总是对我说,如果遇到喜欢的人,也该结婚了。不知道,说这话的时候,他是怀着一种怎样的心情?

   人的一生,常常会觉得,像是在被命运牵引着向前走,我很想告诉充植,牵引我们俩的是同一个命运。但是他似乎并不愿意承认这一点,而总想让我享受那种普通人认为的平凡的幸福。

   其实,与家人的摩擦并没有对我造成多大的负担。而我们的问题,却如同一块巨石一样压在我的心中,不知该如何解决。

   如果我们真的被一个命运引领,为什么还要受这样的折磨?难道以前遭受的苦难还不够多吗?我不想因为我,又让他承受更多的痛苦!

   不管怎么样,我必须要让他明白,我们两人已经被冥冥中的力量捆绑在一起,永远不能分开了。

   一个27岁的女子,站在她深爱的男人面前,只想获得一个爱的肯定,只想听他说,她是他的惟一,却屡屡被拒绝。

   某一天的深夜,这个女子为了得到他的爱,不,应该说是为了变成他的女人,默默地躺到了男人的身旁,脱去衣服,要把爱献给他。

   看到女子上床来的样子,可怜的男人只能伸出他惟一一只可以活动的胳膊,女子能做的就只有这些,其他的事情是她所无能为力的。

   女子像剥洋葱一样,一件一件小心地脱去衣裳,她很镇静,她惟一的希望就是要让面前的男人完全拥有自己。对于一个全身麻痹,只有一个可以思考的头脑和一只右臂的男人来说,还能希望什么呢?

   在黑暗的房间里,女子触摸着自己的身体,发出轻轻的喘息声,房间里温暖的空气包裹着她,她开始舞蹈,连黑暗也害羞得转过脸去,惟一的观众,那个男人也闭上了双眼。向前……向后……向左……向右……她不停的飞着,飞着。

   女子收起翅膀,来到床上,小心躺到男人的身旁。和往常一样,他伸出手臂,把女子接纳到自己的怀里,就这么躺着,没有人说话,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

   “他睡着了吗?……还是,在装睡?”

   我以为他已经睡着了,轻轻搂住他的脖子,可是他并没有睡着。他好像刚刚发现我赤裸的身体。

   “润姬!”

   他的声音出奇地平静。

   “还没睡着吗?”

   “你,起来。”

   “怎么了,你要什么东西吗?”

   “起来!”

   他的声音忽然大起来。

   “你怎么了?”

   我当然知道是为什么,却只能这么问。我像个傻瓜一样,完全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充植,我们,睡觉吧。”

   “你,你如果不起来,就把轮椅给我推过来,我在轮椅上睡。”

   “你别这样。”

   “你不听我的话了吗?你为什么要这样?快点起来把衣服穿上。”

   他并没有生气,倒好像是在发泄。我没有说话,也没有动,而他的声音更大了,大得让我感到陌生。

   “你是不是有别的男人了?说吧,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你为什么不说话?你是不是怕我伤心,所以不肯说?你完全不必有这种顾虑,说吧。我不是早就跟你说过吗,如果遇到喜欢的人,就应该结婚。我不会缠着你不放!”

   我从床上下来,披上睡衣,他继续说:

   “你放心,我不会拖累你的。我这个样子,什么也做不了。你真的不用为我担心,以后不要再来这里了,很感谢你一直照顾我……你继续留在这里,只会折磨我,知道吗?我们结束了,不要再来了,听到没有?你这样,我算什么?我算什么?算了,就这样吧,这么长时间以来,辛苦你了。”

   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不是这样的,我只有你,只有你!难道你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吗?你真的不知道?”

   我不再说什么,那天,我蜷在床边的地板上,一直到天亮。

   第二天早上。看着他面无表情的脸,我感到了深深的羞耻和绝望,我回到了汉城。

   大约过了两个月以后。

   也许是因为我特有的固执,充植终于可以让我赤裸着身体枕着他的手臂入睡了。

   妈妈嫁女儿的热情已经持续了两三年的时间,中间不断给我安排相亲,尤其是最近几个月。

   每到周末,我差不多都不在家里呆着,一个星期里,总有几天要很晚才下班,有时候,还借口去找恩英而不回来睡觉,看到我这个样子,妈妈对我的“关心”更是达到了顶峰。

   终于,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有人来做媒,两家的长辈也先见面商谈过了,虽然我一再表示反对,可根本没人听我的意见。

   一个意想不到的男人出现了,他,就是崔民宇。

   和他的第一次见面是在那年的4月份。

   那是植树日的前一天,我上完舞蹈课走出教室,校工跑来说有人找我。

   教室前面的步道上站着两个中年女人,正向我这边走过来。我正在想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她们,只见她们示意我到运动场的长椅那边,好像有话要说:

    “请问,您是?”

   我迟疑地问,其中一位开口了。

   “实在是不好意思,是这样的,我想把我的儿子介绍给你。”

   因为已经很久没人来做媒了,妈妈好像不再过多关注我的事情,我刚觉得轻松一点的时候,没想到来了这么一位不速之客。

   “有人给我介绍了金老师,冒昧过来,真是打扰了。明天是公休日,请和我的儿子见个面好不好?”

   我的回答当然是拒绝。

   “您这么突然找来,我真是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而且,明天我也没有时间。不管是谁向您介绍的我,她可能不太了解情况,我并不想结婚。”

   两个女人对视了一下,然后笑了。

   “你妈妈对你结婚的事很操心……要不我们也不会这么突然找来,不管怎么样,明天还是请你腾出一点时间去见个面吧。”

   其实,我本来打算第二天一早就去城南的。

   “要不后天怎么样?”

   “后天有课外辅导课。”

   “那么,大后天……”

   “可能也不行,真是对不起。”

   见没有结果,她们只好说让我再考虑一下,以后再跟我联系。

   那天下班以后回到家,我把白天学校里的事都告诉了妈妈。可妈妈却说没有什么不对,并且告诉我,已经约好明天下午四点在高丽亚那饭店的咖啡厅见面。

   我很失望,妈妈竟然不和我商量,就自作主张决定约会,就算她这么做都是为了我,但我也不能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就跑过去和人家见面呀。

   “妈妈,你怎么能这么做?我明天没有时间。”

   虽然我知道不应该这样,可还是忍不住发火了。

   我在学校里面已经告诉她们我没有时间,也表示了拒绝的意思,可她们还是和妈妈定下了约会,看来,妈妈是站在那一边的。

   我一脸不高兴,心里怪妈妈不该这么自作主张,可妈妈好像也生气了,冲我大喊着:

   “你看看你自己到底多大了?!还没见面就先说不行,你究竟想怎么样?你真的就想一辈子不结婚了?你知不知道,为了你的事情,爸爸妈妈操了多少心,眼看着就快30了,很多事情,你自己也应该知道。休息日从来都不在家,你究竟跑到哪里去了?如果已经有了喜欢的人,就把他带回来呀,难道我和你爸爸会反对吗?我自己生的女儿我却一点都不了解,你怎么就不能体谅一下父母的心呢?不要再固执了,明天去和人家见个面,既然已经约好了,咱们就不能做失礼的事情。”

   我知道,妈妈的话一点都没有错,我也可以了解她的心情。

   最后,我只能听从妈妈的安排,去和一个据说各方面都很不错的男人见面。

   第二天早上,我答应妈妈一定会去赴约,然后才走出家门。

   在去看充植的路上,我的心情失去了往日的欢快。

   到了城南,看到门口停着一辆陌生的汽车,原来是宗焕的。

   我推开房门,两个人大概是昨天喝酒喝到很晚,神色疲惫,见我进来,都不好意思地笑了。

   “宗焕,昨天晚上来的吗?”

   “今天是休息日,怎么也不多睡会儿,这么早就过来了?好不容易想和充植单独呆会儿,得,又泡汤了。”

   宗焕戏谑的几句话,把充植也逗笑了。

   “在外留宿,不怕回去夫人骂吗?哦,我知道了,宗焕你一定是被赶出来的。”

   只要我们三个人凑到一起,就算再沉重的心情也会变得轻松起来。

   “要是真被赶出来就好喽,那我就可以过来找充植,一边听音乐,一边喝酒,过过神仙生活。要是再有润姬在旁边给我们做饭,那就更好了。结婚有什么意思……润姬,你也不要结婚,女人结了婚,就是每天在家做饭,洗衣服,干家务,是不是很无聊,嗯?润姬,你说是不是?”

   “结婚?真是的,怎么今天所有的人见着我都跟我提结婚的事。我可是已经结婚的有夫之妇,我的丈夫就在这儿,就是严充植。”

   我的话刚说完,就看到充植的脸色马上变了,刚才还兴高采烈的宗焕也愣住了。

   “你们两个什么时候结的婚?不是只是订婚吗?举行婚礼怎么连我都不告诉?好像就是前几天,这家伙还在说,不知道润姬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怎么就结婚了?”

   我的心一沉,我们的关系竟然从宗焕那里都得不到肯定……

   想到四点还有约会,我偷眼看着充植的表情。

   “现在,宗焕说什么并不重要,我要好好想想,怎么把充植的事告诉家里。我不能总是这样没有理由地拒绝结婚,也不能一直像这样撒谎过日子。过了今天,我一定要想出一个好办法。”

   又呆了一会儿,宗焕要走了,我也起身,准备和他一起走。虽然我很担心,怕留下充植一个人会很孤单,可是又不能爽约。

   回汉城的路上,有一个叫做“轩仁陵”的地方,宗焕把车停在了入口处。我疑惑地望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停在这里,宗焕没有说话,点起一支烟,然后认真地看着我。

   “润姬,刚才我说的话,是不是伤你心了?”

   “什么话?”

   我明知故问。

   “关于结婚的事。”

   我的预感果然没错。

   “有一点儿,别人也就罢了,难道宗焕你也不理解我们的关系吗?我希望你只是开玩笑,你是在开玩笑对不对?”

   “不,我没有开玩笑。希望你能认真考虑一下我的话。我本来是很希望你和充植能够一直在一起,可是从现在的情况看,这是不可能的。那个小子现在谁都不肯见,难道你就对父母一直骗下去吗?其实,昨天晚上,我和充植一直在谈你的事情,他已经决定了。”

   “充植?他决定什么了?”

   “他要让你走。”

   “真是太可笑了,你们谈了半天,就是这样一个结果吗?当然,我知道你们是关心我才这么做的,可即便那样,你们也太过分了。宗焕,你知道我最不能理解的一件事是什么吗?就是那些为爱而分手的人。那根本就是胡说八道,既然相爱,为什么要分手?我和充植认识不是一天两天了,从我十九岁第一次遇见他开始,到现在已经十年了,我已经快三十岁了。再过几年,爸爸妈妈说不定都会对我结婚的事放弃了。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充植,我早就当他是我的丈夫。”

   我忽然感到很惭愧,因为我虽然这样说,但一会儿却要去相亲,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我想起充植正独自呆在忽然冷清下来的房间里,就恨不得立刻奔回去看他,可是不行,我必须要回汉城,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陷入这样一种境地的……

   我到达高丽亚那饭店的时候,比约定时间稍晚了一点,远远就看见妈妈正一脸不安地站在大门口。她一看到我,好像松了一口气似的,脸上浮起了笑容。咖啡厅里的人很多。

   “妈妈对不起,我来晚了,您是不是在担心怕我不来?”

   我轻声对妈妈说,妈妈微笑着紧紧拉住我的手,那一瞬间,我忽然觉得妈妈的手好温暖,心里莫名地觉得感动。

   不知道为什么大家相亲都要选择这么嘈杂的地方,难道不在饭店的咖啡厅见面,就会把对方的脸混了吗?

   那天的咖啡厅里坐着很多打扮得端庄漂亮的预备新娘,脸上一律都是谦恭的笑容。

   男人们个个一本正经,女人们则面带羞涩。

   整个咖啡厅里,大概只有我一个人穿着普通的衣服,高抬着头,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对面坐着的,是前天在学校见过的妈妈,还有爸爸和崔民宇。我对他们的第一印象倒是都还不错,不过,我只是在敷衍妈妈,所以心里并没有任何别的想法。

   后来,崔民宇经常到学校对面一个叫“山乡”的茶馆,然后给我打电话。当我告诉他我并没有结婚打算的时候,他并不说什么,只是看着我笑。

    有一天,我们一起从茶馆里走出来,正好碰倒学校里的学生和老师,结果,我有男朋友的事很快就在学校里传开了,没办法,我只得向崔民宇明确表示说,我是一个独身主义者。从那以后,他只是偶尔往家里打个电话,一直没有再见面。

   过了没多久,到我的生日。他家里送来了一个大蛋糕,还有一匹衣料。我坚决要求妈妈把这些东西退回去,为这事,还和妈妈吵起来了。就这样,和他的关系大概持续了三个月,现在,我的婚事竟然变得好像和我毫无关系。

   对于妈妈“为什么不肯结婚”的质问,我没法做出明确的回答。暑假前的某一天,我被叫到校长办公室,一进门就看到妈妈坐在那里,桌子上放着请柬和我的辞职书。

   就在我绞尽脑汁想要找到一个最佳方法解决这件事的时候,不知不觉,夏天已经过去了。

   最后,父母没有和我商量,就自行确定了婚礼的日期,时间是9月11日下午1点,地点在高丽亚那饭店的21层。

   什么都不需要我做,我只要到时候穿上结婚礼服,在那个地方出现就可以了。

   订下婚期以后,我的行动受到了限制,有时,在充植那里只能停留一个小时,就要匆匆往回赶。现在的情况竟然变成了,对家里要撒谎,对充植也要撒谎。

   最近,妈妈开始忙着给亲戚们发请柬,对我的“监视”也松懈了。怎么能够举行这样的婚礼呢?

   我推开房门,看到充植正坐在轮椅上听音乐,我忽然很想走过去,扑到他怀里大哭一场,却只能坐在门口。

   “你来啦?怎么很累的样子?今天天气不错,对了,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我们喝咖啡吧。”

   “充植,我有话跟你说……”

   “什么事?”

   “……”

《失去的你》:飘摇的梦         
        

   当爱向你们召唤的时候,

   跟随着他,

   虽然他的路程是艰险而陡峻。

   当他的翅翼围卷你们的时候,

   屈服于他,

   虽然那藏在羽翮中间的剑刃也许会伤毁你们。

   当他对你们说话的时候,

   信从他,

   虽然他的声音会把你们的梦魂击碎。

   如同北风吹荒了林园,

   爱虽给你加冠,

   他也要把你钉在十字架上,

   他虽栽培你,他也刈剪你。

   --纪伯伦〈爱〉

   阳光很刺眼,我的身体摇晃着,几乎快要摔倒。天很蓝,是秋天那种明朗醉人的蓝,阳光从蔚蓝的天空中照射下来,一道道光线里似乎也饱含了秋日的蓝色。风从充植住的城南那边吹过来,也是蔚蓝色的,还带着他身上特有的一股清爽味道。

   忽然,似乎一道蓝光从风里投射下来,紧紧的包裹住我的身体。间或,我为他刚刮过胡子的脸涂上面霜,然后抚摩着他的脸颊说。

   “啊,好舒服呵,你摸摸看,你的脸上好像有风的味道,风的味道……”

   此时,我沐浴在秋天的阳光里,好像被他的气息包围着。

   当充植清爽的气息在我的心底沉淀成一份寂寥的时候,过去的记忆如同褪色的照片,随风而逝。风吹拂在肌肤上,让我心旌摇曳。

   “风的味道……啊,风的味道。”

   我大口大口地吸进空气,嘴里不停念叨着:“味道,啊,这个味道!”这时,恩英从区公所里跑过来追上我,抓住我的胳膊。

   “润姬!你怎么了?你说有什么味道?”

   “嗯,风里有他的味道,有充植的味道。”

   恩英疑惑地看着我,紧紧地拉住我的胳膊。

   “你到底怎么了?润姬,你别吓唬我。严充植,崔民宇,他们两个都是坏人。风里怎么会有味道?这只是风啊,风就是风……”

   恩英拉着我走下台阶,大声说着。我的手里,还紧紧抓着那张户籍卡。

   我忽然觉得很生气,可是,这一股怒气,该发给谁呢?

   为我的婚事操碎了心的妈妈,满心欢喜送三十岁女儿出嫁的爸爸,那个回到家来,就只陪着自己妈妈的男人--我甚至不知该把他看做什么人,除了一个法定丈夫的身份,他对我没有任何意义--崔民宇,鼓励我结婚,还说什么“我会负责充植的事情,你不必担心”的宗焕,还有,那个一直在说“我很好,很好”的充植。

   我忽然感觉,他们好像都距离我很遥远,最困扰我的,不是别的任何人,而是我自己。就算双方父母已经约定,就算请柬都已经发出,难道我就可以离开充植,去结这样一个婚了吗?

   想到充植整天在房间里不能动弹,没人跟他说话……或许这是上天给我的惩罚,是我必须要面对的。

   他悲伤的脸,无法活动的左臂,还有那只最让我伤心的右臂。

   我真想谁也不告诉,立刻就跑到城南去,从此和他在一起,过隐居的生活。

   我一定要和他在一起……

   恩英搀扶着我,走进附近一家餐厅。

   坐下以后,恩英又拿过那张卡片反复看着,像是要再找到一些新的东西,又像是无法相信一样仔细端详。我看着她的样子,忽然觉得很好笑,我把身体蜷在沙发里,轻声笑了。

   “润姬,你笑什么?这种时候,你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恩英手里攥着卡片,不解地望着我说。

   “我只是觉得你的样子很好笑,翻过来掉过去的看,有什么好看的?”

   “老实说,我真不敢相信我的眼睛。怎么可能有这种事?就像是三流电影里的情节。他们为什么瞒着这些事不告诉你,我真是不明白……”

   我无言地笑了,从恩英手里拿过户籍卡片。

   明明是我自己的事,可我却冷静得象个旁观者一样,不过,我心里很清楚,这张小小的卡片,明确证明了这是一场错误的婚姻。

   卡片上记录着,公公是户主,而那个打过几次电话的叫做朴惠英的女人是儿媳,那个据称是住在美国姐姐的女儿(她一直叫我婶婶),今年五岁的智延,是公公不可争辩的孙女。

   朴惠英是崔民宇的妻子。

   崔智延是崔民宇的独生女儿。

   而我,金润姬,是同居者。

   尽管,在朴惠英的名字旁边有两行黑色的小字,注明两人已经解除婚姻关系,可是,一直到现在都在对我隐瞒这件事,可见,这并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过去。

   而且还有一个智延,还在每天叫我婶婶……这真是我无法理解的一家人。

   人活着的时候,每个人心底里都有一个地狱。

   同样一件事情,会让有些人愉快,却会给有些人带去痛苦,同样一件东西,在有些人眼里是美丽,而在有些人看来则丑陋无比。

   那么,我的地狱到底是什么样呢?

   我和他的关系,应该可以更美好,更牢固,可究竟是什么阻碍了我们的交流?是隐藏在我们心底的愿望吗?是的,是的……我们该把这个愿望释放出来……

   我不知道,别的人是否也是这样,但是,打碎这个愿望的人,恰恰就是我自己。

   是谁在捉弄我?请你饶恕我吧,请你把我从这个人生的苦海中解救出去吧!我愿意献上我的一切来祈祷,为了我们过去美好的记忆,为了我奢侈的愿望。

   如果我的心真的纯洁,我就要把我的一生都给一个人,而这个人,只能是充植。

   在黑暗的密林中

   我呼唤你的名字

   荆棘密布

   我迷失了方向

   我需要你

   我需要你的引领

   让我回到阳光明媚的大路上

   啊,我是你的小鸟

   被你的枪射中

   脑海里突然冒出这样的诗句,对他的思念,像灯一样被突然点亮。我的愿望逐渐变得清晰,我要和充植在一起,或许可以再加上宗焕,“我们”在一起。

   或许,是那个名叫朴惠英的陌生女人,唤醒了我,让我可以重返充植的身边,不,应该是,让充植再次拥有了以前的那个润姬。

   可是,我现在已经与一个男人结婚了,怎么办?冒着被别人说三道四的危险离婚吗?我手足无措了,我要好好想一想,这一次,我不能再做错了……

   “恩英,对不起,从我们认识,就一直让你为我担心,真的很对不起,也真的很谢谢你。”

   听到我这么说,恩英的眼圈一红。

   “你别这么说,这有什么好对不起的。每次你遇到困难的时候,我也会跟着你一起着急,难过……可是,却帮不了什么忙?你知道吗?每次看到你那么痛苦,我真怪我自己没用。有时候和丈夫一起出去,玩的很高兴的时候,我会突然想起你来,每当那时候,我总是会觉得很抱歉。像今天这件事情,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是该让你就这么忍受着生活下去呢?还是劝你离婚?这两样都是我不愿意看到的……润姬,不管怎么样,我们先去你家吧,把这件事告诉爸爸妈妈,好不好?我们现在就走。”

   恩英一边说,一边拿出手帕擦了擦眼睛。

   “我想,还是先不告诉他们的好。”

   “为什么?”

   “我想,过一段时间再说。”

   恩英忽然对我喊叫起来。

   “你怎么了?又想隐瞒?充植的事就是这样,但这次可不是小事情,不告诉家里,那你一个人打算怎么办?”

   “你别生气呀,我只是觉得太快了。我不想结婚还不到半个月就去离婚,充植也会同意我的做法的。而且,我只是想再等等,并不是要隐瞒。”

   “你真是无药可救了。现在,你只要想想那个崔民宇是怎么欺骗你的,这件事跟充植又有什么关系?你不要说了,先把这件事告诉家里再说,我们要弄清楚,他为什么欺骗你……还有为什么会与那个叫朴惠英的女人离婚……如果你不问清楚,怎么还能和这样一个男人继续在一起生活呢?别再固执了,照我说的去做。”

   恩英急得直跺脚,我知道她都是在为我着想,不过,我心里已经拿定了主意,我决定先不把这件事告诉爸爸妈妈,至少,在我考虑清楚之前先不说。

   不过,所有这一切,都只是我和充植重新在一起的一个过程而已,我知道,我的愿望很快就会实现。抛开法律关系不说,才结婚这么短时间,我也觉得没有一个适当的理由可以结束这种关系。当然,我可以很容易的解除这场同样受到很多人祝福的婚姻,不过,我不想匆忙做决定。

   其实,在我内心深处,有个声音一直不间断地在催促着我,立刻拿着这张卡片去找他,告诉他所有的事情。

   和恩英分手以后,我回到家里,表现得和往常一样,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是,我的视线总是不由自主地停留在智延玩耍的地方。

   “谁能了解这个孩子的寂寞呢?可怜的孩子……不,我不可以,我只是她的婶婶而已。”

   如果可能,我真的不想向公公一家人,特别是我的丈夫,把心里的疑惑都说出来,可是,我不想因为他们,再给我的心增加任何负担,越是这样想,就会越发觉得无法再忍受下去了。

   有一天,婆婆去教会了,我给城南的充植打了个电话。

   “喂。”

   “……”

   “哪位?”

   “是我。”

   听到他声音的那一瞬间,我的眼泪涌出眼眶,我哽咽着,忘了要说的话。还是他先叫着我的名字。

   “润姬,是润姬吗?”

   “是我,充植。”

   我再也忍不住了,手里还拿着听筒,我就扑倒在桌子上呜呜哭了起来。听筒那边传来充植焦急的声音:“我很好,我真的很好,润姬,你别哭,别哭了,你这个傻丫头。”他的声音好像也有点哽咽,不停地喊着我。

   “润姬,你不用担心我。最近,我只要一想起你,心里就很高兴,甚至比正美结婚的时候还高兴。而且,我知道你也很满意。你相信我,我真的挺好的,要是你总是担心我,你就不会快活,我也一样。一定要强迫自己不要想,知道了吗?润姬,说话呀,不要只是哭,真是个傻丫头。”

   我直起身子,擦了擦眼泪。

   “我知道了,我会的。我不担心你,不过你也要真的好好照顾自己。我们都要好好的,好吗?还有,要是我明天去看你,你可不准发脾气,就像你说的,我只是去看学长。我很想见你,我受不了了。”

   “润姬,明天太早了。在过一阵子再来吧,我们可以每天打电话呀。要是家里人问你去哪儿,你怎么说?我不想因为我,让你出嫁了还要继续撒谎。过阵子再来,好不好?”

   “反正我还有课外的学生要辅导,而且,本来也约了明天见面。充植,难道你不想我吗?”

   充植没有再反对,我已经深深感觉到了他几乎接近绝望的孤独。

   放下电话以后,我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然后走出玄关,准备去市场。智延不知什么时候走到我身边来,拉着我的衣角,微笑着望着我。

   “婶婶,你刚才说要去哪儿?”

   “我说约了朋友……”

   “那你现在去哪儿?”

   “我现在要去市场呀……”

   “婶婶,我也想去市场。”

   “是吗?好吧,那就带你一起去,婶婶给你买洋娃娃好不好?”

   智延紧抓着我的衣角,一脸欢喜。在这个家里,我惟一可以轻松面对,毫无顾虑亲近的人,就是小智延。她似乎也很愿意跟着我。虽然我自己还没有孩子,不过从智延的身上,我明白了,为什么人们都说,孩子是大人的天堂。

   从市场出来,我们去了玩具店,我坐在椅子上,让智延自己挑一个最喜欢的娃娃。智延很高兴,拿起这个看看,放下,又拿起另一个,还不时看看我,露出可爱的笑容,看着她的样子,我的心莫名其妙地疼了一下。

   黄昏时分,门铃开始响起来,这代表上班和出门的人都回来了。和往常一样,公公是第一个到家的,他拿着一个装满讲义的文件夹走进来,我鞠躬行礼,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关心地说:

    “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脸色不太好。”

   “我没事,爸爸,一会儿我有点事想跟您说。”

   “好的,要是不急的话,先让我休息一下。”

   公公走进房间里去了,我来到厨房。公公是搞声乐的,每天早晚都要喝一杯果汁。

   厨房的餐桌上放着我刚给智延买的娃娃,智延好像正在和它玩过家家。娃娃是客人,智延是主人。

   “智延,爷爷回来了,快去请安吧。”

   “婶婶,客人说她饿了,你给她做点饭吃吧。”

   “谁是客人?”

   “客人嘛,就是她呀……”

   我忽然感到一阵辛酸,可怜的孩子,她甚至不知道用“妈妈,爸爸”这样幸福的称呼。我把苹果放进榨汁机,打开开关。我回头望着智延。

   “智延,我不是你的婶婶,我是你的新妈妈,新妈妈呀。”

   我惊异于自己的想法,智延在我的眼里,我的心里,已经占据了一块小小的位置。

   榨汁机停止了工作,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我又想起了充植,于是使劲儿摇了摇头。

   “我很快就会离开这个孩子的,不要这样。”

   我敲了敲公公的房门。

   “爸爸,果汁好了。”

   我走进房间,把果汁放到桌子上,我抬头看了看两位老人的表情,这是一对普通的父母的脸。

   “坐下吧,有什么事吗?看你的脸色,一定不会是什么好事吧?”

   我犹豫了一下,才说:

   “爸爸,几天以前,曾经有个人给我打电话。我开始以为是民宇结婚前交往过的女人打来的祝贺电话,可是,她拜托我要好好照顾智延。今天我去区公所查了户籍登记卡,才知道这个叫朴惠英的女人,还有智延的身份。我觉得,这件事,在结婚之前就应该告诉我,我很奇怪,为什么连您和妈妈也瞒着我。”

   不用说,两位老人的神情都很惊异。过了一会,公公用尽量平静的口吻对我说:

   “润姬,你真的吓了我们一跳。你说的没错,这件事是应该早些告诉你的,因为这件事,我们也很烦恼,现在你自己知道了,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公公擦擦额头上沁出的汗,端起果汁,一饮而尽。婆婆的手微微抖着,用同样颤抖的声音问我:

   “这件事,你告诉亲家那边了吗?”

   我很失望,说我小心眼也好,可面对这样一件事,我没想到他们会是这样的态度。当知道我没有告诉家里的时候,我看到了他们脸上放心的神情,我甚至感到了一丝怜悯。人的一生,总是要以自己为中心的。一直沉默的公公忽然大声的说:

   “我早就对民宇说过,第一次跟你见面的时候,就该把他结过婚这件事告诉你,可他总说‘下次,下次’。没办法,我们只好决定以后由我们来告诉你,那时候,你们正在交往,这件事就一天天拖下来了,后来你们就准备结婚了。我们让民宇把实情告诉你,可他还跟我们大发脾气,他没有告诉你,是因为他太爱你了,他怕你知道后,会不跟他结婚。润姬,我们一家都信基督教,你也知道,我们都是有信仰的人,在我们的生活中,爱是最重要的。我们没有告诉你这件事,是因为,我们知道民宇有多爱你。我们希望,你能想想民宇对你的爱,这样,我想,什么问题都不会成为问题。我要说的就是这些,谢谢你的果汁。”

   我很想一条一条地听到所有的理由,可公公并没有说这些,而围着基督教的爱说了一大堆,可是,难道,一个爱字就可以掩盖所有事情了吗?我呆呆地望着书架上的圣经,心里一片空白。

   原来,有些事情是可以这样解释的,我尽量说服着自己,但依然抑制不住心头的厌恶。我没有再说什么,拿起空杯子,走出了房间。

   我走到后院,抬头望着茫茫的天空,天幕向城南方向延伸着,我的眼眶一热,充植,你在做什么呢?

   那天晚上很奇怪,我竟然想起了充植的父亲。听到儿子出事以后,立刻赶往美国,看到伤势严重的儿子,他想的更多的,是那个将成为自己儿媳的年轻女孩的未来,在陪儿子动手术的时候,除了儿子,他更担心别人的女儿。于是,他编造了儿子的死讯,他的威严让周围的人不能反对。

   这些事都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充植一醒过来,就哀求父亲:“润姬如果知道我还活着,一定会很高兴的,请您让我见见她。”可爸爸却说:“你想想,如果润姬是你的妹妹,她还那么年轻,怎么能受得了这么沉重的打击,如果你是真心爱她,就让她忘了你吧。”听父亲这么说,充植才慢慢平静下来,不再要求见我。

   在这个世上,父母的心都是一样的吧,可是,民宇的父母却只有对自己儿子的爱。

   “爸爸,您在天堂好吗?我多想见您啊……”

   不管别人会说什么,在我的心里,只有充植的爸爸是我的公公。我一个人在后院站了很久,天慢慢暗下来了。

   这时,门口的门铃又响了。是这个家里惟一一个一进门就先喊“妈妈”的人--崔民宇回来了。一般的人在喊一声“妈妈”之后,总会再加上一句“我回来了”,而他,每次一推开玄关的门,总是用撒娇的声音,只喊一声“妈妈”。

   他一回来就被婆婆叫到房间里,接受了很长时间“秘密教育”之后,他走进我们的房间。他脸上没有一点笑容,不停抽着烟,我望着他,忽然想起那个女人说的话:“虽然孩子还不满百天,可我实在受不了了。”

   他掐灭香烟,抬头看着我说:

   “那是我们的事,就算你知道了,也应该由我们自己来解决,为什么要先跟爸爸妈妈说?”

   我也望着他。

   “解决?这是可以解决的事情吗?”

   该做晚饭了,我起身准备出去,他忽然抓住我的胳膊。我勇敢地望着他涨红的脸,他吸了一口气,盯着我说:

   “我没想到,你是这么傲慢的人。你是不是觉得抓到我的把柄了?你听着,这件事不要告诉你家里。”

   我糊涂了,我不明白,他现在的举动,他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故作镇定地打开报纸,看着他,我忽然想起刚才公公说的话,“民宇非常爱你”,我忍不住笑了,我像疯了似的,开始咯咯地笑起来。他诧异的表情,还有刚才公公那一番关于爱的辩白,都让我越笑越厉害。后来,我弯下腰,用手捂着脸,笑得喘不过气。

   “你疯了吗?”

   “哈哈哈……是的,可能我真是疯了。”

   “你太过分了。”

   我还是止不住笑声,他则好像受到很大的侮辱似的。

   “你有完没完?”

   他大声喊着,我强忍住笑,笑过之后,心里竟然感觉很舒畅。我走出房间,准备去厨房,婆婆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双手叉在胸前,一脸怒气地盯着我。

   我感到很惊奇,当大学教授的公公,每天去教会的婆婆,还有接受过大学教育的儿子,对于这样一个严重的欺骗事件,竟然没有任何一个人说声对不起。

   “好吧,就像他说的,我现在抓到他的把柄了,有个这个把柄,我就可以堂堂正正地回到我爱的人身边了。我现在不会管别人的态度,我只有一个愿望,就是和充植在一起,尽管有时也会很伤心,很难过,但,有愿望的人就是幸福的。”

   明天,明天我就可以见到充植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开始忐忑不安。

   我的心早已飞到了城南,我昨天告诉公公婆婆今天要开始给学生上课外辅导课,已经得到了许可。

   由于婚礼而暂停的舞蹈指导还要继续上下去,这的确是事实,我把和学生的练习时间约在星期天下午,不过跟婆婆说的则是星期六和星期天两个下午。所以,这样我就可以每周一次,每个星期六下午都可以去城南看充植了。

   我虽然也对自己撒谎感到有些不安,不过,并没太放在心上,我担心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充植对我的态度。

   我正帮民宇整理公文包,智延忽然跑进房间。一个作爸爸的,怎么能这样对待自己的女儿呢……他每天回家以后,从来不会对智延多看一眼,那天也不例外,智延径直来到我的身边。

   “婶婶,你今天要去哪儿?”

   我脑海里浮现出早上说要出去时,她突然一脸不高兴的表情。

   “是啊,今天婶婶有事,不能和智延玩了。”

   智延拉着我的衣角,悄悄坐到我的膝盖上,我抱住她,怀里感到一阵温暖。

   “婶婶,你在家和我玩吧,我一个人会很没意思的……好不好,婶婶?”

   崔民宇忽然大声地呵斥着:

   “你!你给我出去!”

   孩子惊恐的睁大眼睛,几步就跑出了房间。

   ‘他怎么能对孩子这样……“

   我忽然不知哪来的火气。

   “你干嘛对孩子大喊大叫的?智延是谁?你自己犯了错,为什么要怪一个孩子?”

   他瞪着两只眼睛,好像要打我似的,握紧了双拳。

   “你,今天几点出去?”

   他说话很不客气,朴惠英的话在房间里响着:“他现在也许改了……”

   “我在问你几点出去?你耳朵聋了吗?”

   他的声音很大,连公婆的房间大概都能听到。我没有回答,拿起公文包递给他,他睁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一把打掉我手里的公文包,既而抓住我的衣领。

   “回答我,我让你回答我!”

   “……”

   “你说话呀!”

   “你先把手放开!”

   他的目光更凶了,用力拉扯着我的衣领。我听到丝线断裂的声音,衬衫上的纽扣也不知掉到了哪里。

   这就是才与我结婚几天的崔民宇,我的身体在他的手里摇晃着,心里涌上一阵悲伤,我的目光投向窗外。院子中间,充植正站在那里望着我。他一脸焦急地在催促着我:“说话呀,润姬,快回答他…..”

   “一点。”

   崔民宇放开手,重重地坐在床上。虽然从他手里解脱出来了,可我的视线依然凝望着窗外的充植。

   “忍耐,必须要忍耐。我一切都好……我相信你,你一定要好好的。”他的声音和面容填满了我空虚的心。

   “几点结束?”

   “停了那么久,今天的时间可能会长一些,上课是从两点到五点。换完衣服以后还要谈点事情,大概要六点才能结束。”

   “即使再晚,七点钟也应该能回来了。看好时间,别回来晚了……”

   “看好时间,别回来晚了……”我感到很厌恶,不过还是忍住了,没有说什么。

   今天我要去见充植,我不想让别的事情破坏了我的心情。我把要干的家务交代给佣人以后,就去洗澡了。我给自己打上比平时更多的香皂,仔细地擦洗着,我要把崔民宇的痕迹都冲洗干净。

   我简单地化了点妆,然后换上一件连衣裙,充植曾经说我穿这件衣服很漂亮。婆婆和智延都在客厅里。我向婆婆打了个招呼,智延见我出来,马上跑过来。

   “婶婶,你早点回来。”

   “智延,今天婶婶不能早回来,不过,明天就可以陪你玩了。”

   我摸了摸智延的头发,转身走向玄关,这时,身后传来婆婆冷冷的声音。

   “既然过去的事你都知道了,还能让智延叫你婶婶吗?”

   我忽然觉得背后一股热血向上涌来,身体颤抖了几下。

   “妈妈,请你对我说一句道歉的话,如果你不愿意直接开口,让你的儿子对我说也行啊。难道你不应该这么做吗?’

    “妈妈,这件事等我回来以后再说吧。我先出去了。”

   我步履坚定地走出了大门。

   “忘掉,哪怕只是几个小时,也先把这个家里的事都忘掉!从现在开始,我要只想着充植……”

   我来到光化门的一个点心店,学生们都已经在等我了。

   “老师,新婚快乐!”

   “老师,结婚生活有意思吗?”

   学生们你一句我一句地问着,可我却不知该怎么跟她们说,对于祝贺,我说不出“谢谢”,而对于有没有意思的问题,我也无法回答“很好”。我和她们把上课时间约在“星期天”,又大致讲了一下学习计划,就匆匆走出了点心店。

   我上了一辆出租车,向城南驶去。

   虽然已经是秋天,可好像还有一些未散尽的暑气,车里很热。我摇下车窗,窗外吹进凉爽的风,我嗅到了充植每天呼吸的空气,心里充满了压抑不住的喜悦。汽车过了蚕室,进入松波,我才慢慢平静下来,开始担心:“我该怎么去面对他?他又会怎么对待我?”

   这么长时间,我一直把他丢在一边,自己跑去结婚,尽管我心里多少次暗暗发誓,但是,此时,我依然无法坦然地站到他面前。

   夜里,那个作为我丈夫的人来到我的身边,过一会儿,就会听到他找烟的声音,这时候,我一个人躺在床上,总会涌上一种被强暴的感觉,每次我会立刻跑到浴室,用手指插到喉咙里,让自己呕吐,然后一遍遍用水冲洗自己的身体。

   想到这些,我忽然觉得自己现在来找他,是一件很无耻的事情,而且,是对他的侮辱!可是,我又没有勇气让司机掉头回去。

   汽车进入城南,停在了充植住的村口。我下了车,却无法迈步走进去。

   我就像个年少离家的孩子,多年后回来了,却近乡情怯。

   忽然吹来一阵风,好像带着他的呼吸,吹到我心深处,又引领着我来到他的门前。

   不远处的田地里,村民们正在忙着收割,忽然,有一个妇人向我走过来,原来是被充植当做妈妈的房东。

   大婶人很好,对充植就像亲儿子一样,她见到我很高兴,好像是见到了刚刚出嫁的女儿。她眼里闪着泪光,用粗糙的双手紧紧抓住我,这是一双多么温暖的手呵!

   “哎呀,你总算来了,你要是再不来,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可怜的孩子们……”

   她拉着我的手,一边说,一边流下泪来,看着大婶,我也哭了,这些日子的事情一时间全部涌上了心头。

   “大婶,您最近还好吧?”

   “我们都很好,你快去看看他吧,他总是不好好吃饭,常常是才吃几口,就把筷子放下了,然后就只是呆呆地望着远处的山。”

   我随着大婶走进院子,正在田里干活的女人们点头向我打招呼,她们的目光依旧像以前一样友好和善,而我却像个罪人一样,躲避着她们的视线。终于,我看到了他的房间。

   “大婶,他怎么样?这段时间身体有没有不舒服?还经常喝酒吗?宗焕常来吗?”

   我想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他总是不愿意麻烦别人,饿了也不说话,也不像别人那样到外面来看看,就是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老是这样下去,好人也会闷出病来的,我看得出来,他是个很能忍耐的人,自打你结婚以后,他就天天喝酒,白天睡觉,夜里总是喝酒到很晚。因为今天你要来,他才让我过来收拾一下,忙活了半天,让我擦这儿擦那儿的。”

   这时已经走到门口,大婶不再继续说下去了,听了大婶的一番话,我忽然不敢走进去了,只是愣愣地看着他的房门。

   “充植,是我,你的润姬来了。我可以进去吗?你愿意让我进去吗?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虽然我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勇气,可我还是要告诉你,在我的心里,我从来没有离开过你。所以我现在回来了,如果我进去,你还会像以前那样对我吗?”

   我正在门口犹豫着,大婶已经走过去敲门了,嘴里还说着“先生,汉城的……”大婶的话还没有说完,门忽然开了。

   他坐在轮椅上,脸上写满落寞,不过,看到我,还是露出了微笑。房间里的音乐,和他的气息一起,包围了我的全身。

   “润姬!”

   ‘你不必强迫自己笑,不笑也没关系。’

   “润姬……”

   ‘原来你真的在等我。’

   “润姬,傻丫头,快进来呀。”

   他冲我粲然一笑,我走进了房间。屋里还是老样子,所有的一切……惟一不同的,就是我。我觉得自己像是个不速之客,他继续用面带笑容的脸望着我。

   “润姬,怎么样?”

   我没有回答,只是低头看着地板。我这是怎么了,我有那么多话要跟他说,怎么又开不了口呢?

   “润姬,你过得怎么样?崔民宇就不用说了,公公婆婆对你都好吗?嗯?”

   “为什么要问这个?为什么总是伤我的心?”

   我没有说话,默默地屈膝坐在他面前。

   “对不起,我……”

   “我挺好的,真的,只要你好,我就好。”

   他越是这么说,我越觉得自己罪孽深重。其实,很久以来我就这么想,可现在真的见到他了,那种感觉好像更明确了。他的态度很平静,就好像我是他出嫁后第一次回家的妹妹,他的演技实在是太好了。

   我又往轮椅边挪了挪,抬头望着他的脸。他的头发长长了,衬得憔悴的脸更加削瘦。

   我心里感到了深深的自责,甚至产生想对他以死谢罪的想法。房间里充满了他的气息,我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是那么熟悉。

   婚礼那天给他打电话的时候,我告诉他,那场婚姻跟我们毫无关系,还有后来证明这个婚姻确实只是一张错误的户籍卡,以及崔民宇的行为……所有这些,都给了我力量,让我坚定了可以与充植在一起的决心。

   但是,在这个愿望实现之前,我必须忍受内心受到的不断煎熬,这就是对所有人犯错要付出的代价。我就是这样,怀着对充植赎罪的心理,艰难的度过着每一天的日子。

   他不知什么时候插上了插头,此时传来咖啡壶里水开的声音。我站起来,准备去煮咖啡。

   “你坐吧,我来。”

   “还是我来吧。”

   “你坐着吧。”

   咖啡壶里沸腾着的,似乎是他可怕的沉默。此时他的脸上已经没有了笑容。他煮咖啡的一只手轻轻抖着,嘴角有一点点痉挛。

   他递给我一杯咖啡,我恭顺地双手接过来。在我眼里,这不是咖啡,而是他的爱,他的悲伤,绝望,还有孤独。咖啡的香气,混着勃拉姆斯的旋律,在房间里弥漫开来。

   我们默默地喝着咖啡,饮下的却好像是相互的伤痛,每喝一口,都会有一滴眼泪掉落在杯子里,无论是他卓越的演技,还是我的忍耐,都到了尽头。

   我思念着他的手,他的脸庞,还有他宽阔的胸膛,我把脸贴在他的膝盖上,如果是从前,他会伸手轻抚我的头发,可那天,他的手却离我很远。

   “润姬,你该回去了。”

   自从进门,我一直没有正视过他的脸,甚至没有说一句特别的话,可他现在却要让我走。

   “还有时间,我再呆一会儿。”

   尽管我拼命抑制着自己的情绪,可眼泪依然滴落在他的膝盖上。

   不知过了多久,他在我头顶上叹了口气,他向后推动轮椅,离开了我。

   “充植!”

   他没有回答,而是拿了一张纸巾递给我。

   “我对你一无所知,我现在才知道,原来我一点都不了解你。”

   “怎么突然这么说……”

   “你的愿望是什么,你的绝望有多深,还有,什么人,或者什么事让你最伤心,这些我全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自己,我还以为,我们两个是一样的。”

   “难道不是吗?”

   “不,你比我更……”

   “你错了,不是我,是润姬你比我更痛苦。”

   “不是的。”

   他转动轮椅,用后背对着我。他厚实的脊背竟然比那张受损的脸更让我难过。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原谅我。”

   “你没有什么需要原谅……”

   “没有人能理解我的双重性格,连我自己都觉得很可怕。”

   “你不要这样说……”

   “都是我的错,充植。”

   “我跟你说过了我很好,现在我只希望你也能好。”

   他依然在说“很好”。我抬头看了看表,时针像从前一样,按部就班地走着,而我们,却不能再像从前了。

   我的视线又落在他的头发上,真的是长了,已经快挨到衣领了。

   “充植,你该剪剪头发了。”

   “我觉得还好。”

   “我准备一下,你过来,我帮你剪。”

   “我说了还好。以后我可以让大婶或者宗焕给我剪。”

   “可你的头发一直都是我剪的。大婶她不知道该怎么弄,宗焕也是。”

   “没关系的。”

   他大叫了一声。我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在我心里,有罪的感觉慢慢减弱,他的话让我感到眩晕。

   我的心里感到了强烈的愤怒,当然,那不是对充植的愤怒,而是对自己,我竟然是一个这么没用的女人。

   “你能不能不要再说‘很好’这样的话,我不想听。”

   他转过轮椅,再次望着我。我看到他悲伤的眼睛,还满带着惊异。可是,我却无法让自己停止说下去。

   “是的,我结婚了,所有认识的人都收到了请柬,你曾经很强硬地说过,绝对不会出现在我家人的面前,对于那些人,当然最主要的是我的父母,我很想找到一个他们能够理解的理由,告诉他们为什么我不能结婚。虽然我知道,妈妈会很生气,但是我必须要那么做。在我最艰难的时候,你对我说过什么?很好,我很好……到现在了,你依然还这么说。我也知道,如果我真的爱你,我就不应该出现在婚礼上,可是,面对那么多亲戚,我的爸爸妈妈,他们的朋友,还有学校里的老师和学生,我没有勇气逃跑,就算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可我太累了,那时候,如果你能帮帮我,也许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我的婚姻确实是个天大的错误,即使没有你,也依然是一场错误的婚姻。充植,你了解吗?你知道我昨天是怎么过的?我到这里来的时候又怎么样?还有我现在的心情,你知道吗?结婚,并不是我一个人的错误,对于其他人,对于所有的人,它都是一场错误。”

   我泪流满面,几乎失去理智,而他,却像安慰自己的妹妹一样,一脸不安地对我说:

   “润姬,你冷静点。不要再说下去了。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你说你结婚是个错误?即使没我,也是个错误?为什么?出了什么事?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不能再犯更大的错误。

   “没有什么,什么事都没有。只是看到你这样对我,我很生气,我随便说说的,真的什么事也没有。”

   “你,不是在骗我吧?”

   “当然不是。”

   他放心了。

   “润姬,过来,到我这里来。”

    听到他温柔地让我过去,我感到了无比的幸福。我用膝盖挪到他身边,坐在轮椅旁边,把脸伏在他的腿上。

   他抚摩着我的手、脸,还有我的头发。我闭上眼睛,他的手接触到我,让我好像重回到以前的日子。

   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新村“福地茶馆’,店里播放的格利夫理查德的歌,还有意大利歌剧,“卡萨劳伯”里打工大学生的吉他和歌声,铁路边充植的口哨声,“火集寺”的树叶沙沙声,还有在简陋而幸福的水安堡,“水玉汀瀑布”的水流声……这些美丽的声音都给我无数爱的回忆,而今,随着他的抚摸,所有这些又都在我耳边响起。

   啊……过去的日子,像走马灯一样,又重回到我的眼前。

   曾经充满我们内心的爱,都将转瞬成空吗?

   此刻,不知道什么人正经过我们曾经徜徉的地方……

   到什么时候,我们才能抛开对彼此的忧虑,而只在心中留存对彼此的爱?

   我的愿望,真的能够实现吗?

   他的膝盖很温暖,他的抚摩也很温柔,这正是我期待已久的相逢,恍惚中,我竟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梦境。

   他的手在微微颤抖,我的每一寸肌肤都感觉到了不舍与思念。我们的相聚太短暂了,时间在催促着我们分开。我擦擦眼泪,抬起头。

   “充植,请你答应我一件事。”

   他用一双通红的眼睛看着我。

   “什么事?”

   其实不只是一件事。

   每个星期六我都会来看他,不准阻止我,可以少少地喝点酒,不过必须和宗焕在一起的时候才能喝。还有,不要为我担心。他没有说话,只是长长吁了口气。

   “好了,我该走了。下个星期我来给你剪头发。”

   我站起身,拿过手提包,准备走了,他忽然叫住我。

   “润姬,一定要保重,跟崔民宇好好相处,要孝敬公公婆婆,知道了吗?知道没有?”

   知道了吗?知道没有?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就对我说:“这个星期要好好学习,知道了吗?知道没有?”我眼前又浮现出他当年健康而充满活力的样子。

   “好,就像刚开始的时候一样,这个星期我会好好准备我的愿望,每个星期六我都会和充植见面。我要像那时候一样,回答‘好,我知道了’。”

   “好,我知道了。”

   我看着他笑了,就像个听话的孩子一样,大声回答着。他的表情告诉我他很放心。我绕到轮椅后面,搂住他的脖子。

   “好了,时间不早了,你快点走吧。”

   他用一只手拍了拍我的手背,我更有力地抱紧他。

   “充植,我有话跟你说,说完我就走。”

   “还有什么话?不会又像刚才那样吧?”

   “刚才是我不好,因为我看到我来,你一点都不高兴,所以才发脾气的。现在不会了,我再也不想那些不高兴的事情了,我……”

   “有什么话就说吧。”

   我把嘴贴近他的耳朵,低语道:

   “我要告诉你,我并没有离开你,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我只爱你一个人。”

   “谢谢你,润姬。”

   “我们两个的关系并没有改变,当你烦了,想喝酒的时候,只要想想,润姬会伤心的,就会忍住不喝了。你以前不都是这样的吗?我也会怀着这样的心情度过这一周。好了,我走了。”

   “路上小心。”

   “放心吧。”

   我嘴上说着,可脚却没有动。虽然他一个劲儿地催促着,我却只是点头,依然站在那里不动。

   忽然,我想起出门时崔民宇说过的话,于是急忙站起身,推开房门走了出去。充植坐着轮椅来到门口,默默地望着我,脸上是无力的微笑,周围充满了一种虚无的感觉。

   我赶紧转过头,迈开沉重的脚步向外走。“保重,润姬,不用担心我”,身后响起他无力的声音。

   从现在开始,我要去除一切杂念,我要把脑子里的所有尘埃都清理干净。我来到大路上,在那一瞬间,我真的希望自己变成一张白纸,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感觉,任何念头,对我来说,都是无以复加的伤痛。我坐上车,开始强迫自己不去想,现在这个地方到底是哪里。

   我回过头,我们见面的地方已经越来越远,终于消失不见了。凝望着我的背影时,充植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车窗外,我仿佛看到了他的微笑。

   “他很想念我,想再见到我。我多想和他多呆一会儿啊,可我必须要回到那个叫做‘婚姻’的牢笼里去。我一定要再来。”

   我在阳光里闭上眼睛,任由自己的思绪在风里飞,可我依然能够感觉到充植内心深处那份难以名状的痛苦和绝望。

   我在车里呼唤着他的名字。

   充植,我们一定会好起来的。一个人的时候,我们感到的都只是忧伤和孤独,分离的时候也只有眼泪,可是,不会总是这样的,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们的生活会很快乐,很幸福。即使哭泣,泪水里也会充满欢笑……

   汽车已经离开城南,开始进入市区了。这个季节的天空明朗宜人,可它覆盖下的城市,却充满了孤寂和落寞,我不由轻叹了一口气。

   走进巷口,秋风扫起一片细尘,翻卷着我的裙边。不远处,已经可以看到公公家的大门了,我放慢脚步,忽然不想马上就回去。那并不是我应该去的地方。

   周围的人家里开始飘出饭菜的香味,那些不认识的人正在为自己的家人准备晚饭……而这些,也是我的愿望。

   我好像看到充植刚刚下班,正微笑着向我走过来……

   我转过身,很想一个人找个地方坐一会儿,我只想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在一些陌生的人中间,安静地呆一会儿,低头看看表,离早上丈夫让我回家的时间还有一些工夫。

   走出巷口,迎面看见一位父亲抱着孩子,旁边跟着妻子,正高高兴兴往家走。

   生活的方式各种各样。有的夫妻住在租来的小屋里,却每天都很幸福;而有的夫妻住在豪华的别墅,却整日争吵。

   我是一个幸福的女人。尽管我永远不可能像刚才看到的那一家三口那样,抱着孩子一起回家,但是,一个星期以后,我就又可以见到我深爱的那个人。虽然,在我们之间,挡着一道现实的鸿沟……

   我信步走进路边的一家小茶馆,坐下来以后,才忽然感觉到很累,好像连端咖啡的力气都没有了。疲惫包围着我,一闭上眼睛,就会感到眩晕,似乎立刻就要摔倒似的。

   “如果就这么死了……”

   我坐在茶馆的角落里,想着死亡的事情。眼前忽然浮现出充植的脸,我吓了一跳,睁大了眼睛……耳边又响起刚才大婶说的话:“他每天夜里都喝酒喝到很晚……”我忽然很想见宗焕。

   我拿起电话,心想这时候应该还没有下班,果然,是宗焕接的电话。听到是我,他又惊又喜,大声的问我好不好。

   “润姬!你好吗?”

   “什么?”

   “什么什么?当然是问你的婚姻生活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这么关心我的婚姻生活。

   “我好不好,难道你不知道吗?”

   宗焕沉默了。我很想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他,我想告诉他,即使没有充植,这也是一场错误的婚姻,我想紧紧抓着他,把心中积蓄已久的郁闷都释放出来。

   可是,当我反问他难道不了解我的生活时,听筒那边传来了他的一声轻叹。我犹豫了,我什么也没有说,就放下了电话。

   虽然我很想再打给他,可是脚步已经走出了茶馆。此时,夜幕已经降临,我怀着沉重的心情,但却是快步地向家走去。

  
《失去的你》:陌生时间         
        

   
    门铃刚一响,屋里就传出了智延甜美的声音。

   “谁呀?”

   听到那个孩子欢快的声音,我立刻觉得心头一酸。

   “……”

   “哦!是婶婶吗?你等一下……”

   不一会儿,就见智延拉着佣人的手,从玄关走了出来,一看见她,我又想到该拿这个孩子怎么办呢?

   大门一开,智延笑着一下扑到我的怀里。

   “智延今天过的好吗?”

   “挺好的。”

   这时,旁边的佣人开口说:“这个孩子,缠着我跟她玩了一天……”

   “可是她都不如婶婶好。”

   我抱着智延温热的身体,连我的心似乎也暖起来。

   那个人已经回来了,比平时早了一些,我只对他说了一句“你回来了”,就径直走进厨房,开始准备晚饭。智延拉着我的衣服,跟我一起进了厨房,小嘴不停地问这问那。

   我只顾着说话,这边,酱汤已经溢出了锅。

   “智延!婶婶现在很忙,你先自己去玩好不好?”

   看着可爱的智延,我决定,先要教她叫妈妈。

   婆婆坐在餐桌前,一直在跟我说话,只是,她的声音混杂着碗碟的碰撞声,有时会听不清楚,也就没来得及回答。

   “就算是出去,也应该比丈夫早回来呀。而且早上,还跟他大吵大闹的……喂,你倒是说话呀。”

   “对不起,妈妈。饭已经好了,请爸爸过来吧。”

   饭桌上的气氛很沉闷,我觉得身上很乏,也没有什么胃口,几乎没有吃什么,只是不断帮智延夹菜。

   可是,对于我的样子,没有人说什么,崔民宇也一直没有看我一眼,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也不明白,他到底为什么要跟我结婚?只要一看到他的脸,这些疑问就会浮上我的心头。

   “忍耐,我必须要忍耐!”

   我不停地暗下着决心,让自己不要再去想这些事。为了尽量不和他碰面,我给自己找了很多事情做,打扫房间,收拾要洗的衣服,整理厨房,把冰箱里盛菜的碟子都拿出来,把菜倒出来,把碟子洗干净,再全部放回去。

   佣人用奇怪的表情看着我做这些事情,她叫英顺,今年只有十九岁,我蜜月旅行回来以后,原来的那个佣人就走了,她是新来的。她可能是第一次在别人家里做事,有时会很忙乱,而且不太习惯面对家里的人。她经常和智延在一起,智延也很喜欢她。

   看着我忙前忙后的样子,英顺一脸紧张和焦急,我正在想该让她做点什么,正好关上冰箱门以后,很想喝杯咖啡。

   于是,我让她给我一杯咖啡,她的脸色才放松下来,急忙跑去准备。不一会儿,咖啡煮好了,我坐在餐桌旁,开始喝咖啡。

   即使睁着眼睛,我也仿佛能够看到充植坐在对面喝茶的样子,还有独自露出的笑容。

   “要是有音乐就好了……今天晚上,应该听门德尔松的《第一钢琴协奏曲》。”

   我脑海里奏响了第二乐章舒缓的旋律。

   我喝完杯里剩下的咖啡,走进了浴室。我开始一件一件的用手搓洗衣服,每次一用力,手指缝里会挤出很多白色的泡沫,手上是一种滑腻的感觉。我觉得很有趣,更用力的挤着泡沫。

   小的时候,每次妈妈心情不好或者生气的时候,都会做好多家务,现在,我也明白了妈妈当时的心情,我一边想着妈妈,一边加快手里的动作。

   “你别干了,这些事让佣人干不就行了,你就这么没事做吗?”

   我没有回头,却感觉到了身后那个人的目光。我很想看看他虚情假意的样子,可还是没有回头,依然自顾自洗着衣服。

   我忽然想起小时候在汉江边洗衣服的那些女人,把衣服从大盆里拿出来,放在石头上用棒槌敲打。现在想想,那棒槌敲打衣服的声音,正是消磨所有女人一生精力的声音呵。

   那个人的声音又响起来。

   “你没听到我说的话吗?”

   “我洗完了就进去。”

   “该死的……快把衣服放下,给我进房间去!”

   他走进房里去了,脚下的拖鞋发出很大的声音。现在,我连捞出衣服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把剩下的事情交代给佣人,也走进了房间。他正坐在床上看电视。

   看上去,他所要求的就是最普通的小市民的生活。可是,就算是普通的小市民,也会偶尔在唱机上放一张古典音乐的唱片,也会读读书,也会跟妻子说几句温柔的话,即便没有这些,在他这个年纪,应该是对生活充满热情,在家里,有时也会思考公司的事情。

    但是,在他的生活中,我却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些。而且,他还嘲笑我看一些文学杂志,要是我说让他看看报纸,他就会瞪起眼睛,做出一种奇怪的表情。

   其实,对于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一点都不了解。他与我,完全是生活在两个不同世界里的人,就凭这一条,我就也不想对他多知道些什么,知道了或许反而会成为负担。

   我坐在梳妆台前,往脸上涂润肤霜,偶尔会从镜子里看到他的样子。镜子里,他的表情就好像一个演员一样,瞬息万变。

   “明天还要给学生上课吗?”

   “是的,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星期六和星期天,一周两次。”

   “明天几点结束?”

   “我每次出去,都要向你报告时间吗?”

   他好像有点不好意思,没有回答,又把目光转向了电视。

   我开始准备明天出门的东西,不禁又想起了智延,我不知道,婆婆为什么让她那样称呼自己的爸爸,责任都在大人这里。

   我结婚以后,在孩子眼里,是这家舅舅(从一开始,智延就这么叫她)的妻子,而不是孩子的妈妈。而且,大人们一直告诉她,她的妈妈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了美国,现在怎么能突然又冒出来了呢?

   而且,他那天晚上对智延的呵斥,一定会伤了孩子的自尊心吧,我心里觉得一痛。

   “明天我们要去亲戚家,能不能跟爸爸借辆车用用。工厂里不是有好几辆车呢吗?至少应该会有一部闲着的吧。”

   他忽然说:“我不能向爸爸提这种要求。”

   他扭过头看着我。

   “为什么?”

   “总之就是不行,而且,也不是必须要用车。”

   他的脸立刻红了,满脸都是不满意的神情。

   “你怎么这么死板?借辆车用用有什么不行?”

   借辆车……哪个公司会买辆用不着的车,天天扔在车库里吗?

   我想跟他说,可是又犹豫着不知该不该那么说,他继续用眼睛瞪着我。

   此时,一天的疲惫如排山倒海般向我压过来,我只想快点躺下睡觉,没办法,我只得答应去跟爸爸说,他才安静下来。

   我铺好另一套被褥,忽然又想起,在这样一个夜晚,充植一个人一定很寂寞,想到这些,我就再也睡不着。客厅里的大钟敲响了12点的钟声,秒针“嗒嗒”走动的声音,在寂静的深夜里,特别清晰,伴随着这个声音,我的脑海里,开始一个个地浮现出周围人的面孔。

   我的家人,特别是已经去世的爷爷,面容尤为清晰。还有明伦洞充植的父母,正美,宗焕,恩英。而这个家里,出现在我眼前的就只有年幼的智延。

   关于智延的事,如果我不是明天就立刻离开这个家,那么,我一定要先教她叫“妈妈,爸爸”。当然,这不是谁的强制要求,也并不是我必须要做的。可是,就像如果在路上看到有个孩子摔倒了,不管认不认识,我们都会把她扶起来一样,我一定要帮助那个孩子。

   让我很震惊的是,这个家里的人,除了让智延吃饱穿暖以外,对这个孩子张大后将经历的不幸似乎一点都不关心。这真是奇怪的一家人呵。

   失眠的时候,灯光总会让我觉得眩晕,不过,黑暗中的影子也会让我觉得将要窒息,而床上崔民宇翻身和喘息的声音更是让我心烦气躁。

   在黑暗中,我起身走到床前,院子外的路灯底下,拉出了长长的树影。

   “失眠的一定不只我一个人,充植一定也还没有睡着吧。”

   我不知道自己在窗前站了多久!天边已经开始泛白了,太好了,又是一个令人愉快的早晨。不知道别人怎么样,但“度日如年”这句话,与我目前的现状非常贴切。

   我收拾好已经冰凉的被褥,来到院子里。门口放着牛奶和今天的报纸,这时候,城南那边也应该天亮了吧。

   我来到卫生间,简单地洗了把脸,我抬起头,也许是结婚后睡眠一直不好的缘故,镜子里的我面容憔悴,暗淡无光。

   那天是星期天,早饭要比平时迟一些,和往常一样,吃饭时的气氛依然沉闷。

   吃饭的时候,我感觉到婆婆的视线总在看我,她大概是在想昨天早上跟我说的智延的事吧。而我的丈夫则满脸轻松,一副问题已经解决的样子。

   吃过饭以后,婆婆和崔民宇准备出发去教会,我敲开了婆婆的房门。

   “妈妈,今天我不能去教会了。”

   在这个家里,不去礼拜可是天大的罪过。两个老人很意外地看着我,甚至连“为什么”都忘了问。

   “不能去教会?你在说什么?”

   婆婆问道。

   “因为下午要去给学生上课,上午我想和智延留在家里。”

   我望着婆婆,回答说。

   “那好吧,那你今天就留在家里吧,好好看着智延。”

   婆婆的目光非常敏锐。

   他们三个人出门以后,我好像松了一口气似的,感觉轻松了许多。我让佣人给我煮杯咖啡,然后就回到自己的房间。我拢了拢有点凌乱的头发,也许是这几天发生这么多事情的缘故,我的心里忽然感到一阵恶心。

   我躺在床上,闭起眼睛,难以压抑的疲劳,伴着痛苦一起袭来,我哭了。

   “充植!”我不由自主的冲口喊出了他的名字,我吓了一跳,急忙坐起身。佣人端着杯子,一脸担心地站在门口。虚掩的门后面,智延正瞪大眼睛看着我。

   “智延,过来。”

   看到这个孩子,我心里又涌上一股怜悯之情。

   “婶婶,你病了吗?”

   “没有,婶婶没有病。智延,一会儿我们去公园玩好不好?”

   听我这么一说,智延高兴地跳起来,她坐到我的膝盖上,亲热地搂住我的脖子。我知道,如果我什么都不做,那么就与那些造成智延不幸的人没有任何区别。因为充植的事,我的心已经很乱了,可是面对这个孩子,我却不能坐视不理。即使昨天婆婆没有那么说,我也无法逃避做这个孩子的妈妈。

   虽然有点困,不过,我还是拉着智延的手走出了家门。不管怎么样,我不想在那个家里教给孩子“妈妈”这个词。

   我们向附近一个小公园走去,几天前,我和恩英一起去区公所的时候,就是走的这条路,今天又走在这里,我忽然想起了恩英。

   我把小小的手提包挂在智延的脖子上,她的小身子摇摇晃晃的,我把包拿下来,走向旁边的公用电话亭。

   智延一直在旁边拉扯我的衣角,催我快走,所以两次都拨错了号码。

   “喂,你好。”

   “是恩英吗?我是润姬。”

   “你这个丫头,现在才想起给我打电话!这两天,我担心的连觉都睡不着……你到底怎么样了?”

   恩英连珠炮似的的说着。

   “对不起,你别生气嘛。一直都没腾出时间来嘛,昨天去看充植,今天星期天,一早晨都在忙这忙那的。”

   我连声说着对不起,可恩英的情绪依然很激动。

   “你还是去找他了?我真不明白你到底想怎么样,既然已经结婚了,还去找他干什么?你知道吗?每次我想到你受的这些苦,都很想好好的骂那个严充植一顿。所有的事情,都是那个人造成的。”

   我还记得,大学毕业的那年,知道充植没有死的消息以后,我把这件事告诉恩英,她就一点都不高兴,不过,又过了这六七年,恩英也慢慢认可了我们的关系。可现在,她竟然又说出了这样的话。

   “我上次就跟你说过,我不想听到你说这样的话。好了,我改天再给你打电话,先挂了。”

   其实,我当然明白她为什么这样说,可是在那一刻,我还是很生气,迅速挂断了电话。我觉得眼眶发热,好像眼泪马上就要流下来了。大概是阳光太刺眼了吧,我拉起智延的手。

   公园里很安静,没有什么人,我伸出双手,把智延举得高高的,旋转着,智延咯咯地笑起来,而这时,我仿佛看到充植来到我们身边,在秋天的阳光下,灿烂地笑着。我突然感到一阵眩晕,我把智延放下,领着她来到一张长椅前。

   我长长吁了口气,拉着智延的手,温和地说:

   “智延,婶婶一直在骗你。”

   “骗我?什么事啊?”

   孩子睁圆了眼睛,好奇的看着我。

   “这个,嗯……其实婶婶,是从美国回来的。”

   我费力地挤出这句话,

   “智延,你知不知道,妈妈就在美国?”

   智延没有说话,只是低头看着地面。我一把抱住她,鼓足勇气说:

   “智延,对不起,我说谎了。智延是个好孩子,我本来不想告诉你,可是怎么办呢,我不能让你就这样长大。听了我的话以后,你可能会很吃惊…..”

   “为什么?我不会的。”

   “不,你会的。其实我……我不是你的婶婶,而是智延的妈妈,妈妈你知道吗?我很想智延,所以从美国回来看你。”

   我心底深出忽然感到一丝惆怅。

   “妈妈?”

   孩子的眼睛睁得更大了。

   “是的,是妈妈。”

   “你真的是我妈妈?不对,爷爷奶奶从来没让我叫过你妈妈……”

   “智延真是个傻孩子,是我让爷爷奶奶不要告诉你的。你现在都知道了吧?智延,把脸转过来,看看妈妈和智延长得像不像,像不像……?”

   智延听话地把脸蛋凑到我的脸上,然后高兴地说“真像,真像”。我也和她一起大声笑起来。可是,虽然我脸上在笑,但心里却充满了对于虚幻和现实无法承受的叱责。

   “现在知道了吧?你金润姬结婚了,就成了智延的妈妈,你就必须要保护这个小小的生命,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伟大,自己的灵魂很纯洁?可是,你现在是这个孩子的妈妈,是崔民宇的妻子,你能够让那个人就这么在沉默中生活下去吗?现在,你也可以像普通人那样,给自己找一个适当的借口和理由,金润姬,问问你自己,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你为爱做的那些努力,现在都改变了吗?你当然知道,他在承受着什么样的痛苦,那么,你现在又在做什么?你这个傻瓜,你是个可怜的女人,你已经失去了自我。你到底为什么活着?为了你?为了他?还是为了新认识的这家人?你必须要找回自己,找回真正的金润姬!”

   “婶婶,我疼。”

   我忘了自己还在紧紧的抱着智延,此时正在我的怀里挣扎着。

   “哦哦,我是不是弄疼你了?叫妈妈,智延,从现在开始,应该叫我妈妈。”

   “妈-妈-妈妈。”

   也许是因为第一次喊出这两个字,智延还有点不习惯。

   “好了,我们回家吧。爷爷他们也应该从教会回来了。��font face="Courier New">

   我们离开公园。在回去的路上,智延和我都没有说话。白天的阳光很耀眼,我不得不眯起了眼睛。

   家里只有佣人在。一路上都没有说话的智延,一把拉住出来开门的佣人的手,一走进玄关,就大声的说:

   “姐姐,婶婶说她是我的妈妈。我开始还以为她在骗我呢。”

   佣人一脸疑惑。

   “姐姐,我妈妈从美国回来了……你是不是也吓了一跳?”

   我向佣人使了个眼色。虽然现在还不能把所有的事都说出来,但是,就像智延说的,我现在是她的妈妈了,这就够了。

  

   我整理好上课用的练功服,走出了家门。智延站在大门口,一边挥手,一边对我喊着:“妈妈,再见!”语气已经比第一次自然了许多。

   看着可爱的智延,我怀着无比复杂的心情走出巷口,我的腿在发抖,眼前一阵发黑。那些犯罪以后逃跑的人,大概就是这种心情吧?

   见到学生们,我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跳舞上,好像又回到了当初准备入学考试的时候,随着音乐,我开始帮学生们一个个纠正动作。

   一个学生连着跳错拍子,上身弯着,双手张开,动作很生硬。

   “不对不对,不能这样跳,这个动作不能这么跳。虽然你现在反复练习这个作品,是为了要通过考试,可即使这样,你也不能,你是在跳舞,一定要跳出感觉来,可你的动作看不到一点感情,应该这样……看懂了吗?”

   我示范着动作,此时,我很想尽情的跳舞,不是为了指导学生,而是要用舞蹈摆脱我的所有烦恼。

   “老师,这个音乐太生了,怎么才能快点熟悉起来呢?”

   “当然是多听,必须要把音乐的节奏和旋律变成有自己感觉的动作。不用刻意去背,你们要学习去感觉音乐,这样反而可以更快的熟悉,明白了吗?”

   我正准备把音乐倒回去,有个学生忽然说。

    “老师,咱们休息一会儿吧,太累了,音乐正好也结束了,你给我们说点什么吧。”

   其实,我也觉得很累了。

   “说什么?你们想听什么?我可不会讲那些老故事。”

   “我们才不要听什么老故事呢。老师,给我们讲讲你的初恋吧,好不好?”

   我不禁笑了。

   “好吧,不过要再练习一会儿才能给你们讲,怎么样?继续吧。”

   可是,除了我,没有一个人动。

   “老师,累死了,再多休息一会儿嘛,老师也有过我们这种时候吧。”

   学生们撒娇似地央求着。

   “老师,老师,亲爱的老师,我们今天就练到这儿吧。”

   说话的学生做了个滑稽的动作,把大家都逗笑了。看着这些天真的学生,不由又让我想起与充植初识时的自己。

   对于我来说,那个叫做严充植的人到底是谁呢?我们的缘分又究竟是什么样呢?

   时间的流逝铸就了岁月,而岁月又铸就了回忆。那么,我的人生,又会拥有什么样的回忆呢?

   如果说,与他的回忆是幸福,悲伤与后悔会立刻涌上心头,而如果说,与他的回忆是痛苦,连我自己也不能说服自己,会马上摇头说不是。恐怕很多事情,都不是一个痛苦,或者一个幸福就能说清的。

   并不是只有一个人的时候才会感觉孤独。有时,两个人在一起,反而会感觉到更深的孤独……而他与我的孤独,还有未来的绝望,都是这样。

   只要一想起他,我常常是不管在哪里,只想找个地方哭个痛快。想和他一起哭的时候,就放声大哭,推着他的轮椅,享受温暖的阳光,生气的时候,像别人一样吵架……所有这些,都是我想做的事情,但是,我们却做不到。

   他厌恶自己的脸,连镜子也不肯照,而且,到现在为止,他也不愿意在人群中生活,而宁肯隐居在一个荒僻的地方。这一切让我深感不安。

   而现在的我到底是什么?

   崔民宇的妻子是什么?崔智延的妈妈又是什么?还有,对于严充植来说,我的存在又是什么呢?

   只要一想到他,我就常常会失去控制,就像现在,即使在学生们面前,我也会突然陷入沉思,忘了自己身处何地。

  

   那天晚上回去,按完门铃以后,出来迎接我的依然是智延。如果坦率地说出我的本意,其实我很想避开那个蹦蹦跳跳过来喊我“妈妈”的孩子。但是我不能,我每迈一步,思绪就会如潮水般涌上来。

   这一步是对他的想念,这一步是对自己的叱责,再一步是后悔,再下一步则是纠缠不清的愤怒……

   智延一直在叫‘妈妈’,这是一个她出生后5年从来没有喊过的称呼,两位老人看到她的样子,似乎都很满意,崔民宇的脸上则有些不自然。而这两种表情给我的感觉,就只有恶心和丑陋。不管怎么样,我现在成了有一个五岁女儿的女人,需要我解决的问题又增加了一项。

   夜色越来越深了,我又陷入了失眠和逃避那个人的困扰中,整个人好像进入了半死的状态。我只想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好好休息一下,哪怕只有一天也好。

   那天,我的身体不太舒服,早早收拾完一切以后,我吩咐佣人给我端一杯咖啡来,然后就回了房。我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那好像已经不是原来的我了,连面容也不是我自己了。

   我脑子里又感到一片混乱,好像积聚了无数的想法,已经无法承受。我真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大哭一场,把所有的郁闷宣泄出来。

   刚知道他的死讯时,如果想哭,我可以去火集寺。但是现在,我连去那里的气力都没有,而且也没有时间。我终于知道,再次忍受这样的生活,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

   想到这儿,我决定要去见宗焕。佣人端来的咖啡已经凉了。我拿杯子的手在微微颤抖,我最近的身体每况愈下,除了手抖,还有其他许多表现。做饭或者干家务的时候,常常感到眩晕,心里总是发慌,这好像与时常感到的那种不安不太一样。

   当我决定要见宗焕以后,不安的感觉好像更强烈了。和他见面后,会有什么不同吗?也许并不能消除或者减少我的不安。

   相反,也许宗焕也会跟着我一起不安,也给他造成困扰,虽然这么想着,可我还是拿起了电话。我暗暗决定,如果一次没有打通,就不再打了。电话一次就通了。

   “宗焕,是我。”

   “啊,润姬。我还以为你不会给我打电话了呢……上次是我说错话了,对不起。”

   我也想起几天前,因为心情不好,忽然挂断电话的事。

   “没什么,没关系的,你今天有空的话,我们见个面好吗?我有话要跟你说……”

   “好啊,没问题。你的时间一定不能太晚,那这样吧,我们中午见吧,我在新村‘福地’等你。”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那么一层所谓“血盟的关系”,宗焕总是能让我感到踏实和平静。

   离约定的时间还早,我招呼着智延。

   “智延,智延你在哪儿?”

   虽然这点时间我可以为出门做点准备,可是,一个人呆着,会让我觉得更痛苦。

   “妈妈,你叫我吗?”

   “我们来画画吧。”

   “太好了。”

   不一会儿,智延就拿着彩笔和本子跑了过来。智延打开图画本给我看,我一边看,一边想,“小孩子真的是很单纯”,本子上涂满了红色或者其他鲜艳的颜色。

   “智延,我猜猜智延最喜欢什么颜色好不好?”

   “好啊,你猜。”

   ‘是这个对不对?’,我指着红色问道。

   “不对。”

   “那就是这个。”

   “对了,对了。妈妈你怎么知道的?”

   “我是妈妈,当然知道了。我们今天画什么呢?”

   “画妈妈吧。”

   自打那天从公园回来以后,她就开始喜欢画人,画完以后还会拿过来给我看:“这个是妈妈,漂亮吗?”

   “智延不能老是画妈妈呀,咱们今天画院子里的树吧。”

   智延专心地画着,画完以后,开始上颜色,树叶是绿色,树干是栗色,天空是蓝色,地面是土黄色,然后又在树顶上画了一个黄色的太阳,太阳射出来的光线则是红色的。那时候,庭院里的树并不是很绿,天空中也布满了层层叠叠的云彩,可她并不管这些,在孩子的眼里,只看到翠绿的小树和灿烂的太阳。

   这时,时间已经差不多了,我借口去买晚饭的材料,就出了门。一路上,我都在想,见了宗焕,该说点什么,我真的要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他吗?

   “福地”里依然聚集着很多年轻人。已经很久没来了,店里发生了很多变化,以前我们三个经常坐的桌子,如今也坐着陌生人。

   “润姬,在这里。”

   宗焕向我招手。

   “好久不见了,宗焕。”

   一直到茶送上来之前,我都不知该说些什么。过了一会儿,还是宗焕先开口了。

   “润姬,上次,你生气了吧。其实,我只是随便说的……”

   “我难过只是因为问那话的人是你,如果是别人也就罢了。你应该是最清楚我过得好不好的人。”

   不好意思的时候,他总是勉强地笑笑,然后闷头抽烟,这个习惯依旧未改。

   “你不是说有话要跟我说吗?什么事?”

   “宗焕,我结婚的前后过程你应该都知道,这件事,不管是不是我自愿,最后都到了骑虎难下的地步……所以就变成了现在这样一个结果。可是,你不能就因为这个而肯定这件婚事。即使没有和充植的关系,这也绝对是一场错误的婚姻。”

   他用打火机点燃手里的烟,在缭绕的烟雾中,好像晃动着充植的影子。

   “你说详细一点,快说……”

   于是,我从蜜月回来接到的那个电话开始,包括到区公所查到的朴惠英和崔智延的情况,以及我现在已经是那个孩子的妈妈,还有崔民宇总是不断向我要钱……我好像是一个在对娘家哥哥诉苦的妹妹一样,一股脑儿把所有的事情都说了出来。我说话的时候,不知不觉,烟灰缸里已经放满了烟蒂。

   每次和宗焕商量什么事情的时候,他总会尽力帮我想出办法。很早以前,他的判断力就经常会让我和充植感到震惊。而就是这样的宗焕,在听完我的话以后,却一个字也没有说。时间慢慢的过去,他只是一根接一根不停地抽烟。

   我有点着急了。

   “宗焕,你倒是说话呀。这件事我不想对别人说,除了恩英,就只有你知道了。你一定不要告诉充植,要是他知道就麻烦了。这都是我自己的错。”

   “润姬。”

   他终于开口了。

   “对不起,其实,从头到尾,都是我的责任。已经7年了。如果7年前,我没有在这里告诉你充植还活着的消息,你就不会结这样一个婚。润姬,你说的事情让我很震惊,一时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这样吧,你星期六不是要去城南吗?然后早点回汉城,到时候我们再谈。”

   尽管只有一点点,但我的心总算平静了一点。走出茶馆,时间已经不早了,我连招呼都忘了打,匆匆地往市场走,宗焕忽然把我叫住。

   “润姬,你的脸色很憔悴。不管做什么决定,都一定要注意身体,好好吃饭,自己保重。知道了吗?要是充植知道你这样,也一定会很担心的。上次你走了以后,他就一直在担心你的身体。要打起精神才行!”

   我终于忍不住流下泪来,宗焕走过来,搂住我的肩膀。

   “不要哭,一定不要哭。我们再见面再谈。不管是什么事,总会有解决办法的。”

   我点了点头,转身向市场走去了。

   我想先给智延买些她喜欢吃的东西,市场里人很多,家庭主妇和小贩讨价还价的声音此起彼伏。而我却没有那么多的精力,匆匆买了几样,就走出了市场。

   不知不觉间,太阳已经落到了西边,我忽然想起要给充植打个电话,于是,我手提菜篮,走进了邮局。

   基本上,每次在市场匆匆买完东西以后,我都会到邮局来给城南打个电话,去邮局的时候,心里总是会很着急,那种感觉,就好像是结婚以前,每天学校下课以后,焦急地等车去城南一样。

   “充植,是我。”

   “买完菜了?”

   我从来没有跟他说过是在从市场出来的路上给他打电话,他却好像一直就知道。

   “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没有。”

   他的口气很生硬。

   “想洗澡吗?你再忍耐一下,星期六就可以洗了。”

   “我已经洗过澡了。宗焕给我洗的。”

   “以前都是我帮你洗的……”

   “有什么想看的书没有?”

   “宗焕刚买了两本给我。”

   本来,书也都是我买的。

   “是吗?那,有没有什么想听的音乐?”

   “唱片也新买了两张。”

   “又是宗焕?”

   “嗯……”

   以前我做的事情,在几天时间里都被剥夺了。

   去书店买书,去唱片店挑他喜欢的音乐,在城南帮他洗澡,以前这些事都是我做的,可是现在,他竟然告诉我,所有的事情,宗焕都已经做完了。

   我们是血盟的关系。当最初听到他死讯的时候,我还以为我们的这种关系将就此完结,可是,知道他还活着以后,这种关系反而更牢靠了,而且可以战胜任何困难。可现在,我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个局外人一样。

   他们都很清楚,我为什么会结婚,以及怎么结婚的,如果连他们都会有别的想法的话,那我该怎么办?!

   我拿着听筒,没有说话,充植也保持着沉默,过了一会儿,他似乎对这种僵持感到很不安,好像觉得我应该说点什么。

   “润姬,你怎么不说话?我很好,你不用担心。挂电话吧,你也该回去了。”

   “那好吧,明天我再给你打电话。”

   每次挂断电话的时候,总会感到深深的不舍,其实每次通话的时间都不短,只是两个人拿着听筒,相对无言的时间太多了。好像一定要听听对方的声音,知道对方一切都安好,这一天才能结束似的。

   有时候,我甚至会希望听到充植说自己过的不好,可每次,他的声音都只会更温和。

   时间已经很晚了,我不再多想,急忙向家走去。

   还好,家里人都还没有回来。我叫来佣人,把买的东西交给她收拾,又把装零食的袋子交给智延,告诉要等吃完饭以后才可以吃。

   我打开衣柜,里面挂满了那个男人的衣服,他是个很注意自己仪表的人,难怪很多人都会称赞他的外貌。我的衣服挂在离他的东西很远的地方,即便只是衣服,我也不想与他多接触。

   我来到厨房,准备开始做晚饭,这时,门铃响了,是崔民宇回来了。我淡淡地打了个招呼,又低头忙自己的事情,他却大声质问我:

   “你白天到哪儿去了?打电话一直都不在家。”

   他的口气让我吃了一惊,不过也算是在我的意料之中。

   “去市场买东西了。”

   “那么早就去买东西?还有,什么市场要逛那么久?”

   “回来的时候又去喝了杯茶。”

   “什么!喝茶?一个人拿着菜篮去喝茶?……”

   他没再说什么,走出了厨房。我也没有说什么,默默地煮着汤,然后开始整理餐桌,这时,佣人一脸歉疚地说:

   “太太,是智延,她刚才带邻居的孩子回来玩,很骄傲地说妈妈从美国回来了。”

   原来她真的像我教的一样告诉别人。

   “骄傲?”

   “是啊,很高兴的样子。”

   “挺好啊。”

   “然后,先生打电话回来,我说您去市场了,可他还是一个劲儿地问,‘穿什么衣服出去的,几点出去的’,问得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有什么不知道该怎么说的?照实说就行了。时间不早了,快干活吧。”

   公公每天下班都很准时,我加快了手里的动作,而在厨房的每个地方,充植的目光和声音似乎都追随着我。

   “我相信你,你一定要自己保重。”

   “好吧,我会保重,这样你就可以放心了吗?真的可以放心了吗?你觉得我会相信吗?我才不信呢。”

   “必须要信。你必须要相信我的话。完全不用担心我,我真的一切都好。”

   “你看你,你又说这种话了,以后不要再说很好,还是诚实一点,你现在后悔了吗……别骗自己……把你的心里话说出来吧。”

   “是真的,你这个傻丫头。”

   “真的?那好,那我问你,对你来说,我算什么?我是你的什么人?我每次只要一想到这个问题,心就痛得不得了,你说话呀,我们到底算什么?”

   “太太,我来做汤吧。”

   “哦?没关系,我来吧。”

   我把公公的汤盛在碗里,眼前忽然浮现出明伦洞爸爸的身影,我从来没有为他做过什么,然后,我又想起了妈妈和正美的样子。

   家里人都围坐在餐桌前,每个人都低着头吃自己的饭,没人说话,连智延也是一样。只是有时会把勺子伸到我面前,让我帮她夹菜。这个孩子只要一看到自己的爸爸,就紧闭着嘴,一句话都不说。

   在沉闷的气氛中吃完晚饭,大人们都回了自己的房间,佣人收拾好桌子,然后在坐下来独自吃饭。看着她的样子,我忽然感到一阵怜惜。

   我刚才只是装装样子,并没有吃什么。又想起白天宗焕说我憔悴了的话,忽然觉得很饿。

   “我必须吃饭,我要打起精神来,要睡觉,是的,我一定要保重自己,他会担心我的。”

   “英顺,你给我盛碗饭过来,我也想吃一点。”

   “太太,您怎么了?刚才没吃饱吗?”

   她有点奇怪,不过还是帮我热了汤,又摆上几碟小菜。可是,饭一到嘴里,好像就变成了满口的沙子,滚热的汤也让我难以下咽。

   这时,婆婆在客厅听到动静,出现在厨房门口,满脸都是轻蔑的表情。

   “你在干什么?还不快给我站起来。”

   不知道她是在对谁发火,佣人慌张地站起身。

   “妈妈,您怎么了?您在说什么?”

   “怎么了?你竟然还好意思问我怎么了?看看你在干什么,你跟我过来。”

   我勉强咽下嘴里的饭,然后跟着她来到客厅。正襟危坐的婆婆,目光锐利。

   “你是在哪里学的这些?你们家里什么样我不知道,可在我们家,是没有这种道理的。”

   我并没有慌张。只是对她的口吻感到愤怒和侮辱。“你是在哪里学的这些?”我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质问,也是这辈子惟一的一次。

   “在你们家,你也是和佣人一起吃饭的吗?你是什么人,怎么能和一个干活的佣人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你真是太不像话了!”

   我很想说点什么,但却说不出任何认错的话,还好,她先站起身,冷冷地看了我一眼,就走进房间去了。

    我回到厨房,英顺还呆呆地坐在桌前。面前的饭剩了一大半,她一定听到了婆婆在客厅里对我的叱责。

   “英顺,快点吃饭吧。”

   我坐在椅子上,故做轻松地说。

   “我吃完了,太太您吃吧。”

   不知道是没了胃口,还是没了心情,英顺站起身。

   “坐下,一个人吃饭有什么意思,咱们一起吃。”

   “是。”

   我听到她艰难地吞咽食物的声音,年纪还那么小,只是因为家境不好,就被人轻蔑地叫做“干活的佣人”,此时,竟然还能强忍着眼泪,装作什么都没有听到。我的嗓子里像哽了什么东西,每一口饭似乎都是伴着愤怒咽下的。

   接受教育,给了我思考的能力,使我可以感受到世界上存在的那些珍贵美丽的事情,出事以后,如果没有把人放在一个特别的位置上,也许就不会出现那么多爱的痛苦了。如果像动物那样,还需要挣扎在饥饿线上,根本就不会想别的东西,但是,人类的痛苦,或许正是支配万物的神赐与我们的未知的种子……

   现在这个时代,不应该再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如果只是因为受的教育比自己少,或者处境比自己恶劣,就轻视那个人,难道自己就会觉得喜悦了吗?那受到轻视的那个人呢?

   只是因为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就表现出那样的态度,他们的样子只是让我觉得厌恶。

   两位老人隐瞒儿子已经结婚,还有一个女儿的事实,帮助儿子再婚;而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给别人做了续弦,遇到这样的事,哪个女人会保持沉默呢?

   我一直以为,这些人的卑鄙其实是上天对我的恩宠,让我可以不必对这场无爱的婚姻觉得内疚。

   当我质询这场婚姻的时候,他们只跟我说了一个词,那就是“爱”,这是一些把“爱”看得至高无上的人们,可当看我和佣人一切吃饭的时候,竟表现出那样的态度,我很迷惑,不知是他们,还是我自己出了问题。

   蔑视别人的人似乎还余怒未消,而受到蔑视的佣人默默无语地清洗着主人用过的碗碟。看着她穿着带有污渍的裤子干活的样子,我感到一种莫明的难过。

   “英顺,明天和我一起去市场吧。”

   “我也去?”

   “是的,别老在家里。去市场逛逛,也顺便出去透透气,我给你买条好看点的裤子。”

   她的表情快乐起来,刚才,和我一样,她的脸色也有点铁青。从我来这个家以后,从来没有见英顺这么高兴过。

   我觉得有点累,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觉得,今晚应该可以睡着觉了。

   我很想念充植的臂膀,想重回和他聊天到深夜的晚上,想见到他把耳朵凑在我脸上的模样。枕着他的胳膊,我总是可以睡得很香……

   水开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提醒着我,我现在已经是一个结了婚的女人,提醒着我这一家人的态度。

   我给公公的红茶了加了一点威士忌和两匙糖,给婆婆的咖啡里加上两匙伴侣和两匙糖,给那个人的咖啡里加上三匙伴侣和三匙糖,而在智延的那份里只加了三大匙奶粉。

   我端着托盘来到客厅,我还以为智延这时候应该在自己的房间里,没想到她已经换了睡衣,正抱着双臂坐在沙发上。

   “智延,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在等妈妈。”

   智延用撒娇的声音说。

   “等我?”

   “嗯,我要和妈妈一起睡。我已经困了,妈妈你快点。”

   “好,知道了,我先把茶给爷爷奶奶端过去。”

   看到智延牵着我衣角的样子,公公婆婆的脸上都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婆婆的目光也温和了许多。我把杯子放在两位老人面前,然后回头望着智延。

   “那个男人一定又在一个人看电视。”

   “智延,叫爸爸过来喝咖啡。”

   我刚说完,就见智延立刻低下了头,脸上也不见了笑容。

   “快点,智延乖。”

   “不嘛,妈妈你自己去吧。”

   “你要是不听妈妈的话,妈妈可就不和智延一起睡喽。”

   智延不情愿地站起身,我也端着咖啡来到房门口,智延站在门口,怎么也不肯推开门,眼里已经满含了泪水,我忽然觉得自己很残忍,为什么要强迫一个孩子做她那么不愿意做的事情呢。

   我推开门走了进去,对那个人说。

   “喝咖啡吧。”

   他坐得离电视很近,不超过0.5米,一脸关注的表情,电视画面上,一个漂亮的女人正在跟个男人说着什么,两个人的关系好像很亲密,男人却很冷漠,任由女人在哭泣。与男人的卑鄙相比,女人的哭泣似乎更令他厌恶。

   “咖啡要凉了。”

   “也许他想到了自己吧。”我暗暗地想着。

   “我说咖啡快要凉了。”

   我稍微加强了一些声音。电视画面上,不知道男人对女人说了什么,本来在哭的女人忽然一脸愤怒地转过头。

   “烦死了……放那里出去吧。”

   他说话的同时,画面一换,变成了广告。

   “唉……还是没听见最后到底说了什么。”

   看着他一脸遗憾的样子,我忽然笑了。

   “电视这么有意思吗?”

   “没意思还看什么?怎么了?”

   我走出了房间,智延并没有跟我一起进房,仍然抱着手臂坐在沙发上,一脸不高兴。

   “对不起,智延,今天妈妈一定抱着你,陪你一起睡。”

   我收拾好东西后,就和智延一起进了房间。对于自己的女儿,那个人只是瞟了一眼,露出一副不满意的神情。我装作没有看见,在地板上给我自己和智延铺好床,这时,他忽然说话了。

   “喂……你为什么在这里睡,快去找奶奶吧……”

   孩子没有说话,一脸惊恐地望着我。

   “你怎么叫她‘喂’,难道你不知道智延的名字吗?是我说要和她一起睡的,孩子要跟妈妈一起睡,有什么不对吗?”

   “那好,那你就当你的好妈妈吧。你是不是还想让我对你说谢谢?”

   我听出了他嘲讽的语调。

   “智延,躺这里。”

   我安顿孩子躺好以后,回头用犀利的目光盯着那个人。

   “他怎么能这样?他怎么能那么想?”

   那天是很久以来难得的一个睡得不错的晚上,因为没有与那个人盖一床被子一起睡。

   智延一直蜷在我的怀里,发出均匀的呼吸声。躺在她的身边,我好像也可以睡得很甜。

   白天与宗焕的见面给了我很大的安慰,虽然还不知道到底有什么方法,但我又看到了“希望”。我又想起宗焕的话,是的,我一定要保重自己的身体,现在,宗焕好像成了我的问题顾问。

   我轻轻地闭上眼睛,似乎隐约听到了远处传来的音乐声,那是充植房间里经常响起的旋律。音乐声从城南慢慢地飘进我的耳朵。

   黑暗中,可以清楚地听到客厅里钟的滴答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好像只睡了一会儿,好像有人在摇我的肩膀,我睁开眼睛。那个人正坐在床上,低头看着我。

   “怎么了?”

   我还没有完全从睡梦中醒过来。

   “起来,我有话跟你说。”

   “明天再说吧,我好困。”

   我睡眼朦胧,他继续更大力地摇晃着我的肩膀。

   “你先起来一会儿……”

   我难得睡个好觉。他知道我每天夜里都会失眠,有时还会因为这个嘲笑我,今天好不容易睡着了,他却又非要把我吵醒,我的头像要炸了一样。

   “你干嘛非要把一个好不容易才睡着的人弄醒,到底什么话,一定要现在说?”

   他没有回答,回身打开了房间里的灯。突然的强光刺得我的眼睛很痛,智延也翻了个身。我知道也没法睡了,索性坐起来。

   “你到底要说什么?”

   “你回家了?”

   我已经猜到他要说什么。

   “回了。”

   我说谎了。其实,除了每天打电话,我已经好几天都没回过家了。

   “汽车的事怎么样?”

   我的预感果然没错。他比晚上电视里那个任由女人哭泣的男人还要卑鄙。

   “我没有说。”

   “为什么?”

   “我不能提那种要求。”

   在这个家里,最紧急的事情竟然是一辆汽车,而不是活着的生命。

   我重新躺回到被子里,这时,我突然感到头发上一阵被拉扯的疼痛,原来是他扯住我的头发,在往床那边拉。

   “你要干什么?”

   他放开了手,我一脸愤怒地盯着他。

   “到床上来。”

   “……”

   “听不懂我说什么吗?”

   “你小点声,会把智延吵醒的。”

   “你不想活了吗?我真没见过像你这么狂妄自大的人。”

   他骂我,跟侮辱充植没有任何分别。第一次跟充植谈起我要结婚的事时,他曾经问过我:“他的父亲是做什么的?”回答说是大学教授,他点点头,我又告诉他,他们一家都信基督教,而且妈妈还是教会里负责一些事情。虽然充植自己并没有信仰什么宗教,但他告诉我,这一定是个不错的人家。也就是从那以后,他开始只说“很好,我很好”之类的话。

   我又想起,婚礼的前一天,他喝醉后发出的绝望的呼喊声。还有婚礼的那天,他说让我回去时颤抖的声音,我将永远不能忘记。在他的沉默中,隐藏着无比沉重的孤独和无望,是我所有不能想像的。他并不想让我离开他,他的泰然自若不过是装出来的罢了。

   我的婚姻生活,并不是我的忍耐,而其实是充植,在与忍耐抗衡。结婚十几天以后,我便成了一个五岁女孩的妈妈,但是,对于这件事,我没有听到任何一个人,对我有任何道歉的表示。

   不知什么时候,我的衣领已经被抓到了那个作为我丈夫的男人手里,现在,我竟然成了一个随时被拉扯头发的可怜女人。不过,对我来说,这样的生活或许反而是种幸运,因为,越是这样,我越有足够的理由,可以重新回到充植的身边。

   “哼!你们家不是有钱吗?有那么大的产业,连一辆车都舍不得给女儿买吗?”

   听他这么一说,我才明白,让我向家里借车,不过就是他的一个借口而已。

   “你只要开口,他们一定会给你买的,你为什么不说?有什么了不起的,只要我想,我立刻就可以买,我知道你看不起我……”

   自从结婚以后,他说的话和他的举动,都让我无比震惊,我无法一一列举。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叫朴惠英的女人说过的话:“虽然女儿还不满百天,可我实在是受不了了。”

   他把烟灰缸狠狠地砸在地上,然后坐在床边喘着粗气,双眼放光,似乎正在构思下一步的做法。

   “我可以回家说车的事情。不过,我有个条件。”

   他的眼睛放出一种可怕的光。

   “什么条件?”

   “请向我道歉。”

   “什么?为什么……”

   他刚刚缓和下来的声音又暴躁起来。

   “你不知道吗?好,那就让我来告诉你。你和那个叫朴惠英的女人结过婚,对不对?这件事情与我没有任何关系。但是你欺骗我,这不是小错误,即便不能说是错误,至少你也应该对我说对不起。你现在对我说,要比以后面对我的家人容易的多。”

   那个人握紧的拳头抬到了肩膀那么高,然后又放了下去。

   “你,你这是在威胁我?”

   “遇到这样的事情,你的口气,你的行为,没有一个女人在知道实情以后还会置若罔闻。这么说会对智延感到很抱歉,不过你不仅结过婚,竟然还有个孩子。我什么时候因为这件事跟你吵闹过?当然,我这样是有我自己的理由的,不过,其中有一个原因就是因为智延。我只要想起一个孩子竟然在自己的亲生父亲身边过了五年那样的日子,对在这个家里发生的任何事情我就都可以忍受了。只要你正式向我道歉,而且保证以后要像个父亲那样对待智延,我可以给你买车。不用去求爸爸,我自己就可以给你买。”

   我的话刚说完,就感觉到脸上挨了他重重的一拳,面颊上感到好像被撕裂了一般。可是,很奇怪,我竟然没有感觉到疼痛。

   “你现在知道我拳头的味道了吧?”

   我抬头看着他,一脸冷漠的说。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

   “不想活了,你就接着说。”

   他的脸上好像带着一个用铁板做的面具。

   “你对我们的婚姻怎么看?觉得很好吗?我想应该不是吧。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开始,我就明确地告诉过你,我没有要结婚的意思,有好几个月,我们根本连面都没见过。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虽然你骗的是我,可其实,最难过的应该是我的妈妈。本来,我结婚是了却妈妈的一个心愿,可是现在,我却对妈妈感到了深深的罪恶感,为什么会这样?爸爸说过是因为妈妈很爱我,爱你懂吗?你爱过别人吗?你知道什么是爱吗?可以隐瞒所有的事情去爱别人吗?……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现在我只有一个条件,就是你必须向我道歉。”

   本来放在床头的一个小闹钟突然飞向空中,然后砸在了我的肩膀上,我感到一股难以名状的悲伤与凄凉,可是,我没有哭。在这种时候,如果我哭了,只会显示出我受到侮辱后的软弱。我想起充植,继而咬住牙关。

   “道歉?真可笑。这就是你的全部条件吗?我最恨别人跟我讲条件。你为什么这么看着我?你在蔑视我?你这么高尚的人,是不会做出那种泼妇的举动的。”

   他开始用一些恶毒的语言辱骂我,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的污秽之词,我没有说话,只是勇敢地看着他,他开始焦躁不安,似乎不知道该拿我怎么办,才能解他的心头之恨。我嘴角露出了嘲讽的笑,这真是一场滑稽的闹剧。

   我知道,一对普通的夫妇也会经常吵架,有时,丈夫也会对妻子动手,妻子会跑回娘家,或者干脆离家出走。但是,让我无法想像的是,结婚还不到一个月,他竟然会用这种方式对待我。当然,我从来没认为过我和他是夫妻,如果真是夫妻……怎么会发生这么荒唐的事情!

   勃然大怒,摔东西,辱骂,这些都过去以后,不知是累了,还是看我一直没有反应,他也蔫了下去,拉开被子,躺回到床上。

   “他必须要向我道歉,哦不,没有那个必要了,我不需要接受这种人的道歉,其实从一开始就不需要。相反,我应该感到高兴才是,这正是一个让我回到充植身边的好机会,他越是这样,我回到充植身边的理由就越充分。再忍耐一下,一定会有办法的,宗焕也会帮我的……”

   我凝视着床上那个人的背脊,这时,智延忽然踢开被子,在黑暗中睁开眼睛,望着我。我整理了一下衣服,又拢了拢蓬乱的头发,然后来到孩子身边坐下。

   虽然被侮辱的余怒未消,可我却没有像个普通的妻子一样大呼小叫。倒并不是在忍耐,也不是觉得自己受过教育而顾及身份,主要是因为,我实在太累了,而且也觉得,没有一点必要和价值可以让我那么做。

   “妈妈,我怕。”

   我把智延抱到自己的膝盖上,轻轻摇着。此时,东方已经开始透出亮光。

   窗外,可以看到屋顶和院子里灰白的树影,我走出房间,来到厨房。在这个家里,这里是我惟一的避难所。可能是因为坐得太久了,膝盖感到有点发麻。

   我脑海里忽然腾起一股烟雾似的漩涡,一阵眩晕袭来,我连忙抓住椅背,支撑住好像马上就要摔倒的身体,可是,好像有一股冰凉的寒气从腿下面侵袭上来,我再也站不住,摔倒在地板上,浑身的气力消失殆尽。

   我呼唤着充植的名字。

   “啊啊,充植,帮帮我。”

  

   哪怕只是一天没见,

   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你会彻底忘了我吗……

   你站在路口的墙边,

   你坐在公园的长椅上,

   你徘徊在如织的人流中,

   在明亮的街灯下,

   你微笑着向我走来。

  

   呵,可是,

   你却不在我的面前。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我正趴在地板上,没有人看到我,家里的人都还在睡觉。

   我用手指蘸着冷水扑在脸上,手每碰到一下,脸上就会感到一阵疼痛,有一边脸好像已经肿起来了,我来到镜子前,果然,我的脸红红的,还有一些淤血的痕迹。看着这样一张脸,我惟一担心的是,我不能去见充植了。

   我的身体像是漂浮在空中,头有一种要裂开的感觉。这时,佣人走进了厨房,看到我的脸,她立刻惊叫了一声。

   “啊呀,太太!”

   “没事,你快准备早饭吧。”

   智延也喊着“妈妈”跑进厨房,她望着我,忽然哭了。

   “妈妈,你疼吗?智延害怕。”

   我连忙走过去抱住她。

   “智延,妈妈不疼。只是脸有点肿,一会儿就会好的。别哭了。”

   又过了一会儿,婆婆也看到了我的脸,她皱了皱眉。

   “这算是什么事儿啊?要不是你犯了什么错,能让自己的丈夫打成这样?从今天开始,你不要出去了。”

   到这时候,我才明白,原来他们所谓的爱,是只对自己的儿子而言的……

   夜里的那番吵闹,竟然像是邻家发生的事情一样,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跟平时一样,向父母问了早安,拿了一些钱,我故意送他走到门口。

   他瞟了一眼我的脸,就走出了门,脚步似乎比平时还要有力。我正准备也要走出大门,他却好像很慌张,赶在我前面,几步走了出去。

   我回到房间,终于刻意放松地躺一下了。这时,房门的把手动了一下,原来是智延。

   “妈妈,你在干什么?来和我玩吧。”

   我屏住呼吸,等着智延以为屋里没人自己走开了。孩子总是很容易放弃的。

   “对不起,智延。”

   我的眼前又浮现出昨天夜里他拉扯我的头发,摔东西时的情景,还有我一动不动,任由他摆布的样子。

   “够了,我不要看了。那不是我,我没有结婚。我不是那个人的妻子,我只属于充植。”

   房间的物品似乎都飘了起来,我极力躲避着,可所有的东西却一起向我冲过来……

   “充植,我害怕,我好害怕呀,充植。”

   我的精神快要崩溃了。

   我像个落水的人一样,开始拼命寻找救命的稻草,我慌忙跑到电话机前。


《失去的你》:埋葬眼泪  
        

  
    “你好!”

   是个年轻女人的声音。

   “啊……那个,对不起,这是哪里?”

   “什么?你说什么?”

   我顿了一下,想起这是宗焕公司接线小姐的声音。我说要找宗焕。

   “请稍等。”

   我哽咽着,不觉已经泪眼朦胧。

   “宗焕。”

   “你的声音怎么了?”

   “宗焕,帮帮我。”

   可是我却说不出来。

   “润姬,说话呀,你哪儿不舒服吗?”

   “是的,我很疼。”

   “润姬,到底出了什么事?说话呀,润姬。”

   “宗焕,帮帮我。我好害怕。”

   压在胸口的话,终于和眼泪一起奔涌了出来。

   “你现在在哪儿打电话?”

   “我在家里。”

   “你现在到门口的大路上等我,我马上就过去,听到了吗?”

   他急急地放下了电话。我的心好像慢慢平静下来,恐惧也逐渐消失。我只需换下在家里穿的衣服,就可以出门了,我要马上见到宗焕。

   我不想化妆,也不想掩饰我的伤处,并不是想炫耀什么,我只是想什么都不说,就可以让宗焕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我来到梳妆台前,这哪里还是一个健康的人呀,那明明是一张刚刚受过刑罚的脸,就像是蹩脚画家画完后又扔掉的人物画,这应该可以足够证明这是一场失败的婚姻了,不仅是宗焕,我要告诉所有人。

   “都结束了。”

   我再次觉得,昨天夜里的事情也许真的是件好事。我看到放在梳妆台上的香水瓶,自从结婚以后,我还一次都没有用过,我很想拿起香水瓶,向着梳妆台砸过去,可是不行,现在,一点哪怕很小的事情都会刺激我的神经,我必须要控制住自己。

   我走出门,外面阳光灿烂,与我阴郁的心情恰恰形成鲜明的对照。阳光中,路边的两行树笔直地指向天空,俯瞰着来往的行人。

   一个女孩从我身边走过,用奇怪的眼神回头看了我一眼,她该不会以为我是个疯子吧?我情不自禁地抬起一只手遮住了自己的脸。

   我站在人行道前面,脸觉得火辣辣地疼,我睁着一双毫无神采的眼睛,呆呆望着前面红色的信号灯。

   没有镜子,如果有镜子,我可以更准确地知道自己的脸现在是什么样子,不过,不管是怎么样,我都不介意。

   信号灯变了,绿色的小人快速迈动着脚步,我周围的人也都快步向前走去,只有我还停留在原地。

   宗焕还没有来,看来我还要再等一会儿,正想着,一辆陌生的汽车停在了我的面前,是宗焕。

   宗焕从车上下来,一眼就看到了我红肿的脸颊,他吃惊地睁大眼睛,愣在了那里,很快,吃惊变成了一脸的疑问。

   “上车吧。”

   听得出,他是很艰难才说出这三个字的。很快,汽车穿过路口,转过桥头。

   “宗焕,对不起,你公司那么忙,我还……”

   每动一下嘴唇,脸就会被拉得很痛,宗焕没有说话,只是在默默地开车,很快,车停在江边。我刚想开门下车,宗焕忽然说。

   “江边的风太冷了,就在车里坐着吧。”

   他点燃了一支香烟,然后望着我,看得我有点不好意思。

   “宗焕,我……”

   他打断了我的话:

   “昨天你对我说过,让我不要肯定你的婚姻……好,我不肯定。现在你告诉我,你的脸,你的脸是怎么回事。”

   “从家里出来的时候,我本来是打算都告诉你的,可是现在,请你不要再问了。”

   “你要是不愿意就别说了。不过你要告诉我是为什么?”

   终于,我还是把昨天夜里的事都说了出来。宗焕掐灭了烟,我看到他的手在轻轻颤抖。

   “这个卑鄙的混蛋!”

   他的脸上充满愤怒。

   “那个叫朴惠英的女人,后来没再打过电话吗?”

    他一边发送引擎,一边问道。

   “怎么会突然想起来问她?”

   “崔民宇,我要知道他为什么会离婚。”

   汽车又驶上了来时的路,快到家的时候,宗焕抓住我的手,扭过头来看着我。他温暖的友情无人可以取代,他始终不变的关怀,在这一刻,更加柔软地包裹着我。

   “我没法和你联系,你要记住每天打个电话给我。要忍耐,不要和他再有冲突。另外,你这个样子,暂时先不要去充植那里了。我会经常去看他的,你不用担心。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冷静,知道吗?我会想办法的。记得好好吃饭,注意身体,好吗?”

   我让宗焕在路口附近的铁路边停车。

   我站在路上,默默地望着宗焕把车掉头,一直到汽车从我的视线消失以后,我才迈开脚步。

   我沿着铁路边的小路向前走,时而抬头望望遥远的天空,一阵悲伤袭来,我加快了脚步,大口呼吸着空气。我插在口袋里的手,紧紧握着拳,我的身体有点摇晃。

   登上路基旁边的小道,这里的风很大,两边的树摇晃的树枝,发出哗啦啦的声音。

   没有火车,我瘫软地坐在地上。

   望着蜿蜒向前伸展的铁路,我的心似乎也飞到了遥远的不知名的地方,在那里,我可以永远摆脱掉折磨。

   然而,此刻我必须要回去,虽然那里不是我的家,但却是我要去的地方,我站起身,艰难地迈开脚步。

   智延正在门口玩,一看到我,立刻高兴地叫起来。

   “妈妈,你去哪儿了?你怎么都不带我去呀……我一个人可没意思了。”

   “智延,妈妈有事情要办,不能带着你。智延乖,不过,妈妈给你买了好吃的点心,现在我们进去一起吃好不好?”

   “好。妈妈,你的脸还疼吗?”

   孩子的脸上写满关心。

   “不疼了,现在已经好多了。妈妈的脸这么丑,都不好意思看智延了。”

   智延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我的脸颊。

   每个女人,有一天都可能会成为母亲,虽然,我还没有体验过孕育生命的过程,但看着眼前的智延,我知道,那一定是一件神奇而艰辛的事情。

   面对眼前这个叫我妈妈的孩子,我的心中充溢着无限的怜惜和母爱。

   “智延,我真想当一个好妈妈,可是我做不到了。等你长大以后就会理解的。”

   “妈妈,怎么样?一点都不疼了吧,我是医生,对不对?”

   “是啊,我们的智延是最好的医生。现在真的一点都不疼了。”

   我把智延抱在怀里,神啊,如果可以补偿这个孩子的不幸,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这并不是对孩子的廉价的同情。此刻,正在写下这些文字的我,忽然很想知道,这个孩子现在长成什么样了,是不是还记得我。如果记得的话,我希望她快点把我忘记,我无法隐藏内心对那个孩子深深的负罪感。

   准备好晚饭以后,我陪智延玩了一会儿,这时,门铃响了。在听到铃声的那一瞬间,我的心仿佛停止了跳动,并感到一阵恶心。

   “我这是怎么了?不能总是这样。”

   我用一只手扶着墙,站起身。

   “谁呀?”

   声音好像是从心里发出来的。

   “是我,磨蹭什么还不快开门?”

   是婆婆。她一走进玄关,我的心又开始急速跳动起来。

   “您回来了,妈妈。”

   她的包里露出了《圣经》和《赞美诗》。她今天出去访问教友了。走在前面的婆婆回头看着我。

   “啧啧,真是气死我了,你跟我过来。”

   我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即将受审的犯人,跟着婆婆走进房间。

   “你这结婚才几天呀?就开始在家里大嚷大叫的,还把脸弄成这个样子。我真是不明白,你们家里什么样我不知道,我们可是个音乐之家,而且是个有信仰的家庭,你要注意一点自己的言行。”

   对于她的话,我感到很愤怒,但并没有生气,我早就料到会是这样。

   “还有,你就不能顺着点民宇吗?你知不知道,婚姻生活也好,家庭生活也好,在学校里是学不到的,我听着,你们好像是在谈汽车的事情,就为了一辆车,至于闹成这样吗?你这样,会很伤民宇自尊心的,也包括我。”

   现在,竟然连婆婆也提汽车的事,我忽然觉得,也许他们早就一起商量过这件事了。

   这个家里的人,竟然好像不知道什么叫做羞耻,我很明白,对于这一家人,不管我说什么,都只能是白费力气。

   婆婆对我的指责还没有完。

   “关于车的事,你以为一定要求你们家吗?工作了这么多年,难道连买辆车的钱都没有?时代不同了,很多东西都变了,现在大概已经没有什么贤内助这一说了。只要不挤兑自己的丈夫,就谢天谢地喽。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婆婆好像再也忍受不了了似的,脸上的肌肉抖动了一下。

   “我是在跟个哑巴说话吗?你倒是回答我呀。”

   “我知道了,妈妈。”

   这应该就是她想听到的回答吧。

   这时,房门一开,智延走了近来,她一脸奇怪地看着我和婆婆。

   “奶奶,你为什么骂我妈妈?爸爸打妈妈,你还要骂她……我讨厌奶奶!”

   智延大声地喊着,好像马上就要哭出来了。婆婆的身体抖了一下,厉声说:

   “智延,奶奶在和这个臭女人谈话,你不要闹。”

   就在刚刚,还在指责让儿媳妇主要言行的婆婆,现在竟然对一个五岁的孩子说出那么狠毒龌龊的话来。我还是第一次当面听到人说“臭女人”这个词,而且还是一位教授夫人,对着一个孩子说出来的。

   我像丢了魂一样,呆呆地站在那里,虽然每件事的起因不同,可是这一家三口的表情竟然如此相似。

   我并没有感到特别的委屈,或是愤怒。对于我来说,这些人正在摧毁着一个我极力想摆脱的世界,过不了多久,我就会与他们永远断绝联系……

   “这只是暂时的,很快就要结束了。”

   我默默走出房间,开始去准备晚饭……和往常一样,接下来的时间里,气氛紧张而沉闷。而我,不断给自己找各种活干,就好像是这个家里临时雇的仆人。

   干活的时候,充植一直陪在我的身边。时而快乐,时而悲伤……我压抑着想要去找他的冲动,只是咬着牙干手里的活。肿起来的脸已经好多了,只是淤血的痕迹却没那么容易消下去。

   在那段日子里,我不能去城南,也没法给学生上课,每天惟一的乐趣,就是给充植和宗焕各打一个电话。可是,现在,我们彼此已经快无话可说了。我一直没去看他,又不能对他说什么,而他,虽然心里也很想知道,但在打电话的时候,我们两个人都在避免说出什么,于是,每次的对话都变成了似乎在走过场。

   那天是星期六,我给他打电话。

   “充植,我今天不能过去了。”

   “哦,知道了。”

   “对不起,我没有守约。”

   “那是你自己跟自己约的。”

   “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没有。”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

   “充植。”

   “你说。”

   “我很想你。”

   “……”

   他又是沉默。

   “明天我再给你打电话。”

   “那好吧。”

   第二天,家里人都出去以后,我再次拨通他的电话。

   “充植,你在干什么?”

   “听音乐。”

   “听什么?”

   “《贼喜鹊序曲》,罗西尼的。”

   “啊,我知道,我想起来了。不过你没有告诉过我是什么内容。”

   “哦,是吗?”

   “那你现在告诉我吧。”

   “这首曲子表现的是一种转危为安的幸福。”

   “转危为安的幸福?真的有这样的幸福吗?”

   “是的,我希望,你也能拥有这样的幸福。”

   “我?”

   “我相信。润姬一定可以拥有转危为安的幸福。”

   “充植,你爱我吗?”

   “这还用说…..。”

   “那么,你就不要相信我现在的生活。是的,我一定会有转危为安的幸福,一定。”

  

   有一天,我正在帮他做上班的准备,我的丈夫,几天来第一次对我开口。他已经换好了衣服,却没有出门,而是犹豫了一下,我看出他是有话要说。

   “那个,我需要一些钱……”

   “钱?他又要钱?”

   我问。

   “要多少?”

   “大概三十万元吧。”

   “……”

   以当时的情况,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我没有说话。

   “有吗?到底有还是没有?”

   “这么多钱,你要做什么用?”

   我问,尽管我并不关心。

   “我又不是一两岁的孩子,花钱还要告诉你吗?”

   他的口气什么时候都是这样。

   “一大早突然就要这么多钱,我哪里有。”

   这时候,房门突然开了,几张纸币飞落在地板上。

   “民宇,这是三十万,不够我再给你。不就是男人要点钱吗,还这么罗嗦。”

   我不明白,这笔比他一个月薪水还多的钱,他要用在什么地方。不过,那天,我还是把婆婆扔过来的三十万元还给了它的主人,然后把他要的钱如数给了他。我没想到,这才仅仅是个开始。

   从这次的三十万元开始,他经常在上班之前,向我拿几十万元钱,慢慢,我也习惯了他的这种要求。有时候是觉得可怜,有时候则是因为厌烦,所以他每回提出这种要求,我都答应了。偶尔,如果我没有给他钱,婆婆就会对我恶语相加。所有这些,都让我一次次地把钱交给他,这或许是我必须要付出的某种代价吧。他很少和朋友出去喝酒,我不明白他要这么多钱干什么用,不过,我也不想知道,连去了解这些钱的用途,也是一件会让我疲惫不堪的事情。

   这些钱是我一点点积攒下来的,当初是为了让充植过得更舒服,准备买房子用的。我一直希望能有一个属于我们的小窝,要有宽敞的庭院,坐着轮椅可以轻松地到任何地方,最好是一个不用避人,可以呼吸到新鲜空气的地方。要是再有一个大大的晒台就更好了,这样,宗焕过来的时候,就可以在深夜一边赏月,一边喝酒。对我来说,那不是钱,而是我的希望。

   而现在,连我的希望也一点一点地被他们剥夺光了。

   有一天早上,我给宗焕打电话,今天的时间要比平时早一些。他好像一直在等我电话似的,让我白天抽点时间出来一趟,我问有什么事,他说见面就知道了……

   我来到约定的地点,脸上还残留着一些耻辱的伤痕。推开茶馆的门,一眼就看到宗焕和一个陌生的女人坐在角落的椅子上,宗焕一向不喜欢坐在角落这样的位置的,我正犹豫着,宗焕招手让我过去。那个陌生的女人也站起身,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不知怎的,我却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她似的,那张脸让我觉得很熟悉。

   “润姬,别紧张,这位是朴惠英小姐。”

   我立刻呆住了,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个女人。女人向我鞠了个躬。

   “你好,初次见面,我是智延的妈妈。”

   “智延的妈妈”,看着她,我忽然想起前几天,宗焕曾经说过要弄清楚他们离婚的原因。

   我没有说话,只是对那女人笑了笑,坐了下来。我也的确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对于她的脸,我之所以会没有觉得陌生,是因为智延与她简直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宗焕注视了我一会儿,然后开口说:

   “我看你的脸已经好多了?还疼吗?”

   我依旧只是用微笑来回应他的问话。他们俩开始继续我来之前的话题。

   “对于朴惠英小姐的话,哪怕只相信一半,那个人也足够可恶的了。你到现在还没有再婚吧?”

   她微笑着点了点头。

   她笑的样子很可爱,就像是智延的笑容。

   她把头转向我说:

   “润姬小姐,非常对不起。”

   “不不,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这是我第一次开口。

   “我还以为他以前的毛病都改了。再婚的时候,我想至少也会考虑一下上次婚姻失败的原因。但是,我没想到,他不仅一点没变,甚至还隐瞒了结过婚的事实。说实话,我真的很吃惊,你刚结婚的时候,给你打电话的那个人并不是我,而是我的妹妹。她很想智延,所以……想起那时侯……真是一言难尽呵。”

   她好像忽然说不下去了,低头看着面前的杯子,我看到她的嘴边好像有点轻微的痉挛。我似乎感觉到了,一个抛下孩子出走的女人的恨。过了许久,她终于又开口了。

   “我想,不管怎么说,智延也是她爷爷的亲孙女,他在大学是教声乐的,应该会给孩子很好的教育,我才忍痛扔下还不满百天的智延,离开了那个家。在那里生活期间,我根本连办离婚手续的气力都没有,我忽然很想看看百日宴上他父母慌张的样子。于是,在孩子百日的前一天,夜里我匆匆收拾了几件衣服就离开了家。我知道,就这么把智延扔下,我的行为不管怎么说,都是不妥当的,可是,我当时一心想的就是逃离那个可怕的地方。当听说他再婚以后,我也曾经想过,也许他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可是,只要有他那个妈妈在,他就不会有任何收敛。不过,想想智延又有了个新妈妈,可以照顾她,我也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

   这个女人好像已经跟宗焕详细谈过了,现在准备再告诉我一遍。

   “好了,你别说了,我不想再听了。”

   对于已经确定的事情,是否进行再一次的确定,并没有什么不同。很清楚,最后,所有的责任都会回到我的身上。而且我知道,我周围的任何人,都不能把我从这个束缚中解脱出去。

   每个人,可能都无法在自己希望的状态下缔结希望的缘分,但是,如果遇到这样的情况,那份缘分,虽然不是自己建立的,但却只有自己才能解脱,那么,很明确,所有的问题都只能由自己来解决。这也就意味着与别人的断绝,所以,也就没有必要在寻求其他连带的责任也好,缘分也好。

   即便没有这个女人的这番话,与崔民宇从一开始,就不是我的本意。再加上,现在我已经窒息得难以活下去了。并不是特别听了这个女人的过去,才让我决定寻求一个出口。

   我们三个人一时间相对无言,就这么默默地坐了一会儿,那个女人拿起手提包,看着我和宗焕说:

   “那我就先走了。两点半还要上课。”

   “上课?你在学校工作?”

   “是的,我在B女高。教音乐的。”

   听说她在学校上班,我忽然好像觉得很放心。觉得她还算幸运,能有一份自己的工作,而我,其实在当初家里让我辞职的时候,无论如何都应该反对到底的。

   女人站起身,我和宗焕也一起站了起来。

   她走到桌子旁边忽然站住了,然后望着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那个,我有件事……“

   “有什么事,你就说吧。”

   “那个,智延她长高了吧?漂亮吗?听不听话?身体好吗?”

   听了她的问话,我的眼眶觉得阵阵发热。

   “我知道你一定很关心,也很惦记智延。她长的很漂亮,我今天见到你,才知道,原来智延长的像妈妈,她很聪明,而且,她的忍耐力可能是大人都无法相比的。她的身体很好,很健康,我觉得,孩子并不是被大人养大的,而是自己成长起来的。我知道我这么说没有用,不过,还是请你放心。”

   女人继续一脸歉疚地对我说:

   “那么,如果可以的话,我想送给智延一个玩具……”

   我这才注意到在她旁边的椅子上放着一个大大的纸袋。

   “当然可以,你给我吧,我会转交给她。”

   “我想是女孩子,就买了个娃娃,也不知道她喜不喜欢。”

   “不愧是母女,她最喜欢娃娃了。啊,好可爱……智延今天一定会高兴得睡不着觉的。谢谢你。”

   我接过礼物,那个女人没有再多说什么,好像逃跑似的,匆匆走出了茶馆。我愣愣地望着她的背影。直到宗焕跟我说话。

   “坐下吧,润姬。”

   我也很想立刻离开这里,因为我的事情,惊动了这么多人,特别是这个叫朴惠英的女子,又让我想起之前的很多事情,心里觉得很不自在。

   宗焕的敏感依然如旧。

   “跟这个朴惠英见面,让你不高兴了?”

   “没有。”

   “是我有点欠考虑了,本来我自己和她见面就好了,不该把你也叫出来。只是我想到你曾经说过‘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见她一面,也许能对你有些帮助。先不说这些了。润姬,现在,你在那个家里经历的事情要比你告诉我的严重很多倍,对不对?你并没有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见到朴惠英以后,现在,我也大致知道是什么情况了。”

   他说的没错。

  

   对于那段时间发生的事,我甚至连回想都不愿意。我也不能把所有的事实都摊开来写在这里。那是一段让我最痛苦,最耻辱的经历,说我是懦夫也好,可我实在不愿提起。希望各位读者能够原谅。

   人与人的关系,很多时候都是相对的,如果一方面感到不满,而另一方面也会有很多话要说。就好比,结婚是两个人的相遇,而离婚,最终也是两个人的事情。

   我一直在为我与充植的爱做着努力,现在写下这些文字,也是为了回想我们曾经共同拥有的记忆,我不想过多地叙述别人,我想,这也是充植所不愿意看到的。

   那个叫做朴惠英的女人,在过去曾经与崔民宇是一对夫妻,对她自己来说,那或者是一个爱的失败,甚至可以说是人生的重大失败,但对我们来说,那不过是旁人的事情罢了。

   有时候,我也会把那个男人(崔民宇)想像成是帮我解除厄运的人。在我的人生中,那是一个无法抹去的污点,永远困扰着我,我甚至会担心,因为这件事,会在我对充植的爱上蒙上阴影。

   那天,和朴惠英见面以后,我给充植打了个电话。

   “是我,充植。”

   “润姬呀。”

   “你好吗?”

   “我很好,不过你……算了,没什么。”

   “怎么了?充植,你怎么说一半不说了?”

   “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事?”

   “我能有什么事?”

   “身体哪儿不舒服吗?”

   “没有呀。”

   “哦,那就好。”

   “你不用担心我,我一切都好。”

   “是吗?,那我就放心了。”

   “过一会儿,晚上我再给你打电话。”

   “等等,润姬,昨天晚上我梦到你了。早上大婶帮我解梦说不太吉利,不过你没事就好,自己一定要保重……”

   我忽然把脸埋在电话机,呜呜哭了起来。

   “到哪里才能找回我们失去的时间呢?到哪里去找?什么时候才能找回我们失去的日子,什么时候我才能真正与他在一起呢?”

   对他的思念,我满怀的希望,一时间都只剩下了悲伤。

  

   我的丈夫崔民宇,依旧每天在向我要钱,我觉得很烦,干脆从存折上取出一大笔款子,每天他一开口,我就把钱扔到他手里。一切都太烦了。

   现在,他们连每个星期给我的生活费都停了。甚至有一天,连本来由婆婆负责的修理费账单也送到了我手了,让我十分惊诧。不过,没有生活费,我也要让餐桌摆满菜肴,也没有停止每天去市场。而且还给智延很多零花钱。

   尽管如此,关于买车的事,仍然没有停止对我的纠缠,在婆家,惟一可以给我一点安慰的人就是智延。她依然每天跟着我。在那段时间里,我觉得的自己的身体明显衰弱了,常常会有虚脱感,人也在不断地消瘦。脸上的颧骨突出,手背和脚背上可以清楚地看到突出的青筋。

   有一天,忽然警察局打来电话,说那个人正在申请护照,其中一个过程是要确认身份,我很意外,这件事情,我竟然一点都不知道。晚上他下班以后,当我询问他这件事时,他的表情很平静。好像不得已似的狡猾地回答说:

   “姐姐发了邀请函过来,让我移民。”

   我的眼前一黑。

   “移民?你以前怎么没跟我说过这件事?”

   “怎么,难道你反对我去美国吗?不会吧?”

   “问题不在于我反对还是赞成,这难道是你一个人可以决定的事情吗?”

   “反正护照还没办下来,去不去随你的便。”

   他一点都没有慌张。在这个家里,我已经完全失去了自我,我只能努力让自己不要多想。

   脸复原的时间要比想像的长,脸好了以后,就开始去城南了。

   可实际上,每次都是怀着满腹的思念和与他见面的喜悦而去,却只感受到令人心痛的虚无。然后就是期待着下一个星期,可依然是绝望而回。

   现在的我,每天都处于精神恍惚中,不是轻微的头晕,而是陷入严重的眩晕症中,还经常受到头痛的折磨。心跳加速,有时连水都不能安心地喝一口。

   在城南与他在一起的时候,几乎一半的时间都是在沉默中度过的。我问他的话,他总是不得已才回答几句,而他问我的,我也只是说些无关痛痒的话。

   每次这样见过面以后,我都是强忍着眼泪离开的,在回去的路上,我常常会轻声吟咏这样的诗句。

   沉默

   沉默

   沉默

   此刻我们需要的

   就只是沉默

   在沉默中

   我们孕育着黄金的种子

  

   12月末。

   那天的冬天,雪格外多。圣诞节的热烈气氛一直延续到年末,这个世界,每一天都热闹非凡。那天,从早上起来就开始下雪,下了整整一天,整个世界都被覆盖上了一层白色。我在大门口的雪地上扫出一条路,然后回到客厅,点起了暖炉。

   他昨天夜里很晚才回来,外套也脱在了客厅,我拿起衣服,正准备挂到衣柜里去,无意中看到衣服口袋里放着一个小本子,拿出来一看,原来是护照。再看日期,已经是好几天之前签发的了。我没有任何感觉。我现在在这个家里,就是个不会说话的女佣人,所有的人里,我只和智延偶尔说笑两句,但很累的时候,甚至对这个孩子也会发火。

   那天,男人们都上班去了,婆婆也要跟平时一样去访问教友,我送她到门口,婆婆拿了一个包,里面放着《圣经》和《赞美诗》,走出了大门。我回到屋里,嘴里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声“主啊”的呼唤。我默默地打扫房间,洗智延的衣服,忙完这些之后,忽然很想喝杯咖啡。

   那段时间,我的身体很差,又常常失眠,所以连我很喜欢的咖啡也暂时戒掉了,久违了的咖啡香气,我似乎从里面嗅到了对充植的思念和我的心意。这时,门铃响了。

   原来是大姑子,也就是崔民宇的姐姐。她就住在附近,丈夫是个商人,她自己也是大学毕业。因为住的很近,所以平时经常会见面,时间久了,她看我的眼光也变得和家里别的人差不多。她掸了掸衣服上的雪,阴沉着脸走了进来。

   “路这么滑,姐姐有事吗?”

   “我是来找智延妈妈的。”

   她的表情好像比平时更加严峻,我连忙跟她沏了杯热茶。

   到底有什么事?这回又想干什么呢?

   她用一只手端起茶杯,抬头望着我。

   “智延妈妈,很辛苦吧?我知道你心里一定很苦,你不说我也知道。”

   我没想到她会对我说这些。

   “带着智延很辛苦吧?”

   “她到底想要说什么……”

   “智延妈妈,你听我说。没有人比我更了解民宇了,我这个弟弟,脾气是有点怪,要想迎合这样一个丈夫的心意,可能是不太容易。如果你们两个去美国生活,周围没有别的人,可能反而会有所帮助……所以,我觉得你们不要再这样了,可以拜托亲家公帮帮忙。”

   原来又是汽车的事。

   “先要了解一下,去美国的时候,可以给你们多少钱。因为,只有这样,民宇他才能计划一下到美国后的生活。你觉得呢?既然话已经说到这儿了,你不如今天就回去一趟,讨一个准确的答复。”

   准确的答复?这真是让我无可奈何。

   她好像还在等着一向服服帖帖的我的回答,而我却什么也不想说。我以前从来没有疑心过,他们不顾我的意见,去接近我的妈妈,原来是看中了爸爸的产业。现在,一切都该结束了。

   大姑子走了以后,我回到自己的房间,一头倒在床上。我的身体好像先是砸落在地板上,然后又慢慢升起到空中。我听到客厅里,智延和佣人一起玩的声音。

   只要看到那个孩子,我就难以做出决定。每每想到智延,我就会告诫自己,要笑,要忍耐,可是,有时我也会动摇:“又不是我的亲生女儿,我为什么要因为这个孩子这样。”特别是又想起充植悲伤的脸庞时,我就更加心神不定。

   我必须出去,我要去给他打电话,可我的身体却动不了。

   那天,下了一天的雪。傍晚时分,巷口的小路都已经结了一层冰。吃完晚饭以后,每个人都在悠闲地喝咖啡,只有我,还是像往常一样,一个人。

   与白天不同,到了晚上,我开始不愿意走进那个充满了电视嘈杂声音的房间,我来到院子里,大地上覆盖的白雪,在月光下散发着光泽,我像一个没有灵魂的雕像一样,呆呆地站着,凛冽的北风吹起我的衣襟。

   我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把双手交叉在胸前,缩着肩膀,天气真冷呵。我推开玄关门正往里走,几乎是同时,婆婆也打开房门走了出来。

   “家里还有松子吗?”

   “没有了。”

   “那你去市场买点儿回来了。”

   “这么晚,要松子干什么?”

   “你爸爸有点不舒服,买点儿回来,明天早上好熬松仁粥。”

   我抬头看了看客厅里的钟,已经11点了。连着下了两天的大雪,路上都结了冰,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冬夜,而且又是这么晚,她竟然要求我去市场,我忽然很想念自己的妈妈,如果是妈妈,即使是连熬白粥的材料都没有了,她会让我在外面这种情况的深夜里去市场吗?

   “该结束了。也好,我正想出去透透气。”

   我回到房间,穿了件厚外套,又带上围巾。

   那个男人正在看电视,抬头问我说:

   “这么晚了上哪儿去?”

   “去市场买东西。”

   “买东西?谁让你去的?”

   “是妈妈。”

   “哦,那你就去吧。”

   我起初还希望能听到他说,“这么晚了,路又滑,我陪你一起去吧”,可是我马上就后悔了。

   即使只有一次,我也不愿意把他当作丈夫,可是,即便作为这家里的一个人,如果他能说一句体贴的话,他也会成为我美好记忆中一个人。但是,那只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

   “对了,回来的路上再给我买包烟,别忘了啊。”

   “终于到了该下决断的时候了。”

    外面已经看不到路,整个大地都被雪覆盖着,在已经成为冰面的雪地上,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去。我很想拦一辆车,可寂静的路上只有影子陪伴着我,没办法,我只好徒步走过去。

   到市场的距离不能算很远,天气好的时候,我也经常会走着来回。可是,在这种情况下,这段距离却变得遥不可及。每当我小心翼翼地抬起脚又放下的时候,身体都会跟着摇晃一下,我忽然感到非常恐惧。

   我多么想念以前,也是这样的夜晚,炉子上烧着水,充植在一边听音乐,看书,我在备课。平时熙熙攘攘的新村,此时却死一样的沉静。

   现在可能已经没有,当时,在新村的路口上有一座过街天桥,是去市场的必经之路。在路灯的照射下,台阶发出刺目的雪色。

   我走上第一个台阶,忽然很想念充植,下一个台阶是宗焕,再下一个是我的家人,然后是恩英在微笑地望着我。甚至,我还看到了朴惠英的脸。

   走完向上的台阶,我紧紧抓住天桥的栏杆,让自己不至于滑倒,现在该往下走了,我脑海里一片空白,我慢慢地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向下走,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终于,眼泪流了下来,我呼唤着充植的名字,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而他,却已不在我的身边。刹那间,我觉得天地开始旋转,整个身体失去了重心。

   我沉沉地睡着了,在那一刻,终于忘却了所有烦恼。

《失去的你》:结束黑暗         
        
   
    不知道睡了多久,当我醒来的时候,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盏明亮的日光灯,还有被灯光映衬得惨白的墙壁。看到旁边两张白色的床,我才意识到,原来自己是在医院。我觉得浑身疲惫,动弹不得,手背上还插着注射针头。

   “有人吗?”

   我无力地喊了一声。

   立刻,一个医生模样的男子和一个护士来到我身边。

   “您醒了,感觉怎么样?”

   他们检查着我的情况。

   “现在几点了?”

   “现在是凌晨三点,您要不要先打个电话,家里一定会很担心的。”

   我这才想起,刚才是在过天桥,那么晚,路上根本没什么行人,是谁把我送到医院来的呢?

   “是谁我把送到这里的?”

   至于应该往哪个家打电话,我还要再想一想。

   “是一辆警车。您在天桥上晕倒了,您家住在?”

   年轻的医生犹豫了一下,他的目光中包含着对一个深夜被送到急诊室的女人的担心和关切。

   我想这个时候还没有回去,他们应该已经会通知我的娘家了,于是,我说出娘家的电话号码。或许,现在已经到了该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他们的时候了。

   我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耳边响起朴惠英的话:“虽然不应该这样做,可那时候,我只想着要快点离开那个可怕的地方。”充植,我好想见你啊。

   接到电话,爸爸,妈妈,还有弟妹立刻赶到医院,焦急地问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现在很累,想睡一会儿,以后再说吧。”

   “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的?嗯?”

   妈妈急不可待地问。望着妈妈关切的眼神,那忍耐以久的委屈似乎就要爆发出来了,可是,我不能。每天,我都会有好多次的冲动,想要去找妈妈,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她,可是,我又害怕会伤妈妈的心。

   “妈妈,我的婚姻是个错误,不过,您要先答应我不要难过,那样我才能跟你说。”

   听到我的话,妈妈一脸惊异。

   “好,我不难过,你快说吧。”

   妈妈拉住我的手,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

   “妈妈,我一直在骗您,不,不是骗您,而是他们太卑鄙了,我没有办法,根本说不出口。崔民宇……崔民宇他以前结过婚,您还记得智延吧?那就是崔民宇的女儿。”

   妈妈一下子呆住了,瘫软在地上,一直在旁边默默望着我的爸爸,伸手扶住妈妈。我看到,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起来,不要在润姬面前这样。”

   妈妈擦了擦眼泪,站起身。

   “老天爷呀,为什么要让这样的事发生在我女儿身上。润姬,都是妈妈不好,我可怜的孩子,这可怎么办呀。”

   “现在你就别说这些了,先让润姬休息吧。”

   爸爸走出了房间,他好像已经猜到了我为什么会在医院,他是不想让我看到他的眼泪。大妹扶着床头的铁栏杆,好像要说什么,但又强忍着没有说出来。我结婚的前前后后,她也都很清楚。

   “润美,你也没想到吧?”

   妹妹走过来,坐在我身边。

   “是的,姐姐,现在开始,你不用再担心了,你应该早点告诉我们,你怎么还能忍这么久,你真傻……”

   妹妹把头埋在床上,轻声哭了。我闭上了眼睛,忽然,好像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了他的口哨声,我的心平静下来,充植的口哨声吹得我的耳朵痒痒的,很舒服,在慢慢哄我入睡,很快,我又陷入了沉沉的梦中。

   那天,爸爸妈妈把我转到市内的另一家医院,一直到办完住院手续,婆婆家都没有一个人露面,而我,则睡了一天。

   在转院的救护车上,在爸爸办住院手续的时候,我都一直在打瞌睡,有时候,睁开眼睛喝口水,会看到呆坐的妈妈,还有站在她旁边,眼睛红肿的妹妹,其他的就什么都不记得了。过了许久,当我再次从梦中醒来的时候,连妈妈和妹妹也不见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传来敲门声。

   “谁呀?”

   门外的人没有回答,径直推开了门。

   是崔民宇。

   一看到他,我立刻闭上了眼睛。

   从现在开始,我再也不想看这个男人一眼,他却不知趣地出现了。

   他嘭地一声关上病房的门,环顾了一下病床四周,无聊地绕了一圈。

   “原来你身体这么差……”

   我没有说话,脸上露出了笑容,他疑惑地望着我,他一定以为,这个女人精神失常了吧,他好像有点担心,耸了耸肩。

   “你,你笑什么?”

    “我是觉得你很可笑,从始至终,你做的一切都很可笑。”

   我看到他的脸一红。

   “你是不是觉得我的爸爸,妈妈也都很可笑?是不是?”

   “对他们的感觉有点不同,我只是觉得他们很可怜。比智延的爸爸还要可怜。”

   “你这是在侮辱我。”

   “我到现在才有勇气说这样的话。”

   “什么时候出院?”

   他点起一支烟,问我。

   “才刚刚住院,我怎么知道什么时候出院。”

   他站起身,向门边走去,忽然又转头看着我。

   “你这个女人,你是不是都对家里说了?我是说我的事,我可不想离两次婚。”

   “竟然会有这样的人,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我忽然很想骂他,可他并没有再多说什么,推门走了出去。他的耐性是有限度的,是不会在这个令他尴尬的地方久留的。

   病房外面,不时有汽车的灯光晃进来,都市的夜似乎就是由这些灯光构成的,在路灯的照射下,可以看到还没有融化的雪,隐隐约约还可以看到远处建筑物的灯光。

   头痛始终没有停止,我用手指按摩着头顶,也许是因为头痛的缘故,眼前又浮现出那天他拉扯我头发的情景。

   我摇晃了一下脑袋,让自己不要再去想。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该结束了。

   “原来你身体这么差……他进门的头一句话竟然是这个?他怎么可以这样?”

   尽管不会骂人,可这一刻,我真的很想痛快地骂他一顿。

    这时,又响起了敲门声,原来是妈妈。虽然只有半天的时间,可她的面容却像是憔悴了好多年。

   “妈妈,你不在家休息,怎么又跑来了?”

   “头疼好些了吗?”

   妈妈用手摸摸我的额头,她的手比我的额头还要热,我的心头暖暖的。

   “我不能伤她的心,因为我,她的心已经经受了那么长时间的煎熬。”

   我抓住妈妈的手。

   “对不起,妈妈,我总是让你为我操心。”

   “傻孩子,别这么说。”

   妈妈的眼睛里已经蓄满了泪水。

   “妈妈,我没事,你不用太担心我。”

   “好,担心的事我们以后再说。刚才,他们家有人来过了?”

   “是那个男人……”

   我甚至叫不出崔民宇的名字。

   “说什么了?”

   “也没说什么……”

   妈妈的声音里忽然充满怒气。

   “就呆了那么一会儿就走了?他们家也太过分了,都这个时候了,还想要合起伙来骗我们吗?还在商量让我们买汽车,他们还觉得现在不够乱吗?”

   妈妈的话让我吃了一惊。

   “妈妈,你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白天的时候往家里打过电话。家里的佣人说的。你先休息一下,然后要详细地告诉我们,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爸爸非常生气。”

   “妈妈,他们想要的不是我这个人,而是钱,钱。”

   “关于分开的事,虽然我们也想立刻跟他们家断绝一切来往,可是,这件事还不宜操之过急,要顾及到你爸爸的面子,还有你的弟妹们。”

   妈妈的额头上渗出了细细的汗珠,望着妈妈,一时间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妈妈,明天再说吧,不过,现在除了离婚,我不会再做别的考虑。”

   妈妈默默地望着我。

   “好吧,我知道了。不过,离婚可不能太着急。”

   我闭上了嘴,不需要再多说什么了。我并不想为了让妈妈理解,而说出和充植的事情。事实上,就算离婚以后,我也没有打算把充植的事情对家里和盘托出,现在还不是时候。

   妈妈像个影子一样,坐在我的身边,因为她比谁都更明白我不能轻易开口的原因。我把想要留下陪我过夜的妈妈劝回了家,病房里就剩下了我一个人。

   现在,我可以放心地给充植打电话了。因为前一天没有给他打电话,所以心里很担心他。

   电话很快就通了。

   “喂,你好。”

   一听到他的声音,那些想要对他说的话,如泻闸的洪水一样,充满了我的整个身体。

   “是我。”

   “这么晚,你是在哪儿打电话?”

   “昨天没给你打电话,对不起。”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话。

   “我问你现在在哪儿?你难道,不是在家里打的电话?”

   他焦急的声音让我快要哭出来了。

   “充植,等等,等一下我再跟你说。”

   我说不下去了,努力平息自己的心绪,在心里喃喃地说:

   “充植,我在医院。我很疼,可是,我不能告诉你。这种时候,请你对我说句什么,就像以前那样,‘丫头,就这样做,知道了吗?知道吗?’现在,如果我把实情告诉你,你还会像以前那么说吗?因为我是你的女人,你必须那样。请你不要再说什么因为爱我,才让我结婚这样的话。如果相爱,就不会分手,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哪怕是因为爱……”

   这些话,我却不能说,我强忍着哭声,继续说:

   “充植,今天的电话可以打很久,我们好好谈谈吧。”

   “润姬,你怎么不回答我的问题?你现在到底在哪儿?”

   我可以随便编个地方搪塞他,可是我却说不出口。现在,我必须要保持冷静,我回到他身边的愿望正在一步步实现。

   “充植,我可能有好几天不能给你打电话。要去乡下的亲戚家,要去几天,我现在也不知道。”

    “你的婆家是不是有什么事?”

   “没有,回来以后我再跟你说。别尽担心一些不必要的事情,自己要保重,知道了吗?”

   “好吧,我知道了。你也要自己小心,别惦记我。”

   我正想挂断电话,充植忽然叫住我。

   “润姬,你好吗?真的没事吗?”

   也许是相爱的人之间,真的有心灵感应吧,现在,束缚着我和充植的那些事情,终于都要结束了,即使不是几天,而是更长的时间不能见到他,我也可以忍受。可其实,我的心,早已插上翅膀,飞向了城南,飞向了那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世界。

  

   住院两天后的早上。

   婆婆打来电话,这是我结婚以来,第一次听到她那么和蔼的声音,我抑制着心里一阵阵想要呕吐的感觉。

   “哎呦,你一天不在,智延就感冒了,我要照顾她,哪儿都去不了,民宇最近也是特别忙,让你爸爸去看你吧,又不太合适,所以,你可别挑我们的理,自己好好养病。”

   我敷衍地听着她的话,嘴上说着‘是,是,我知道了’,一心只想快点挂断电话。这时忽然传来敲门声,我趁机挂断了电话。

   跟医生一起进来的有一群人,是实习医师和护士。他们的问题和前一天基本一致,我的回答也大同小异。

   “患者对医生问题的回答太没诚意了。”

   这位医生是爸爸认识的,以前曾经见过几次。

   “如果不想说就别说了。昨天你丈夫来过了是吧?”

   “是的。”

   “既然来了,怎么没来找我……你结婚的时候,我有事没有去,正想借这个机会见见他呢。”

   我连忙说:

   “医生,我很累,很想睡觉。”

   “现在什么都不要想,最重要的就是多休息。你今天的气色好像比昨天好一些了。好,那你休息吧,我晚上再来看你。”

   他们出去以后,我拨通了宗焕的电话。一上班就接到我的电话,他似乎有点意外。

   当我告诉他,所有的事情都结束了,现在终于到了该下决断的时候了,他沉默了许久,才开口说:

   “润姬,你现在谁也不要想。不管是脑子里,还是心里,都要把你认识的人剔除出去。当然也包括充植。新年假期的时候,我会去充植那里,你放心好了,自己多注意身体。”

   听到宗焕这么说,我忽然很羡慕他俩在一起的时间。

   “宗焕,谢谢你。充植一定会很高兴的。”

   “你别这么说,润姬。我并没有做什么。再说,正好我可以和充植单独呆会儿。”

   宗焕努力想要逗我笑。

   病房里很安静。各种事情,一点一点地把病房堆满,然后又一件一件地转移到我的脑子了,只除了充植……

   房间里好像到处都充满了智延的声音,她在喊我“妈妈”,拉着我的衣角让我陪她玩。我并没有伤害过她,但却依然感到深深的自责。

   对那个孩子来说,我就是她的妈妈。就是她日思夜想的从美国回来的妈妈,那个看着自己画的画像喊妈妈的孩子,在她成长的过程中,一定会责怪我的。那个家里不会有人告诉她,我并不是那个抛弃她的人,她真正的妈妈是朴惠英。如果她永远都被蒙在鼓里,那么,在她的心里,我的存在就成了罪过,我忽然感到很难过。

   可是,不管怎样,离婚的决心是不会动摇的,与崔民宇的事情,从最开始,就不是出自我的本意,而且,在那种状况下,我已经尽了我的全力。

   除了病房外的走廊上偶尔有人走过,周围是一片寂静。当然,因为我在同时接受内科和精神科的治疗,病房周围本来就不会太嘈杂。而且,爸爸好像是经过慎重考虑,才给我选择这家医院的,我的伤并不是很重,只是从天桥上摔下来的时候,碰到了肩膀和腰,现在依然还觉得生疼。

   正在我想智延的事的时候,病房的门开了。是前天见过两次的实习医师。

   “你好!感觉好些了吗?”

   外表那么干练的一个人,声音却很沙哑。

   “是的,我好多了。”

   “头还疼吗?”

   他坐在椅子上,继续问。

   “还好。”

   “住院很无聊吧?”

   我用微笑代替了回答,他胸前的卡片上写着,精神科实习医师。他随意问这问那,手里摆弄着一个打火机。

   “唉,一进病房,这就变成了个麻烦。”

   “什么?”

   “这个呀。”

   他晃了晃手里的打火机。

   “哦,你抽吧,没关系的。”

   他说了声谢谢,立刻把烟点上。他抽烟的样子,特别是“吁”一口吐出烟雾的样子,好像非常舒服。看着他,每当他吐出烟雾的时候,我也会跟着大呼一口气。

   “医生,我也想来一支……”

   “什么?”

   他惊奇地看着我。

   “你也抽烟?”

   “不是,只是突然很想抽。你抽烟的样子,好像很享受似的。”

   “也许事实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继续央求着他,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递了一支给我。我用打火机点着烟,先吸了一大口,然后停了片刻,才张开嘴,“吁”出烟雾,头有点晕,其他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我把烟灰弹到烟灰缸里,医生好像在观察一只试验用的小白鼠,饶有兴致地看着我。虽然是第一次,不过我抽烟的样子却很老练。

   快到新年了,每到这个时候,每个人都会忙着制定各种计划,我没有什么特别的计划,那个冬天只是让我感觉到寒冷,即使在温暖的病房里,也常常要加穿上外套,可依然不能抵御寒气。

   头疼和呕吐已经好多了,在医院的生活也越来越无聊。有时候会突然想起充植,便会莫名地哭一阵,笑一阵,心里越发着急,想要快点见到他。

   本来还觉得这个冬天雪很多,可在我住院的这段日子里,天空一直是空荡荡的,只有北风每天在耳边呼啸。路边的雪堆和和薄薄的冰层已经化得差不多了,路上的行人也一个个都缩着身体。

   我不顾妈妈的担心和反对,在包括我的主治医师在内的其他人的支持下,我的离婚问题有了很大的进展。

   躺在病房里的这段时间,恩英几乎每天都来看我,陪我呆上一两个钟头。在充满消毒药水味道的病房里,能够看到朋友,让我非常高兴。不过,我只是和恩英聊一些别的事情,一直没有谈起过我的问题。

  

   今天是出院的日子。

   我先去和主治医生与护士们告别,然后就披上外套,走出了医院的大门。一股新鲜的空气扑面而来。妈妈扶着我走向停车场,爸爸已经在那里等我们了。除了有特别的事情,一般家里人的事情,爸爸总会亲自开车。

   “爸爸。”

   我的声音哽咽了。

   “你受苦了,快上车吧。

   车里很暖和,还弥漫着芳香剂的香气。

   “润姬,你坐前面。”

   爸爸让我坐到他旁边的位子上。

   “爸爸,这段时间让您担心了,对不起。”

   “没关系。虽然可能不会太快,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们一起加油。爸爸相信,这次的事情反而是一个转危为安的契机呢。”

   关于转危为安的话,爸爸已经说过好几次。这又让我想起了充植,他也曾经说过,希望我能获得转危为安的幸福。

   “充植,快了,我马上就可以让你看到,你希望的转危为安的幸福到底是什么。”

   我轻轻吐了口气。已经很久没下雪了,不过路上还是很滑,爸爸的驾驶技术不错,但开车的时候依然很小心。信号灯一亮,他就停下了车,然后扭过头来看着我。

   “怎么了?爸爸?”

   “没事,我只是想看看你,女儿,放心吧,会好起来的……”

   后来,一直到家,爸爸都没有再说话。

   自从那天夜里,为了买松子从婆家里出来,又住了几天的医院,现在,我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家。

   对刚出院的我,家里人的目光都充满关切,不过,谁也没有开口说出这种担心。很久没回来的我的房间,被收拾得干净舒适。

   在属于自己的空间里,我似乎才感觉到了什么是真正的温暖。没收拾东西,也没换衣服,我两只手插在外套口袋里,先坐在了床上。

   住院那天的晚上,崔民宇来过一次,第二天,从来不管智延的婆婆又以智延感冒为借口打过一个电话……除了这些,在八天的住院时间里,那个家里的人就没有再露过面。我真不知道该怎样用语言形容这家人。

   本来,与那个人分手,只是我私下的想法,而现在,终于到了必须要结束的地步。

   我来到客厅,慢慢拨通婆婆家的电话。铃声一响,是佣人接的电话。她没顾上向我打招呼,声音很急促地说:

   “太太,你听完我的话,就快点挂电话。现在奶奶正在院子里。先生昨天去美国了。”

   我立刻挂断了电话。我知道自己最后一次被人利用了,内心感到强烈的被人背叛的感觉。当然,说背叛并不太准确,我没有理由觉得自己被他背叛。因为,我根本就从来没有信任过他……

   我常常告诉自己,所谓的背叛或者愤怒,也许正是崔民宇在协助我实现回到充植身边的愿望。

   站在电话旁的妈妈连声问我电话的内容。到现在这个时候,也没有必要再隐瞒了,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如实告诉了妈妈。

   现在在这里,我甚至连用笔把它写出来都不愿意,除了侮辱,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不过,当时,我还是把事情一五一十地都说给了妈妈。

   听了我的话,妈妈起初是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她拉着我的手,望着我,好像丢了魂一样。

   妈妈走进房间里躺下,关上房门,不让妹妹们进去,就这么把自己关在屋里很久。

   我回到我自己的房间,翻开外套的口袋,找到在医院里抽过的半支烟,我把烟点着,借着烟雾,我深深地叹了口气。

   现在,我的房间里也连了一部电话。我不想打去城南,而是先拨了宗焕的号码。听到我出院的消息,宗焕很高兴,当我告诉他崔民宇已经去了美国后,他的声音里又充满了担心。

   “润姬,你真的打算离婚吗?”

   宗焕的反应让我有点惊讶。

   “当然了,我早就跟你说过,即使没有充植,我也不能再那样生活下去。”

   “我当然明白。对那个崔民宇,我也和你一样感到很气愤。不过,既然已经结婚了,就不能再忍一忍吗?”

   他的话让我立刻火了。

   “忍?宗焕,你怎么了?我住院的这段时间,他只来看我一次,而他们家其他的人,一直到我出院,都没露过面。他又跑到美国去了,他一定是知道我把所有的事都告诉家里,所以才那么着急地逃跑的。对于这样的一家人,我怎么可能再回去?宗焕,怎么连你都不能理解我呢?崔民宇那家伙走了,也许是件好事,总之,一切都该结束了。还有,你给我讲讲充植的情况吧。”

   “充植他很好。每次见到我,他老是会问你是不是真的没事,他很惦记你。”

   结束了宗焕的通话,我又往城南打了个电话。铃声一响,他立刻就接了起来,好像一直等在电话机旁边似的。

   一个星期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了,此时再次听到,我的心不禁狂跳不止,很想立刻到他身边去。

   “充植,是我。”

   “哦,你从乡下回来了?”

   因为很久没打电话了,我差点已忘记上次跟他说要去乡下的事。我们只是互相问了问近况,虽然我很想马上跑去找他,可在电话里,却似乎没有什么话想说。

   最后,还是他打破了双方的沉默。

   “润姬,你是不是……哦,算了。”

   “充植,你不要担心我。我很好,也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我也希望能那么想。可是,有时候一想起你,心里就会觉得很不安。也许是我过分担心了。润姬,你不要为不能过来的事情太介意,我反正每天都呆在房间里,能出什么事?而且,宗焕也会经常来看我。知道了吗?”

   “充植,我不知道我们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的,我们必须在一起,必须。对于我结婚的所有看法,都是错的。”

   他连忙打断我的话。

   “你怎么了?不可以这样想。既然已经结婚了,就不能再持这样的态度。任何别的人,别的事,都不要想,明白吗?”

   还蒙在鼓里的他,当然会这么说,可我的眼前,却只能看到他孤独的目光。

   “充植,我们做错的事情已经太多了。充植,你是爱我的,对吗?不是吗?”

   “哈哈哈,傻丫头,别强迫我回答。”

   他的笑声简直快要让我虚脱了。

   “那么,不是?”

   “我当然爱你。而且很爱你。可是现在有点不同了。一想到你,我就会觉得不安,我的爱已经变了,我现在对你,是对妹妹的爱。”

   “我知道了。我不会再让你担心了。真的。”

   “只要我在你的身边,你就不会担心了。对不对?”

   门口好像有人走过的声音,我匆匆挂断了电话。

  

   又失眠了。

   妈妈和弟妹们房间的灯关掉以后,我把灯光调暗,然后在咖啡壶里烧上水。

   已经结束的事情,今后将不会再困扰我……虽然,现在正是我想看到的结果,可内心里,总有一种无法压制的愤怒。

   咖啡壶的盖子被沸腾的水顶了起来,水蒸汽在灯光下弥散开,周围的东西好像都模糊起来,失去了本来的样子,沉浸在一片昏暗中。

   我端起杯子,喝了几口咖啡,手掌忽然觉得有点轻微的抽筋,放下杯子,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夜晚清冷的空气好像等待已久似的,一下子涌了进来。

   “啊啊……好舒服。”

   我伸出手指,抚弄着玻璃窗上的白色冰花。

   “坏人,就算埋怨别人是不负责任的做法,可我该怎么办,我该埋怨谁?埋怨走进别人家庭的我自己?埋怨错误遇到我的那个男人?埋怨庇护自己儿子的他的父母?我这一辈子都没有那么恨过谁……可是,我不可以诅咒,诅咒让别人遇到灾难或者不幸,是一种罪恶。不对,我怎么能够讨厌他呢?我应该感谢他才对呢,正是他,让我和充植可以再续以前的缘分。”

   我在玻璃窗上写满严充植的名字,一直写到冰花都融化了。

   夜深了。

   越是黎明前的时间,越是难熬。天终于亮了,我走出房间,竟意外地看到,爸爸正坐在客厅里抽烟。

   “爸爸,这么冷,你在这里干什么?”

   “睡得好吗?”

   才几天时间,爸爸的脸憔悴了许多。

   “爸爸,你什么时候出来的?”

   “刚刚,润姬,我们喝杯咖啡吧?”

   “好的,爸爸,你等一下。”

   爸爸拦住我。

   “不,今天我来煮咖啡,你坐吧。”

   爸爸走进厨房的脚步显得很沉重。窗外,又是一个冬日清冷的早晨。爸爸煮的咖啡味道很好,放下杯子,爸爸用慈祥的目光看着我。

   “润姬,你妈妈把事情都告诉我了。这件事情该怎么办,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然后,爸爸低声嘟囔了一句:“这个混蛋……”我是第一次从爸爸嘴里听到这样的话,一种无法言喻的哀伤涌上心头。

   “要是爷爷还活着,不知道会多生气。不,要是他老人家还活着,就不会出这样的事了。唉,我这是在说什么呀。”

   “爸爸,对我来说,这件事情其实已经结束了。那个地方不是家,而是个可怕的魔窟。而我现在,总算从那个阴暗潮湿的地方逃出来了。昨天在车里,您不是说转危为安吗?爸爸,请您帮帮我。”

   我强忍住眼泪,用恳求的目光看着爸爸,爸爸好像什么都明白了似的,点了点头,走进了内室。

   因为我一个人的关系,一大早,家里的气氛就很别扭。不管是不是出自我的本意,至少这种状况是因我产生的,我心里感到对家人深深的歉意。

   在沉默中吃完早饭,我和爸爸妈妈一起上车,准备去婆婆家。在车上,妈妈一直没有说话,快到他家的时候,妈妈的情绪开始很激动。

   “我打了好几次电话,可总说不在家。现在咱们直接找来了,看他们还能往哪里躲。我都不知道一会儿看到他们的样子,我会怎么样……像他们家这样的人,都应该受到惩罚。”

   妈妈的声音有点颤抖,爸爸打断了她的话。

   “事已至此,就不要再说这些了。我留在车里,你们先进去,如果需要的话就喊我。润姬你也要冷静一点,不要太紧张。”

   车子驶进巷口,我突然觉得有点晕车,车开到了大门前,我好像看到智延喊着“妈妈”,跑出来开门。

   “不,我不能见智延。”

   我正要关上车门,爸爸忽然叫住我。

   “润姬,有件事还是要嘱咐你,你的存折还在这里对吗?”

   “是的,爸爸。”

   “进去以后先去检查一下你的首饰和存折。因为事情还没有最后确定,首饰可以先放下,不过要把存折和印章拿走,知道了吗?”

   走进大门,我紧紧抓住妈妈的手,那个男人当然不会在家,迎接我们的两位老人神色泰然。我感觉到妈妈的手在微微发抖。

    “我们并没有一开始就打算骗人,只是一天推一天……”

   公公还在尽力辩解着。

   “事情可不是那么简单的,这完全是一场骗婚,我们润姬知道这件事以后,从来没对你们大吵大闹过,可你们竟然还提出让她买车,向她要钱这种无理要求,真是让人哭笑不得。你们自己想想看,这个世界上,有哪个女人知道自己丈夫结过婚,还有孩子,能坐视不理?还不光这些,真没想到,你们家的儿媳妇这么难当,才结婚那么几天,就让她在数九寒天的夜里出去买东西,怎么听,都像是以前旧时代的事情。她住院以后,你们竟然一次都没有去看过……哦,对了,那段时间,你们净顾着怎么帮儿子逃跑了。”

   一直默默听着的两位老人,忽然叫了一声,“主啊”。看着他们的样子,我强忍着不让自己笑出来,连忙起身来到我住的房间。房间里还是老样子,看到放在床旁边的电视,我忽然笑了,想起爸爸刚才说的存折,于是来梳妆台前拉开抽屉,里面已经空空如也。

   “啊,这怎么可能,是不是放在别的抽屉里了。”

   我翻遍了所有的抽屉,还是没有找到存折,我又想起那些首饰,那是结婚的时候,学生们送的礼物,一直都被我放在首饰盒里。不用说,首饰盒也是空的。如果不是进来了强盗或者小偷,还能是怎么回事呢?我呆呆的坐了好半天。

   过了一会儿,我回到客厅,对妈妈说:

   “我的存折和首饰都不见了,怎么办?”

   婆婆强忍着微笑,说:

   “民宇以为你很快也会去美国,就都带走了。你还是快点办了手续去找他吧。反正,现在这里也没有钱了,民宇走的时候,我就让他去银行都取走了。”

   在我住院期间,这些人一直没有露面,原来是在干这些事情,帮助儿子拿了钱,像逃跑一样出国去。婆婆说话时是想当然的口气,好像这些事情我早就知道似的。

   妈妈腾地站起身。

   “润姬,我们走吧。我实在在这里呆不下去了。我今天总算见识了,原来世界上还有这样的父母儿子,再呆下去,我会被气死的。”

   和妈妈一起走出去的时候,我四处找寻着,却一直没有看到智延的身影。

   “智延,对不起,对不起,智延。”

   那天的经历就像噩梦一样,一直困扰了我很久。

   那是出院后的第三天,除了需要去医院做例行检查以外,我已经可以随意外出了。

   上次去看他,似乎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在医院做完简单的治疗以后,我来到大路上,准备拦一辆出租车去城南。在微风的吹拂下,路两边的树叶沙沙作响,阳光很好,不是夏天的那种灼热,而是冬天特有的一种温暖,沐浴在这样的阳光下,心情似乎也明朗了起来。

   我坐上出租车,向城南驶去。我动动身体,尽量让自己坐得舒服一些,到充植住的地方,车需要开一个小时左右。

   司机无聊地打开收音机,然后固定在一个播放流行歌曲的频道上,女歌手夹带着鼻音的演唱,听上去十分聒噪,这些每天开着车四处跑的司机们,大概需要这样的声音来解除无聊,我虽然觉得很吵,不过并没有说什么,只有一个小时的路程而已,我不想给司机留下我是个很麻烦的客人的印象。

   路边开始可以看到连绵的农田,尽管是冬天,但我依然感觉到了大地孕育生命的无穷力量。田边,可以看到有小孩子点起稻草火堆,还有的小孩子在一片空地上玩陀螺。

   自然给予人类的恩惠是无限的,不仅是农民对土地顶礼膜拜,对所有的人来说,自然永远是最大的财富。

   我在村口下车,准备徒步走进去。离他住的地方越近,我的脚步却不知不觉慢了下来,紧闭的房门已经近在眼前了。

   “他孤独的口哨声,寂寞的呻吟声,静静流淌的音乐声,一点点计数着岁月的表针走动声……声音,声音,他呼唤我的声音。

   我加快脚步走了进去,房东大婶正在厨房里。

   “大婶。”

   我故意加大了声音,希望充植可以听到。听到我的声音,大婶还没来得及走出厨房,他的房门已经大敞开来。

   他的脸很红,右手上还高举着酒杯。

   他的嘴里发出叹息般的声音。

   “哈哈,这是谁呀,你不是润姬吗?我们的新娘子怎么跑到这种乡下地方来了,哦,是来看学长的对吧。我都忘了你以前自己跟自己的约定了。真是谢谢你,大老远的跑来,累了吧,快过来,陪我喝一杯。”

   这个人,这个人真的是严-充-植吗?他的声音怎么会比冬天的北风还冷。

   “你在看什么?快进来呀。来喝杯酒,跟我讲讲你的新婚生活。”

    我是谁?对这个人来说,我到底算什么?我根本不了解他的绝望,我的爱是雾,还是风?或者,只是对他那半张脸的同情?

   “新郎叫什么来着?哦哦,对了,崔民宇,是叫崔民宇对不对?听说是个英俊的美男子,多好啊,老是看我这样的脸,再遇到一个美男子,真是苦尽甘来呀,我的公主?麻蒲有钱人家的公主,这段日子辛苦你了。如果不是公主你,谁会愿意整天看着这么一张丑陋的脸,。我真的很感激你,你不知道我有多感激。”

   谁能原谅我?这个世界上,谁可以原谅我?除了充植,还有谁会饶恕我?

   那天,我一句话也没有说,等他睡着以后,便急急忙忙离开了那里。

   外面的天已经开始黑了,站在空旷的大地上,我感觉到了一种城市里没有的畅快,我停住脚步,闭上眼睛,却看到了他的眼睛,那充满悲伤和怨恨的眼神,一点一点地向我逼近过来。

   “充植,你一定要打起精神来。马上就要过去了,我们可以重新在一起了,就像你希望的那样。可是,原谅我现在还不能都告诉你。很快就会过去的,相信我。”

   市里中心街道上,正在堵车,按喇叭的声音此起彼伏,我下了车,这种情况,走着反而会更快一点。夜风吹起我的头发,一阵寒意迎面而来。

   入夜以后,路边商店的橱窗灯火辉煌,在强烈的光照下,一件深粉色的外套映入我的眼帘,颜色非常华丽,我只是无心的一瞥,目光就被它吸引住,然而,或许正是因为这么漂亮的颜色,反而会很难遇到真正欣赏它的主人,它的主人究竟会在哪里呢?

   我迈着无力的脚步,向家里走去。

   一早出门,直到现在才回来,家里人都很担心,全都在焦急地等待着我。我一进门,就开始听到各种埋怨声。

   “姐姐,你有事也该打个电话回来呀,我们都担心死了。”

   “对不起,我只是去透透气。”

   我脱掉鞋子,脚已经有点冻麻了。

   “我回来了,对不起,回来晚了。”

   “下次早点回来。快进来歇歇吧。”

   没有人再说什么,大家只是一起看着我,我觉得头有点晕,也不想吃饭。

   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眼泪好像已经等待许久似地奔涌了出来。对崔民宇的气愤好像只是暂时的,而一旦铺展开对他的思念,泪水便止不住的掉落下来,睫毛轻轻颤动着,我扑倒在地板上,如一座旧雕像轰然倒塌一般,他醉酒后哀伤的声音,如匕首一样吞噬着我的心。

   “忍耐,再忍耐一下。”

   我擦干眼泪,走出房间去倒了杯水。妈妈出去了,弟妹们都在各自的房间。我拿起电话,他每次睡觉的时间都不会太长,现在应该已经醒了,铃声响了许久,房东大婶接起电话。

   大婶告诉我,充植刚才睡醒起来后,现在又在喝酒,我请她把电话交给充植,但是他不肯接,隔着听筒,我听到他喝醉的声音:“都说了不用她操心,我不接。”我一再对大婶要求,终于,听筒那端传来他清晰的声音:

   “烦死了,你不要老烦我好不好?”

   “充植,不要再喝了,你今天已经喝得太多了。”

   “难道喝酒也要听你的?我偏要喝。”

   从他的声音,可以听得出,他醉得很厉害,隔着电话线,我似乎都能嗅到一股重重的酒气。

   “充植,你怎么这么说?我只是让你少喝一点。”

   “好吧,我知道了还不行吗?你不用担心别人了,看好你自己吧,一个已经结了婚的女人,怎么还能打这种电话呢?”

   他的口气里依然充满怨气。

   “充植,我没有结婚。”

   “你说什么?”

   “我没有结婚。我仍然是你的未婚妻,虽然是个很傻的未婚妻,充植,我们不要再这样了,我们必须在一起,我现在活着,就只为了这一个原因。”

   他的声音一下子沉稳起来:

   “润姬,你不要以为我是在说醉话,我并没有喝太多,而且,我也没想那么多,只是喝酒而已。你以后如果再这样说,我就不再接你的电话,你来了,我也不给你开门,知道了吗?”

   不容我多说,他就挂断了电话。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还伴随着隐隐的头痛,我觉得自己就像个傻瓜一样。

   我躺到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我起身来到窗前,冬天的夜风好像一个善妒的妇人,疯狂地横扫过巷口,翻卷起地上的残叶。

  

   黎明时分,我才入睡。不知过了多久,一阵从我门前经过的脚步声,让我睁开了眼睛。会是谁呢?我忽然很想喝咖啡,于是起身来到餐厅,把水煮上,然后坐在餐桌前,静静地望着桌上摆着的玫瑰花,这时,最小的弟弟走进来,坐在我的对面。

   “大姐,你要喝咖啡吗?给我也来一杯吧。”

   虽然是男孩子,可因为是家里最小的,所以跟我说话很随便。

   “咖啡?你还是喝牛奶吧。”

   “我已经长大了,就让我喝咖啡嘛。”

   “好吧,好吧。”

   “大姐,打起精神来。”

   我没有说话,只是对他笑了笑,我倒了两杯咖啡,清晨的厨房里立刻弥漫开咖啡的浓香,我本想把咖啡端回房间喝,不过,既然弟弟也在,我们就都坐在餐桌旁。

   这时,客厅那边电话响了。弟弟跑过去,接起电话,我正在收拾空杯子,却听到弟弟的说话声:

   “什么?你还说不是逃跑?哼,趁着自己的妻子住院,一句话都没有,拿着钱就跑了,这还不算是逃跑吗?”

   我急忙走过去,从弟弟手里抢过电话,这时,家里人已经都围到了我的身边。是那个人从美国打来的电话。

   “喂,是我。”

   “是不是你跑到我们家去说要离婚?你以为离婚是闹着玩的吗?”

   “哼……真是可笑。那这么说,你和朴惠英是在闹着玩喽?”

   “你也跟我出国不就完了,干嘛把事情弄得那么复杂?我不能离两次婚,你知道吗?”

   “那我也没办法。我为什么要离婚,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我只希望你能当好智延的爸爸。资料整理好以后,我会寄给你。”

   “我不同意,如果你一个人能办得了,那你就随便吧。我再劝你一句,不要再固执了,到美国来。我真的不能离两次婚……”

   没等他说完,我就放下了电话。家里人的目光都在询问我:

   “他说他不能离两次婚。”

   “哼……”爸爸冷笑了一声。

   “真没想到,不能离婚的理由竟然是因为是第二次,我真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人。”

   对于爸爸的话,全家人都笑了。爸爸继续说,他的口吻很坚决。

   “不需要再犹豫了。今天就让你妈陪你去区公所,先确认一下都需要哪些资料,现在我们最担心的就是你,你的弟弟妹妹们也是一样。一定要坚强起来,知道吗?”

   本来一个平静安详的早晨,结果却因为崔民宇的一个越洋电话,掀起了太平洋的波涛,家里人的脸上,无一例外地都写满愤怒。我必须先要知道离婚的程序,然后尽快办完所有手续。

   弟妹们虽然都在放假,不过每个人都好像很忙的样子,很快,诺大的房子里就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我要先给充植打电话,铃声响了很久,那边才有人接,他上来就说:“我现在很困,我们以后再说吧。”声音里依然充满酒气,而且一副被吵醒后很不高兴的样子。

   和充植的电话没说什么就挂了,我忽然很想见恩英。出院以后,我们只是通过电话,已经有很久没见过面了。即使没有把事情的原委都告诉她,她也可以理解我的心情。不过,最近,恩英和丈夫的关系好像出了点问题,她也很苦恼,现在,还要拿我的事情烦她,觉得有点抱歉。

   可是,除了恩英,还有哪个朋友可以听我说这些呢?我急匆匆地换好外出的衣服,来到我们约定的地方。

   “润姬……”

   “哦,你来好久了?”

   恩英一脸灿烂的笑容,两个酒窝很可爱,我恍惚觉得,她的笑容,我的生活,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虽然两个人的生活都不太顺利,可每次见面,都会让我们感到很愉快。

   我是因为崔民宇的事情,受到很大伤害,而恩英,可能和所有的夫妻一样,婚姻生活中遇到了点小麻烦。

   我现在觉得,做一个离婚女人也没什么不好,对崔民宇的感情,变成了与充植重新在一起的希望,而且,经过这么多事情,我也更能体会他的心情了。同样,我相信,恩英也会很快度过这段艰难的日子,重新拥有幸福的家庭生活。

   “你身体怎么样?”

   恩英的脸微显疲倦,但却在担心我的健康。

   “已经没什么事了。现在,除了妈妈还在摇摆不定以外,家里其他人都很支持我离婚,你呢?”

   “那太好了,现在就不要想那么多了,想得越多,事情反而会越不顺利。为了维护婚姻生活,就无条件地服从和牺牲,慢慢就形成了习惯,有一天,你一旦不再这样,立刻就会引起很多矛盾。而如果一直忍耐下去,很多事情就会变得简单。不过,比起你,我的事简直就不算什么了。润姬,你真的做好准备当个离婚女人了吗?”

   我们面对面坐着,嘴边都带着苦笑。从朋友嘴里听到离婚女人这个词,我忽然觉得有点慌张。

   带着正确的婚姻观,有一个正确的婚姻,那么,在生活中即使发生问题,也会圆满解决,可是我的婚姻却不是这么回事,我当然能够了解家人,特别是妈妈的心情,我也知道,一个离婚女人将要承受什么样的社会压力,我也明白,充植会有多痛苦,但是,我必须这么做。

   我们又随便聊了几句,但两个人好像都是满腹心事,于是,坐了一会儿后,约好每天打电话,然后就分手了。

   在回家的路上,我去了一趟区公所,了解了离婚的程序。因为对方目前不在本地,所以手续还很复杂。必须先要准备好离婚申请书,再寄到美国,在那边的领事馆公证以后,再寄回韩国。

   我又详细询问了怎样写离婚申请书,我早就知道,提交给政府机关的资料通常都很烦琐,离婚材料也不例外。光是一个地址就必须先要用英文写出美国地址,然后再按照发音,写成韩国语。

   了解了这些复杂的程序以后,我很快就准备好资料,并且寄到了美国。第一份资料很快就回到了我的手上,他还是那句老话,他不能离婚,离两次更不可能,我又把资料寄了回去。

   在等待资料的时候,那种焦急和忧虑是语言所无法表达的。从这里用速递需要一个星期左右,而从那里寄回来则需要10天时间。这样,资料的一次往来就需要20天左右,这段时间,代表了一个季节的转换。

   大地回春,冰雪消融,整个世界开始充满了万物复苏的春的气息,而我的心里,希望的种子也开始破土发芽。

   美国那边一直没有消息,真是没有比这更让人心烦的了。

   宗焕知道我的所有情况,我们经常通电话,他每次都会给我打气加油。

   有一次,宗焕跟我说,现在我的事情已经进行到这一步,应该先给充植一点暗示,我当然同意,实际上,在办手续的这段日子里,我最担心的就是充植,对我的事情,他好像已经有所察觉。

   即使不为我担心,充植的烦恼也已经够多的了。没有自由的身体,这么长时间,依然不敢出现在人前的脸,对过去迫切的思念,父母去世带来的打击等等……即使没有我的问题,光他自己的痛苦也许就将永远无法平复。

   现在想起来,当时的许多事情已经日渐模糊,可是,那种切肤之痛却恍如昨日,常常让我不知所措。每当想到这些,总是会有深切的抱歉和负罪感,我也曾经下过无数次的决心,想让自己不要再回想我们曾经的那些记忆。

   崔民宇的固执几乎快要让我窒息了,考虑再三,我给他写了一封信,信里的口吻就好像是对一个走错路的朋友的最后忠告,我一点一点地列出他的问题……我提醒他,他现在是一个五岁女孩的父亲,而且,只要认真的生活,就一定会拥有幸福的家庭。我要求他同意与我协议离婚,就当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对我做一件好事。

   如果他拒绝,那我就只能走法律程序了,这样,就不得不详细说明离婚的理由,而且,这样一来,所有的问题都会被拿到台面上来,他也必须要归还从我的存折里拿走的那些钱,我相信,一提到钱的事,崔民宇会很快在文件上签字的。因为我知道,对那个人来说,钱要比人重要的多。

   在等待最终文件的那段时间,我去过城南。他好像已经预感到什么似的,一直在追问我的事情,其实,即便他什么也不问,每次见到他,我都会觉得很紧张。

   不管什么时候,那个地方总是充满音乐,有时是宏大的管弦乐,有时是柔和的小提琴的旋律,还有时,整个房间则充满钢琴的轻快曲调。当然,有时候也会流淌出凄凉寂寞的声音,那是舒伯特的《冬日旅人》,每当这种时候,房间里变会立刻变得昏暗沉重。

   可那天却与往日不同。我推门走进去的时候,房间里没有任何声音,我看到他背对我坐着的身影,虽然只是背影,但我已经能明白他此时的心情,一定不会太好。

   “充植,我来了。”

   他没有回头。我却感到很紧张,看来我的推测是对的。我走进浴室,其实并没有什么目的,只是随便洗了洗手,香皂的泡沫在我的手指间流转。

   “充植,想洗澡吗?”

   我一边用毛巾擦手,一边大声问。他依然没有说话,我最害怕的,就是他的沉默。

   我回到房间里,准备煮咖啡。可是,装咖啡的罐子已经见底了,我很后悔来的路上没有去趟市场。

   房间里的气氛很奇怪,我忽然有种冲动,即使没什么意义,也一定要说点什么。

   “充植,那个,刚才来的路上……”

   “还是先说你想说的吧,那些不关痛痒的话就不要说了。”

   他打断了我。

   “什么话?”

   “你最想说的话。”

   又是沉默。我当然知道他想要听什么,同样,我也知道,我的事会多伤他的心,或许,他已经从宗焕那里听说到什么了……反正早晚都要告诉他,早一天说,也许更好。

   “充植,我离婚了。本来是打算所有事情都办完以后再告诉你的,现在既然你知道了,我就不瞒你了,你也应该知道,我是没办法才这样做的。”

   他转过轮椅,来到我的面前。

   “你真的必须离婚吗?”

   “是的。”

   “真正的理由是什么?”

    “我受不了了。”

   “受不了什么?”

   “全部。”

   “润姬,你应该忍耐,再忍耐一下,你一定会发现你丈夫的优点的。”

   “不可能,我也曾经对自己这么说过,可是,其实我是个很没有耐性的人,而且,我最不能忍受的……算了,还是不说了。”

   “说。”

   “……”

   “你最不能忍受什么……?”

   他提高了声音。

   “我不能忍受离开你。”

   听了我的回答,他又一次陷入了沉默,整个房间也陷入了一片沉重。他不停地抽烟,烟雾在我眼前缭绕,刺痛了我的眼睛。

   过了很久,他终于抬起头。

   “你做了一个非常错误的决定,如果你是为了我才决心要离婚的,那么,这就更是一个大错误。”

   “我早就知道你不会了解。”

   “是吗?那你为什么不想想我为什么会这样?是因为你的婚姻生活由于我而失败感到自责吗?还是因为我爱你?你一定是那么想的,可是润姬,我反对你离婚的原因不是这些。”

   他停住了,我一直以为,他让我结婚和反对我离婚的理由都是同一个,可他现在却说不是,我疑惑地望着他,等他继续说下去。

   “我以为,你是因为为我考虑,才不接受我。如果不是这个原因,那又是什么呢?”

   充植默默地看着我,忽然笑了一下,可那笑容里却分明写满了空虚。

   “润姬,你听我说,其实,其实我并不爱你,你离婚以后一定会来找我,你会给我带来很大的负担,我觉得很累,对不起。”

   他的口气真诚,却也很坚决。

   “不管你怎么想,这件事我已经决定了,美国那边的答复也很快就会到了。即使没有你,我也不可能再和那个人一起生活下去。他慌慌张张地跑去美国,起初还不同意离婚,对这件事,我的爸爸妈妈都很生气,连恩英也替我气得不行。我来不来这里,以及你爱不爱我,都和这件事没有关系,你也不用替我操心。”

   虽然我不愿意相信,但是他的话,却让我感到莫大的侮辱,我不知该如何形容此刻的心情,泪水似乎马上就要夺眶而出,可我却咬住嘴唇,强忍着。

   他把轮椅转过去,用后背对着我。

   “我想一个人呆会儿。我很累,想睡一会儿,你回去吧。”

   虽然他的背影让我依依难舍,我还是强忍着眼泪站起身,不过,并没有往外走,而是在后面望着他。

   “充植,我知道,你刚才的话一定不是出自真心,我知道不是,你不会那样的。充植,我想听你告诉我刚才你说的都不是真的。我不能就这样回去,我们谈谈吧。”

   “对不起,虽然我知道应该怎么做,但我做不到,对不起。”

   他宽厚的后背和肩膀,此时竟变成了对我的威胁。

   我默默地走出去,整个人陷入到一片黑暗中。

   “……我不爱你,你让我觉得很累……”他的声音又在我耳边响起,我摇了摇头,“不,我不相信。”我跑到大路上,可他的声音却紧追不舍。

   “走,你走。”

   我再一次用力摇晃着脑袋。

   “充植,那不是你的真心话对不对?我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你一句话就让我变成这样?不,我不会放弃的,如果放弃我们的爱,我也没法再活下去。到现在为止,我到底在干些什么呢?为了给予,索取,这就是必须要付出的代价吗?”

   司机扭过头问道:

   “您要去哪儿?”

   我这才想起还没有说目的地。

   “麻蒲……”

   我再也说不下去,周围经过的汽车车灯闪烁,晃得我眯起了眼睛。汽车载着我向汉城驶去。

   我不信,我绝对不信。一直到他接受我为止,他的痛苦也一直在折磨着我,我可以跑出来,但是,他有躺着的自由,却没有站起来的自由,想要见谁却见不到,只有我去,他才能见到我,只有宗焕去,他才能见到宗焕。

   他的存在,已经失去了自由,变成了一种折磨,一种刑罚,而且还是终身的。从早上睁开眼睛,一直到晚上入睡,每天24个小时,所有的时间,除了听音乐和看书以外,什么也做不了。

    别的男人,在这个年纪,都正在为梦想奋斗,而他却什么也没有。学生时代,他也曾经拥有远大的抱负,如果没有……他也会有骄人的成就。但现在,所有的理想,所有的欲望,都成了泡影,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相信,我能够理解他的痛苦与孤独,我也很想帮助他忘却这些痛苦,我一直在努力,希望能让我不再绝望,哪怕只是短暂的一会儿也好,就为了这个原因,我也要一直陪在他身边。

   我空荡荡的心被寂寥填满,以前,我以为我的力量可以抚平他的创伤,但现在我终于明白,那是不可能的。我真傻……

   自从那天从城南回来以后,我就病倒了。一方面还没有收到资料,而另一方面,难以抑制的情感旋涡也在我的心里翻腾,让我度日如年。目前的状态,在形式上是法律程序,可实际上,这已经是我走出泥潭的最后一步了。

   因为我的原因,家里的气氛也一直显得很沉重,我长时间的一个人关在房间里,很晚才打开灯,我知道,我的样子,让家里人都很担心。

   于是,我尽量早点起床,帮助妈妈准备早饭,送上班的爸爸和上学的弟妹出门,但却从不走出大门。

   充植那番话对我的伤害仍然顽固地留在我的脑海里,怎么挥之不去。我每天都会给他打两三次电话,可每次,他除了“挂吧”两个字,其他什么也不说。每当这个时候,我就又会想起那句“我不爱你,我很累”,于是,我会顺从地放下电话。

   我为什么要这样?我们两个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每当我这样想的时候,思绪就会陷入无望的黑暗中,身体躺在床上,却一直无法入睡,这样的日子越来越多起来。

   有一天,当太阳升在半空的时候,美国的信终于来了。听到邮递员的声音时,我的心开始狂跳不止,我反复确认着收件人,是我,还是别的人……

   没错,是从美国寄来的。我屏住呼吸,拆开信封,里面是盖了领事馆红印的离婚材料。打开材料的一瞬间,在那个家的生活,又如潮水般涌上我的心头。

   存了好几年的钱就这么被人拿走了,就是为了得到这几张纸,代价太大了。我不能再耽搁了。

   我要马上去区公所,可是,望着空荡荡的衣橱,我楞住了。我的东西都还在那个家里,现在竟然连出门穿的衣服都没有了,而且也没有坐车的钱。

   虽然很不情愿,可是没有办法,我还是来到妈妈的房间。他们好像已经等了我很久,是啊,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了。我拿了些钱,匆匆出了门。

   来到区公所,办事的人不多,没等多久,就轮到我了。我把材料提交给工作人员。

   “是本人吗?”

   “是的。”

   “这种事情怎么就你一个人来了?好,你先坐着等一会儿,很快的。”

   工作人员的态度很温和,我心里默默地感激着。他当然不知道,这次离婚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现在,我真的自由了,我可以怀着更迫切的爱,去与他会面了……

   可是,现在他的爱,我却越来越不敢确定了。

   在人生的漫长历程中,婚姻应该说是最重要的事情之一,婚姻失败并不是什么值得自豪的事情,但对我,却不是这样。

   当然,我也曾经有过对婚姻的梦想,可是,离开充植,所有这些就变得没有意义。

   “金润姬小姐。”

   窗口里在喊我的名字。

   “有什么弄错了吗?还是漏了什么资料?”

   我一阵紧张。

   “都办完了。”

   “谢谢,谢谢你。”

   “不客气,再见。哦对了,三四天以后,请来拿户籍卡。”

   我点了点头,转身走出了区公所。一阵突然袭来的悲哀笼罩着我,我很想跑起来,可现实中的脚步却沉重缓慢。

   我向与家相反的方向走去,来到江堤。我漫无目的沿着小路向前走,奔涌的江水让我感到一种堕落的感觉。

   几天来,只要一闭上眼睛,他的声音就会无休止地响起来:“我不爱你,你给我负担,我觉得很累。”

   我相信那不是他的真心话,可他说这话时的表情,还有那决绝的口气,却让我不知如何是好。

   很晚了,江边的行道树默默地注视着我徘徊的身影。

《失去的你》:黎明颂歌         
        

    我终于成了一个离婚女人。可是,我却再也不能重新成为他的未婚妻了。就算我曾经渴望的事情已经实现,我也只能呆呆望着城南的天空,却不能留在他的身边。打了几次电话,他的回答一次次把我推入绝望中。

   可奇怪的是,面对他的变化,我却仍然一如既往。既然是两个人的事情,如果一方想要结束,另一方当然可以提出异议,但是我的声音却从来没有强过他的回答,这一点,有时我自己想起来也觉得很郁闷。

   我只知道,我必须要和他见面,我不能放弃,必须要回到他的身边,他越是那样对我,我的决心却似乎更加坚定。或许是因为回忆吧,每当回想起以前的时光,我就会觉得全身都充满力量。

   本来早就想去找他,可是,自从和崔民宇在法律上解除夫妻关系以后,我首先面临的,就是经济上的拮据。因为,被他拿走的钱是我全部的积蓄。在新张那段艰苦的日子里,为了以后的希望,为了他能生活的更好,我可以忍耐,可现在不同了。

   就算这是因为一场错误的婚姻,必须要经受的苦痛,可是,这也成了我们重新在一起生活的阻碍。有时,想给他买什么东西,却苦于囊中羞涩,甚至连交通费都成了问题。

   没想到,有一天,爸爸给了我一笔数目不小的零用钱。拿到钱,我迫不及待地去了城南。

   广阔的田野上,农民正在忙着耕作,村子后面就是一望无际的广阔大地,而他,就是我的大地,肥沃广阔的大地。

   然而现在,这片大地在拒绝我。全部都是因为我的错,就像无视肥沃土地的懒惰的农夫,没有顾及他的感受,就是我的错误。

   关于生存的意义,其实就是让自己生活得更充实,可是,我所做的没有意义的事情太多了。现在,面临着与他的重新会面,我要为自己走向他的脚步赋予郑重的意义。

   他依然只是默默地看着走进房间的我,紧闭着嘴唇,脸上看不到任何反应。

   我也没有说话,开始整理买来的东西,我撕开蛋形巧克力的包装袋,倒在玻璃瓶里。他本来不是特别喜欢吃零食,不过,现在已经养成习惯,无聊的时候,总喜欢拿几颗巧克力吃。

   但是,如果是他一个人生闷气,或者对我有什么不满的时候,是从来不会碰这个瓶子的。所以,我每次一进屋,总会习惯性地先瞄一眼这个瓶子,只要巧克力少了,哪怕只少了一点,我也会放下心来,而如果瓶子还是满的,我就知道他的心情一定不会好,就会感到很紧张。

   把瓶子放到桌子上,我也觉得自己的举动很奇怪,又拿出啤酒瓶,擦干净后重新放回冰箱,他不想吃饭的时候,经常会用啤酒来代替早饭,所以,屋里的啤酒是常备的。

   在这个属于我们的空间里,我也为自己莫名其妙的行为感到尴尬,而且,很伤心。我把咖啡端到他的面前,鼓足勇气,打破沉默。

   “充植,我们谈谈吧。”

   “还有什么好说的,算了。”

   “你不觉得,你这样对我太残酷了吗?别再这样了好吗?即使你不爱我也没关系,只要你别不让我来这里。”

   “到现在为止,我一直靠谁活着?在你面前,我有什么资格谈爱?我也不能一直隐瞒我的心意。你知道吗?说出‘不爱你’的话,在我来说是多么困难。让一个我不喜欢的女人来照顾我,我会觉得很辛苦。我知道,我这么说,是对你严重的背叛,但是,那确实是我的真心话,我不想再重复。对不起,润姬,我很感谢你一直照顾我……”

   他话还没有说完,就转过轮椅,背对着我。我还能说什么,千言万语哽在咽喉,房间里的沉默让我快要喘不上气来了。

   我一遍遍地告诉自己,不管他的口气多么冷淡,多么坚决,他说的话都不是真的,可是他究竟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也折磨自己呢?望着他比那天还要寂寥的背景,我呆在了原地。

   他好像真的已经下定决心,不喝咖啡,不听音乐,从我走进房间开始,他甚至从来都没正眼看过我的脸。我很想像以前那样,说几句玩笑话,可是,一想起他说的话,我又忍住了。此刻,我心如乱麻,而他,却表现得异常平静。

   他的背脊上清楚的写着孤独二字,我向他走过去,小心翼翼的抓起他无力地搭在扶手上的胳膊。

   “充植,离开你我会死的,三个月的时间,我生活在黑暗的洞窟里,可是,有一道光,终于引着我走了出来,那道光就是你呀,就算你真的觉得厌倦了,就不能为了我再忍耐一下吗?我对你的爱,从来没有改变过,现在也是。你看看我好不好,充植,我求求你。”

   我正要抱住他的时候,传来一阵敲门声,是宗焕。我很感激,宗焕能够在这个时候出现,看到我也在,他似乎很高兴。

   “我本来想早点过来的……润姬也在呀,身体好些了吗?”

   “我很好。”

   我们两个人打着招呼,这时候,充植才把轮椅转过来。宗焕把手搭在轮椅上,看着他说。

   “你的脸色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吗?”

   “能有什么不舒服……”

   “那是怎么了?”

   “我不想让润姬来这里,我在让她走。”

   他刚说完,宗焕就哈哈大笑起来。

   “嘿,小子,你几岁了?怎么还对润姬撒娇啊。现在你可以放心了。”

   宗焕好像已经知道了一切。我期待着宗焕能作为我们的桥梁,能够帮助他,解决我们的问题。可我还没有痊愈的身体已经撑不住了,只想找个地方躺着,我站起身去拿手提包,忽然一阵头晕,身体晃了一下。

   “怎么,你要走吗?”

   宗焕从椅子上站起来。

   “是,我先走了。”

   他的眼睛与我对视了一下,便马上转移了视线。这时,宗焕从我的手里抢过手提包。

   “润姬,坐下。”

   我想说话,却哽咽着什么也说不出。我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就好像一个刚结婚三个月就被赶出来的女人,结果又遭到娘家哥哥的呵斥。

   “润姬,你不能就这么走。你现在的身体状况,怎么能一个人回汉城。再呆一会儿,我用车送你回去。来,坐下,快点。”

   宗焕拉着我的胳膊,而他,仍然紧闭着嘴唇,躲避着我的目光。没办法,我只得坐在一个离轮椅很远的角落里。

   两个男人默默抽着烟,看着缭绕在他们头顶上的烟雾,我忽然也想抽,可只是想想而已,强忍着没有说出口。

   “润姬,充植很烦吧?”

   对宗焕的话,那个人露出一丝无奈的笑容。

   “不是烦,她没有把我看做一个平等的人,只要想想她做的事情,我就觉得是背叛。”

   宗焕怒气冲冲地说。

   “混小子,你就不能不说话吗?润姬,你相信他吗?”

   这回换他生气了,他冲口喊着:

   “我说你就不要再浪费时间了,没用的,润姬,你还不快走?”

   “润姬,说话呀,你相信他的话吗?”

   宗焕还在等着我的回答,看着面前的两个人,我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宗焕,我认识他已经有十年了。我还记得,是我刚上大学的那年,那时候,充植送我回家,在我家门口,对我说‘这个星期要好好学习’,就因为他的这句话,我每天都会学习到很晚。想要做什么事情的时候,我总是会先想想,他是不是会喜欢,在我所有对未来的梦想中,肯定都会有他的身影。我从来没有想过,会没有他,会失去他。他几乎已经成为了我的全部。宗焕你应该还记得吧?有一天晚上,他喝醉了酒,在电话里跟我说:‘润姬,毕业以后做我的妻子吧。’那天夜里,我一个人哭了很久,那是我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幸福的眼泪,那时候,我好像已经把那个叫幸福的东西抓在了手里。订婚的时候,我一直在告诉自己,要记住他的爱,要回报他的爱。后来,他就去了美国。他不在汉城的那段日子,我的寂寞无法用言语表达,但那种孤独,却也是一种巨大的喜悦。再后来,再后来怎么样呢?你想起来了吧,宗焕?从明伦洞听说他出事的那天,到现在,我好像还能感觉到那天的风,从那风里,我仿佛能听到他痛苦的呻吟,还能嗅到他平时用的润肤霜的味道。第二天,我就受到正美的敌视,那时候,我真的……如果不是你一直在旁边鼓励我,听到他的死讯以后,我真的就想跟了他去。送他去美国那天,在机场我们曾经有一个约定,我一直遵守着,每天早上一睁开眼睛,还有晚上睡觉之前,我都会轻声呼唤他的名字,后来我一病不起,不得不休学。当我重新打起精神的时候,你就带我去了若水洞,自从重新见到他,我的病不治自愈。当我知道,他向我隐瞒他还活着,回韩国以后就一个人住在若水洞,他的爱深深感动着我,这份爱,我至死也无法报答。从充州到新张,再到这里,一直以来,我对生活没有什么奢求,我惟一的希望就是能让他充实地活着……可是,不管我怎么做,都无法让我自己满意。我结婚的时候,你们两个尽力表现得很高兴,全都是为了我。我本来不想接受,可最终,还是接受了你们的心意。举行婚礼的时候,在我眼里,新郎的位置上好像一直都是充植站在那里。后来,当我知道那个崔民宇结过婚,还有一个女儿的时候,我好像真的感觉到了神的存在,你不知道我当时有多高兴。三个月的婚姻生活,却让我感受到了其他女人十年的痛苦。当时,我真的很想立刻离开那里,可是,如果想光明正大地来这里,就必须有一个更正当的理由,他们对我的伤害越大,这个理由就会越充分。我觉得,如果没有任何理由地来这里,将是对他的侮辱。晚上,为了避免面对那个男人,我总是给自己找很多活干,每天都干到很晚,有时候还需要吃安眠药。我知道跟你们说这些很羞耻,可没办法,我还是和那个男人发生过几次关系,因为结婚就不是我的本意,所以他的行为只是让我有被强暴的感觉。我一直都在说服自己忍耐。如果他是因为这个原因而不肯接受我,那么我再也不会来这里……可是,我知道不是这样的,我现在很累了,已经累得筋疲力尽了,但是,想想在那个家里的那段日子,我又会觉得很轻松,我现在已经完全是自由之身了,这也是我来这里的一个重要原因,我现在自由了。对我来说,现在已经没有更多的奢望了,而他却不让我到这里来。我知道,他不是真的对我生气,但他的话太伤人心了。宗焕,这时候我该怎么办?他还是没有解开心结,我能怎么办……宗焕你说话呀,我该怎么办……”

   过去的日子令人思念,令人难舍,却也变得虚无缥缈。

   他们两个人都一语不发,而我已经泪流满面,我再也坐不住,拿起手提包跑出了房间,宗焕追出来,拉住我的肩膀。

   “润姬,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太对不起你了。”

   宗焕的声音在颤抖,扶在我肩膀上的双手也抖得厉害。

   “宗焕,请你帮帮我们。我该拿他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

   我再也忍不住,终于哭出了声,我推开宗焕的手,快步向大门走去。

   “润姬,过来,润姬,润姬,你别走。”

   “啊啊……是他在喊我。他让我不要走,他在喊我……谢谢你,充植,真的谢谢你。”

   我转身向房间走过去,宗焕呆呆地站在院子里望着我们,我走进房间,在他面前埋下头。

   充植抚摩着我的头发,他的手指触摸到我的发丝,所有的遗憾、不舍都被泪水冲刷干净。

   “润姬,你受委屈了,如果我早知道是这样,我该早去见爸爸妈妈的……”

   他也哭了。

   “不,所有的都是我的错,你那么想都是因为我扔下你一个人太久了。”

   我直起身体,搂住他的脖子,他温热的脸上有点点泪痕。

   “润姬,为了我,你一直在对家里撒谎是吗?以后,我要一直跟你在一起。”

   他的话让我觉得,所有的厄运已经开始远离我们了。我期待了那么久的东西,现在终于完全实现了,我终于可以露出最真实的笑容了。

   宗焕进来了。他一直把手插在裤袋里,站在门口看着我们,而此时,他拿起还剩了一半的一瓶洋酒,冲我们晃了晃。

   “充植,今天把这个喝光怎么样?我们三个好久没聚了,来开个庆祝会吧。”

   “臭小子,明明是你想喝酒了,还找借口,不过,这个借口也算不错。好,我们今天就来喝个痛快。正好润姬也在。”

   “太好了,我们今天要一醉方休,润姬,麻烦你准备一下。”

   我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跟妈妈磨了好久才获得允许。然后我就开始准备小菜,房东大婶也很高兴,说这样才像个家。房间里的气氛顿时热烈起来,我们三个围坐在桌旁,斟满酒以后,宗焕高高地举起酒杯。

   “今天为了什么?”

   充植微笑着问,宗焕看了看我,调皮地笑了。

   “嗯……今天嘛,就算是向润姬谢罪怎么样?咳咳,来,干杯,庆祝润姬离婚。”

   错误的婚姻已经解除,而正确的离婚真该好好庆祝。

   我们三个人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一起笑了。两个人推杯换盏,不知喝了多少以后,宗焕开始唱起歌来。

   从现在的流行歌曲,一直到意大利歌剧,几乎唱遍了所有会唱的歌,宗焕的声音是标准的男中音,唱得不错,很有磁性。唱快歌的时候,他会站起来,手舞足蹈,如果是慢歌,就会把手臂枕在脑后,双目微闭,一副很陶醉的样子。

   他又拉着我和他一起唱了一会儿圣歌,然后,他干脆纠缠着非要让我和充植一起唱。充植唱歌一般,我也不行。

   “到底怎么办?自己唱自己的,要不就一起唱?”

   宗焕催促着。

   “怎么办?”

   我无奈地笑了。

   “快决定。”

   “你急什么,你这个臭小子……”

   “我还有话说呢。要是一个人唱,我就出去吹吹风,要是一起唱呢,我当然就洗耳恭听了。”

   看着他赖皮的样子,我和充植忍不住都笑了。时间过得很快,已经是后半夜了,而他们两个人大概已经醉了,还在不停地说着。

   主要是宗焕一个人在说。完全没有任何社会经验的充植,怀着强烈的好奇心认真听着朋友的话。过了很久,宗焕点起一支烟,忽然转头望着我。

   “怎么了?宗焕?”

   他淡淡地笑了。

   “对不起。”

   他叹了口气。

   “又是为什么?”

   “在你身上发生的这些不好的事情,都是因为我。在润姬面前,我是一个罪人,罪人。”

   “不,不是这样的,即使没有你,我也会很不幸。其实,我一直很感激你,你怎么还那么说呢?你总是这样说,就太不了解我和充植了,你不知道我现在有多高兴。”

   “谢谢,我知道有的时候,你会怪我,不过你能这样,我还是要谢谢你。”

   他说每次看到我,都会有深深的负罪感。其实,最关心,最惦记我们的就是宗焕,他好像一直在为违背爸爸的意思,让我和充植见面的事情而自责,或许,在我艰难的时候,他的这种感觉会更强烈。一直在旁边默默听着的充植,把杯子倒满酒,然后对宗焕说:

   “宗焕,从现在开始,不要再那么想了,当初即使你没有告诉润姬,最后我也还是会去找她的。你应该知道,我那时候有多想念她,因为不能见到她有多痛苦。所以,就算没有你,我也会去找她的。应该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我给你们造成了那么大的负担,这次的事情也是这样。当我听你说润姬要离婚的时候,我简直恨死那个叫崔民宇的家伙了,我甚至都不能想像,世界上竟然会有这样的人。但是,在润姬面前,我却要抑制自己的情感,真的很辛苦。润姬婚姻生活的失败,让我感到很害怕,润姬的心意我很明白,虽然这件事的结果必须是离婚,可一想到她离婚以后会再到这里来,我又会觉得不安。因为为了让她的父母安心,就必须很快再婚,就为了这个,我也必须要想个办法,让她离开我。我能为润姬做的,也只有这个了。可是,润姬说我们不能这样。”

   充植深切的爱温暖着我的心,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在这样一份珍贵的爱面前,不管我做什么,都是无法回报的。

   那天,我们三人在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中迎来黎明,每个人都很兴奋,脸上没有一点疲倦之色,宗焕说过,只要我们三个在一起,不管喝多少都不会醉,几天几夜不睡也不会觉得累。

   我的离婚Party一直持续到清晨,这个夜晚让我再次印证了我们三人之间的友情与爱。

   阳光已经从窗口射了进来,他们两个终于闭上眼睛睡着了。我来到外面。

   这是一个清爽的早晨。在碧蓝的天空和明媚的阳光下,昨天的绝望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此刻,阳光似乎也在给我祝福。

   一直在黑暗中包围着我的绝望和寂寞已经烟消云散。而现在,绝望终于结束了,而且再也不会有了。

   我也再一次知道,对于我和充植来说,宗焕是一个多么值得珍惜的朋友。虽然一夜未眠,可我依然精神百倍地迎接着新的一天。

   幸福!以前是我所不敢想像的,他的态度,曾把我推入绝望的深渊。然而现在,乡村新鲜的空气,清新的泥土芳香,都让这个早晨变得更加美好,珍贵。他的爱,也给了我新的生命。

   把这两个喝醉的男人叫醒可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一直在说:“我该回家了。”而他们则只是迷迷糊糊地叨念:“好,走吧。”

   把他们叫醒以后,我还不能立刻走,因为还要给充植洗澡。

   “我饿死了,快吃早饭吧。”

   “你先吃了走吧。”

   “为什么让我一个人吃?一起吃嘛。”

   宗焕把身体往后一靠,对充植说。

   “嘿,充植,你说为什么女人都这么麻烦?这个女人是谁呀?你认识她吗?”

   “我不认识,别说了,快睡觉吧。”

   这两个可恶的家伙!我的固执终于爆发了。

   我把唱机的声音调大,然后开始打扫浴室,并故意弄出很大的声音。

   宗焕又叫醒充植说:

   “充植,我跟你说,在家里,要是我老婆这样,我一定对她不客气,你可真是好脾气。”

   我听到他梦呓般的声音:

   “是吗?不错,我太困了,你起来去教训教训她,就拜托你了,兄弟。”

   他话音没落,就传来宗焕的声音:

   “润姬!你过来,你到底让不让我们睡?”

   他一边说,自己就先笑起来,充植也在被子里嘻嘻地笑了。

   “你们这两个讨厌的家伙,宗焕快点起来准备回家,小心回去夫人不让你进门。”

   “我星期六来的时候,就已经得到许可了,我要在这儿待到明天,然后直接从这里去上班。”

   他能在这里多呆一天,充植也不会太无聊,我当然很高兴,也很感激宗焕。

   “夫人那么容易就同意了?她心里一定在怪我们呢。”

   这也是事实,一个到了公休日或者周末就跑来看朋友的丈夫,哪个妻子会喜欢呢,想到这里,我忽然对宗焕的妻子感到很抱歉。

   “不用担心。当然不是那么简单的,我要连着好几天都早早回家,星期六早上又把她的钱包装满,我老婆呀,只要给她钱,就万事OK了。”

   宗焕的话把我们都逗笑了。

   我开始准备给充植理发,经过这么长时间,我已经成了一个技术不错的理发师。

   宗焕在一旁抽着烟看着我们,不时挠挠头,我看到他的样子,不禁笑了。他一定是看到我给充植理发,也觉得自己头发痒,也想理一理了。果然。

   “润姬,帮我也修修吧。”

   “我早就知道。”

   我笑着说。

   “怎么样?”

   “看你痒得那么难受,也只能那样了。”

   宗焕又把手伸到头上。

   “哦,我是那样吗?”

   我们三个不约而同地一起笑了。

   给他们两个理完发以后,我推着充植来到浴室,让他躺到洗澡的床上,我小心翼翼地给他打香皂,这时,外面传来宗焕的口哨声,我忽然感到一种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幸福。

   最后是洗头,我大声喊宗焕,让他拿一条干毛巾过来,门开了,宗焕迈着方步走进来,嘴里吹着口哨,手里晃悠着毛巾。

   “嗯,景致不错。”

   他的诙谐又开始了。

   “快给我,充植会感冒的。”

   “润姬,真是辛苦你了,又是理发,又是洗澡的……对了,润姬,你给我理了发,也应该给我洗澡呀,好不好?哈哈,这家的服务还真是不错。”

   “讨厌,宗焕,快把毛巾给我。”

   我的脸一红,一把从他手里抢过毛巾。充植也忍不住笑了。

   “你这个小子,还没醒酒吗?润姬,给他浇一瓢凉水。”

   “好啊。”

   我佯装举起一瓢冷水。

   “哎呦,这家怎么对客人不一视同仁呀。给别人用热水洗澡,怎么给我就用凉水呀?唉,本来明天还想来的,算了,我还是找我自己的老婆算了。”

   他“咣”的一声关上了浴室的门。

   吃完早饭以后,我要准备走了。虽然还想多留一会儿,不过,因为宗焕会在这里,我才可以放心地走。有时候,离开他的时候,我会觉得很轻松,很快乐,就像那天……

   走到门口,宗焕站住了,似乎有话要说。

   “宗焕,谢谢你,如果你昨天没来,我们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你别这么说,那么……润姬,你以后有什么打算?没法再回学校了吧?”

   宗焕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我。

   “这是什么,宗焕?”

   “你不要拒绝,也不用想太多,我只是想给你点零用钱。来,拿着,快点。”

   “宗焕你真是个傻瓜。”

   “是吗?那你就拿着傻瓜给你的钱吧。你要是不收,我会生气的。”

   我只得收下,洁白的信封里,盛满的似乎是他真诚的心意,我说不出任何感谢的话,只得对他笑了笑,然后走出了大门。

   农田里已经长出了嫩绿的新芽,生命的活力消除了冬天的寒冷,我欣喜地呼唤他的名字。

   严充植,严-充-植。

   狭窄的人行道和拥挤的车道上,都充满了城市的喧嚣,一直到拐进自己家的巷口,才感觉到一丝清静。

   虽然给家里打过电话,也得到了允许,不过如果妈妈问我,我该怎么说呢,一边想着,一边已经到家了。

   我走进院子,几十年的银杏树和枫树张开繁茂的枝叶,让人仿佛走进了都市里的一片小森林。

   以前,走进玄关的时候,头总会碰到树枝,常常觉得很烦,可那天的感觉却不是那样。

   “我回来了。妈妈,对不起。”

   虽然是星期天,弟妹们都没在家,只有妈妈和佣人守着一栋大房子。

   “怎么现在才回来?就算在外面睡,也该早点回来才是,不知道我们会担心吗?”

   “朋友一直拉着不让我走。您吃午饭了吗?要是还没吃的话,我陪您一起吃吧,妈妈。”

   “我不想吃。身上有点不太舒服,好像要感冒似的。”

   “吃药了吗?您要多穿一点。我先进去了。”

   还好妈妈没有多问,我匆匆走进自己的房间。阳光透过窗户射进来,洒满整个房间,空气也变得暖洋洋的。虽然因为抱歉,刚才说要和妈妈一起吃午饭,可其实我一点也不饿,我换好衣服,先去洗澡。

   整个离婚过程中,最后一件事也马上就要结束了。我的身体好像要飞起来一样轻快,玻璃窗上摇曳着树影,好像展翅的蝴蝶。

   煮好咖啡,香浓的味道里也充溢着幸福,虽然没有在他身边,可我却依然感到了与他一起的温暖。

   我很想给他打个电话,不过还是忍住了,也许我在担心,怕一打电话,眼前的一切就会消失吧。

   这是一个多么幸福的瞬间呵,这样珍贵美好的感觉,我已经有很久没有感受过了。我任由思绪飞舞,那天的那杯咖啡喝了很长的时间。

   其实,下面的生活还将面临许多问题,其中一个就是不能光明正大面对家人的歉意。虽然爸爸已经给了我足够的钱,可是我依然不能对他们说什么。

   那时候,虽然还有一些学生的作品辅导,可并不能每天都出去。必须整天在家里的日子,总是会觉得非常无聊。越是这样,对充植的思念和爱就会越强烈。

   一个单身女人,要想不引起家人朋友的过分关心,自己的心意和行动是最重要的。

   有一天,约了恩英见面,出门前,我化了点淡妆,当然,对于一个30岁的女子来说,这样的妆容绝对说不上过分。

   可恩英一见到我,立刻就说:

   “嘿,你这个样子怎么看怎么像个钻石女王老五,又有钱,有漂亮,男人们可要小心喽,一个单身女人总是会很引人注目的。”

   于是,自从那天以后,除了去见充植的日子,我都不再化妆。

   有一天夜里。

   我早早关了灯,准备睡觉,响起了敲门声,原来是妈妈。

   “妈妈,怎么了?”

   “你哪儿不舒服吗?在哭吗?把过去的事都忘了吧。”

   从此以后,不管多困,我都会坚持到正常的睡觉时间才敢关灯。

   那后来的某一天,我睡不着,到很晚了,灯还开着。我听到门口好像有人走动,打开门一看,是妈妈站在门口。

   “妈妈,你怎么在这儿?”

   “睡不着吗?哪儿不舒服?好孩子,都忘了吧。”

   从那以后,我每天都会记得关灯。

   虽然生活有的时候令人疲惫,不过,一个人的日子(其实并不是一个人),也让我感觉到了安稳与平静。在没有事的日子,可以睡个懒觉,起床后听音乐,或者喝咖啡,透过窗外的树枝看蓝蓝的天。那种心情……如果再与充植打个愉快的清晨电话,那种安稳平静的感觉更会像电流一样流遍我的全身。

   很多朋友都很好奇我为什么离婚,一直在追问我原因。每次我都会开玩笑地说:“太没意思了,所以就离了。”那些没有耐性,口才又好的朋友会自己猜测,其中也不乏羡慕我自由生活的人。

   爸爸的事业做得越来越大,我已经很难再回去当老师了,几乎所有的时间都在家里呆着,于是,爸爸让我到他的公司去帮忙。或许这应该是一个儿子应该做的事情……因为还有学生的课外辅导,而且我的身体也不太好,爸爸让我一个星期只上四天班就可以了。很快,我就开始到公司上班了。

   对我来说,公司的工作生疏而又烦琐,不过,却给我注入了很多活力。看到我的样子,妈妈和弟妹们也放心了,对我的过分关心也开始放松下来。

   现在,我也可以随意外出了,不去公司的时候,我就会去看充植,基本上,每个周末我们都是一起度过的。

   有时去公司,有时去找充植,周末,会用旅行或去寺庙为借口告诉家里要在外面留宿。有时候是我们两个,有时候则是再加上宗焕。

   如果我说去寺庙,笃信佛教的妈妈从来不会多说什么。虽然我很清楚,这样欺骗父母是多大的罪过,可却也没有别的办法。

   如果没什么特别的事,我们一般每两天就会见一次面,每个星期六的晚上,我都会像以前那样枕着他的手臂入睡。

   他只有身体不能动,思想却非常活跃,我知道,对于性的问题,他也一直在忍受着痛苦,当我枕在他手臂上的时候,不只一次看到他湿润的眼眶,而我,却只能强迫自己冷静。

   经过了这么多的磨难,我们对彼此的爱似乎更深了,有时伤感,有时快乐,我们的爱,就在这悲悲喜喜中变得更加坚定。

   这种快乐平静的生活并没有持续太久。背着一个离婚女人的名声,妈妈甚至比我出嫁的时候还要着急,而且,在很多人看来,我的条件也还算不错。

   第一, 我没有孩子。

   第二,我的年纪还不大。

   第三,家里比较富裕。

   但是,我已经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依顺父母的意思,遵从他们的安排了。我已经以忙为借口,推掉了好几次约会,我的心意很坚决,即使同意见面,只是为了不愿太伤妈妈的心,另外也是为了顾全家里的面子。这是以再婚为前提的相亲,对方大部分都是有一定事业基础的成功男人,都很优秀,但是我的心却如一潭死水,早已不会再起什么波澜。

   可是,不管我的决心多么坚定,妈妈却固执地为我张罗着一次次约会,无奈之下,我终于敲开妈妈的房门,准备和她好好谈谈。向妈妈表明了无意再婚的决心,可妈妈却是一脸的不以为然。

   “你不要那么说,你以为一个人生活很容易吗?”

   “妈妈,再婚这件事,我有自己的分寸,我现在一点都不想结婚,您做的再多也没用。”

   “胡说,你以为我愿意操这个心吗?现在这个时代,离婚已经算不上什么大事,而且离婚也不是你的错,遇到那么个人,你也受了很多苦。所以,你根本不用太排斥这件事情,也不要想永远不结婚什么的。”

   妈妈丝毫不肯让步,我也不愿意就这么妥协。

   “妈妈,你知道一个强迫的婚姻有多痛苦吗?与一个不喜欢的人生活在一个屋檐下,那会是种什么滋味?何况,我根本就不想结婚,现在在爸爸的公司帮忙,生活上我也可以独立了。妈妈,您刚才也说,现在离婚已经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那么,我一个人生活也就不会成为什么问题。我明白,您这样做,都是为了我好,可是,结婚这件事您就让我自己做主吧。如果就这么让我再结婚,说不定,不等结婚,我就会崩溃的。妈妈,这次您就听我的吧。”

   听完我诚恳的一番话,妈妈沉默了良久,终于无奈地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后来,妈妈对我再婚的事好像慢慢冷却下来了,而我和妈妈的关系也更亲近了。甚至可以像姐妹(其实早就有人说妈妈像我的姐姐),像朋友那样谈心,互相分担彼此的烦恼。妈妈出门的时候,我会愿意陪她一起,偶尔我们还一起去旅行。

   快活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

   那天,充植的心情好像特别好,我注意到玻璃瓶里的巧克力只剩下了一点点,唱机里播放的也是很轻快的音乐,连他的声音也充满了力量。

   “充植,有什么事吗?你怎么这么高兴?”

    充植一脸兴奋。

   “嗯,正美要来了,正美。”

   “真的?”

   一听到正美的名字,我的口气里不自觉地带着一点不情愿。

   “那要洗个澡才行,我现在去准备水。”

   我尽量掩饰着自己的不自然。

   突然听说小姑子要来,我本来应该问问,什么时候到?有什么事没有,可我却什么也没有说,他有点迷惑地望着我。

   “她给你打电话了?”

   “没有,是昨天收到了明信片。”

   他一边回答,一边观察着我的脸色。我没再说什么,径直走进浴室,准备洗澡的东西。

   我知道自己不该这样,我是他的妻子,而正美,却是他惟一的妹妹。

   “润姬,正美来你不高兴吗?你好像不太愿意见到她。”

   “怎么会。”

   “你嘴上没说而已,可我看得出来……你脸上都写着呢。”

   “我背对着你,你怎么看到我的脸的?别瞎说了,正美来,我怎么会不高兴呢?”

   但这不是我的真心话,其实我现在的脑海中,都是那个我从来不愿意回忆的寒冷的冬天。

   当大家都为充植出事伤心难过的时候,我甚至可以从风里听到他的呻吟声,然而,最让我伤心的,却是正美的目光,我一直都无法忘记。正是因为她的那种目光,让我总是在心里跟自己说:“我是个不吉利的女人,因为我,充植才会出事的。”

   从水安堡,再到后来的新张,在那些艰难的日子里,正美的信都是在为她的哥哥担心,从来没有问过我一个字。然后有一天,她又突然跑来,结果看到我们住在那么简陋的地方。

   简陋的房子。

   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才能让他住在那么一个简陋的地方,可正美怎么样呢?她四处看看,然后居高临下地说:“我不知道你过得这么苦,你怎么能住在这样的地方呢?”然后就只是哭,反而是充植安慰她说:“我们现在住得很舒服。”

   正美的话像把匕首一样刺痛了我的心,也严重的伤害了我的自尊。一想到这些,我的确不欢迎她的到来。

   这次,她又像个客人一样来视察了,就像在新张一样,对我们的状况指手划脚,我真的不想看到她的那种样子。她不是别人,她是充植的妹妹,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她那样就更加让我不能接受。

   我换了房间的窗帘,床单才刚买了没多久,不过我还是执意要再买一套新的。为了正美的来访,我花了几天的时间整理房间。

   正美来的那天是星期六。

   一大早我就去了城南,先帮充植洗澡,然后我又仔细检查了一遍房间的各处,心里很紧张,就好像要接受卫生检查的小学生一样。他笑问我干嘛要这么紧张,我帮他换好衣服,然后就开始怀着激动的心情等待这位几年没见的妹妹。

   上中学的时候,我曾经站在路边欢迎外国元首,都是几个小时之前就举着韩国和对方国家的国旗,整齐地站好,常常等得两腿酸疼,一会儿坐下,一会儿站起来,没想到,今天又重温了那种感觉。

   门外的汽车喇叭声打破了屋里的平静,是宗焕来了。他是来接我一起去机场的。

   兴奋的不光是充植,宗焕也是一样。既然他已经来接我,我也不好让他一个人去,只得上车。

   汽车离开市内很长时间,我们两个都没有说话,有时看他一眼,会发现他就像个新手刚上路一样,正在看着前方,全神贯注地开车。一直到过了二号汉江桥,他瞥了我一眼,然后说。

   “润姬,拜托你一件事。”

   “拜托我?什么事?”

   “不要记恨正美。”

   我没有回答。

   “想想正美对你的一些行为,我也觉得她不对。她本来对人就都是很冷淡的,不过,我们现在能够在一起,她却要一个人在陌生的地方生活,应该也受了不少苦,这样一想的话,她到这里来,我们还是应该对她好一点,你觉得呢?润姬?”

   曾经一厢情愿喜欢过正美的宗焕能够说出这样一番话,让我觉得自己的心地实在太狭隘了。

   每次我和充植闹别扭的时候,总是宗焕出来帮我们和解。听了宗焕的话,我没有理由不表示赞成,他的说服力是很强的。

   到达机场的时候,时间还早,我们来到咖啡厅。这让我不禁又想起,很久以前,充植去美国那天的情景。

   机场还是那个机场,可是把手插在口袋里,一边和送行的人告别,一边把视线投向我的那个人却不见了。

   那时候那个健康的男人现在已经成了这副样子,想到这些,我的心就好像被撕裂了一般。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我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不过,尽管如此,我们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笑着面对生活,我们的爱已经占据了彼此的全部心灵,再也没有隐瞒。

   从出口走出来的正美,已经不是我记忆中的那个女人。站在眼前的,是一个幸福的中年妇人,看到了我和宗焕,立刻快步向我们走过来。

   “哎呀,我没想到润姬也来接我。谢谢你……”

   “谢什么,好久没见,你过得还好吧?”

   “我过得很好,只是老是觉得有点对不起哥哥。”

   宗焕催促着我们上了车,在路上,我们都一直忙着询问对方的近况。

   哥哥的事,宗焕的家庭,还有正美在台湾的生活,当这些都说完以后,正美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问我。

   “润姬,离婚手续都已经办完了?”

   我当然不需要问她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我也并没有想要问,对于我的一切,正美好像都很清楚。

   “当然了,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很快就解决了。”

   宗焕代我回答。

   “当初应该了解清楚才是,怎么会碰上这样的人呢?”

   “其实,这也算是件好事,润姬是不能离开你哥哥的。”

   他好像是我的辩护人,这时,正美忽然乖巧地笑了。

   “宗焕哥,这你就不懂了。如果是个好家庭,好丈夫,谁会愿意离婚呢?虽然我也是个女人,不过我也承认,女人其实是很贪心的,对不对,润姬?”

   我的眼前一黑,嗓子像哽住了一样,只想立刻下车。到底目的地之前,我都没有再说话,和正美一起去城南的这段路程,竟然如此漫长。

   一到大门口,宗焕就开始“嘀嘀”按喇叭,很快,充植打开房门,脸上似乎还有泪痕,正美哽咽着向哥哥跑过去。

   他抓住正美的手,抚摩着她的肩膀,眼里泛起泪光。

   我和宗焕一直站在车前没有动,远远望着这对重逢的兄妹。宗焕扭头看了我一眼,笑了,他的眼睛也潮湿了。

   “润姬,你没事吧?”

   “什么?”

   “刚才在车里正美说的话……”

   我笑了笑,向里边走去。看着充植的眼泪,我对正美已经没有任何不满,否则,就是对充植眼泪的亵渎了……

   他拉着正美的手呜咽着,这可是他几年没见的惟一的妹妹呵。

   我知道,他的呜咽并不只是因为见到了惟一的妹妹,也许,妹妹让他又回想起以前的日子,而现在,他却只能生活在这么一间小屋里,此刻的充植,心里一定是百转千回。

   我不想让他们再这么伤心下去,于是就和宗焕走进了房间,正美把头埋在他的膝盖上,正在擦眼泪。

   “哥哥,你的身体还好吗?”

   “还好。多亏了润姬的照顾。”

   他们兄妹俩一起扭头看着我,露出感激的笑容。

   “哥哥,你每天都干什么,靠什么打发时间,是不是很无聊?”

   “没有,我这里还有很多没听的音乐和没看的书呢,而且,润姬一来,从来都不会让我无聊的。”

   他们两个又笑着望了我一眼。

   “最近还喝很多酒吗?酒还是应该少喝一点……”

   “酒?经常喝呀。不过,跟以前的酒量可是没法比了,现在每次喝酒,吃菜的时间比喝酒的时间还长。否则的话,润姬就会发火的。”

   正美站起来,走过来拉住我的手。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谢谢你,润姬!”

   这是我多么想听到的一句话呵,以前所有的不快都被正美温暖的话语取代。

   “正美,你还应该谢谢宗焕,要是没有他,说不定也就没有今天的见面了。”

    宗焕嘿嘿地笑了。

   “哎呦,我有这么伟大吗?”

   宗焕看着我和正美说。

   “宗焕哥,跟你我就不多说什么了。”

   “不行,对我怎么就这么不重视?不过,你一定不能忘记润姬所做的一切,知道吗?”

   听着宗焕说:“不要忘记润姬所做的一切。”我感到了暖暖的友情,来城南的路上,正美说的那些话,与宗焕的情谊相比,根本就算不了什么。

   那天,我们四个人围在一起,聊了很久。吃完晚饭以后,我们一边喝茶,一边继续聊天,不知不觉,时针已经转到了十一点。

   正美依依不舍地上了宗焕的车,一直到汽车消失不见,充植还像一座雕像似的坐在轮椅上,呆呆望着远处。

   已经过了午夜,床前的小灯也已经亮了很久,充植的心似乎还没有平静,对于每个人来说,虽然都是年少时的回忆,可是,兄弟姐妹一起成长,共同经历的一切,都是人生最宝贵的财富,而且,随着岁月的流逝,这份财富会更加珍贵……

    “呵呵,这个丫头,都已经结婚当妈妈了……其实是挺自然的事情,可我还觉得很神奇,我的外甥们,那些小家伙们一定长的都很漂亮,真想见见他们呀。”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顿住了,他一定是想起了去世的父母,果然,他轻轻叹了口气。

   “润姬,开会儿窗户吧,我想吹吹风。”

   窗外,夜已经很深了,村子里,还有一两点灯光在朦胧闪烁。此刻,我什么也不想说,似乎说什么都是错。

   突如其来的寂静,胸中的千言万语,还有共同的伤痛,把我们推入了黑暗的深渊。

   可是,我却不能表现出我的感情,至少在他面前,我的伤痛会给他带来更大的痛苦。

   “润姬,你别怪正美,她的脾气从小就很直,其实,她心里是喜欢你的。”

   他好像在努力,想让我和正美的关系更亲近一些。可其实,对正美那种不好的感觉早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了。

   就算以后她再说出什么让我伤心的话,我也会一笑而过。那天夜里,充植一直没有睡,一直在回忆以前的一切。

   第二天下午,正美又来看我们。我准备好他们三个人的晚饭以后,就先回汉城了。

   她送我到村口,一直在说“对不起,谢谢”之类的话,而我则回答她说:“别这样,都是我应该做的。”

   四天以后,她在机场紧紧拉着我的手,泪眼婆娑地回了台湾。

   与正美的关系得到了自然的化解,也给了我很大的勇气。而充植,自从和妹妹见过面后,精神状态似乎也更好了。

   我说过,如果什么特别的事,我们每两天都会见一次面,然后一起听音乐,看书,聊各种各样的话题,时间总是过得很快,有时,宗焕也会加入进来……

   不过,他的烟抽得很凶,每次看到他抽烟,总会让我感到沉重的孤独。每当这种时候,我的心总是无法平静。

   我们的话题很多,不过不包括内心和现在外面的活动。因为他不能动,所以每次提到社会生活的时候,我总是会非常小心。

   常常是因为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伤害到两个人的神经,情感爆发以后,就会展开一场神经战,不过,这种神经战是必需的。

   自己无法忍耐,气得颤抖,隐藏的情感在不知不觉中凝结了,为一些完全不相干的事情冷战,但是,我们走过来了。

   从表面看,我们的关系是相互需求,比那些整日疑心重重的普通夫妻,似乎更加幸福。

   那段时间,去城南的时候(其实在家里也是一样),总有一件事很不方便。那就是,我的烟瘾越来越大。

   现在早上一睁开眼睛,《清晨取自皮尔金第一组曲》和一杯咖啡已经不够,必须还要再加上一支烟,在公司里吃完午饭,或者工作间隙休息的时候,也总会受到烟瘾的折磨。

   回到家以后,我就像多年的烟鬼一样,一直到睡觉,都会不停地吞云吐雾。和现在那些年轻女子出于好奇而吸烟不同,我需要的是一种安慰,哪怕只是一点点。

   不过,在他面前,我从来没抽过。因为我知道,我身上发生的哪怕一点点小事情,只要是不好的,他都一定会把责任归咎到自己身上。

   我很理解现在的那些瘾君子们,戒烟真的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我也下过很多次决心,但最后都以失败告终。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我并没有一个明确的目的,我总在问自己:“为什么要戒掉它?”我得不到答案。

   为了身体健康吗?不,就算对身体不好,可它却可以给精神很多帮助。

   因为我是女人吗?也不,一个已经过了三十岁的女人,抽一支烟已经不再会引起周围人异样的目光了,这些反问,最终还是让我放弃了戒烟的打算。

   可是,只有在充植面前,我不敢抽烟。在城南的时候,有时候实在忍不住,我就躲到厨房里吸几口。虽然在大婶面前,也会有点不好意思,不过,烟瘾上来,就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

   有一天,已经吃完晚饭,房东大婶在做家务,我站在她旁边,一边说话一边抽烟。这时,房间里传来充植喊我的声音。

   “润姬,润姬,过来一下。”

   我急忙掐灭了烟,快步向房间跑去。

   “怎么了?”

   我还没有走进房间,就从门缝看到他正一脸不高兴地望着门口。

   “快进来。”

   刚才吃饭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变得这么严肃?还真把我弄糊涂了。

   “你怎么了?我厨房还有活没干完呢。有事你说不就行了。”

   “你到底进不进来?”

   他喊了一声,我连忙走进了房间。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什么?”

   “抽烟……”

   我吓了一跳,我一直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只是不想让他不高兴,没想到还是被他发现了。我偷偷看了他一眼,他好像更生气了。

   “我不是故意要瞒你的。”

   “你不要转移话题,还没回答我呢,什么时候开始的?”

   “那次住院的时候。”

   我很不安,却又不能不回答。

   “你变了,不过这都是因为我。如果我们没有再见面就好了。马上戒掉,知不知道?以后在你面前我也不抽烟了。”

   “充植,你能戒烟吗?”

   “能。”

   我再也忍不住了。

   “不……!你太狠心了,我不行……你就当做什么也没看见吧。再说,为什么要戒,我们谁都不戒,好不好?”

   他忽然大声笑起来,一脸无可奈何。他的笑把我吓坏了。

   “好吧,充植,我听你的就是。本来没想要学的,可在医院的时候,因为太烦了,就向医生要了一支,我只是觉得有一点,只是一点感觉舒服,其实我也一直想戒来着。对不起,充植,我知道你不喜欢,可是,请你不要强迫我戒掉,我保证不会抽太多的。”

   “时间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从很久以前就停止了。现在,窗户外面可以看到的这个小村子就是我的全部世界,偶尔我也会想起,以前曾经大踏步走过的路……现在的新村和明伦洞一定发生了很多变化吧,可我只记得以前的路。润姬你也是一样,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常常会觉得,坐在我面前的金润姬还是以前那个叫我‘学长,学长’的润姬。可是,现在,你竟然要求和我一起抽烟……好吧,你应该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我再说‘不许抽’,‘不行’这样的话,已经没有什么用了。想想你为我受的那些苦,抽支烟又算得了什么呢?真的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连你都已经三十多岁了,现在还要求和我一起抽烟……好吧,你自己明白就好。”

   他的话,如同一阵轻雾,在房间里飘散开来,听他说时间停止了,让我忽然有种想哭的冲动。我又一次陷入无奈的深渊,我怎么能够找回他的时间,找回他失去的那些时间呢?

   从那以后,在他面前,我开始慢慢变成了一个瘾君子。

《失去的你》:风声再起         
        
    那年的冬天,正美又回来过一次,充植整个冬天都过得很平安,连一次感冒也没得过,下过几场雪,有的很大,有的只在地面上覆盖了薄薄的一层,就很快化掉了。水库里的水也冻得结结实实,常可以看到村里的孩子们在上面滑冰,小溪里更是结了冰,冰面上还积了一层雪,让人真真切切地感到冬天的来临。每到夜里,溪面上的白雪会发出一种淡蓝色的光,而我和充植,拥抱着度过了这个冬天。

   整个冬天都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如果非要说有点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那年的冬天很暖和。充植的身体也一直很好,在这个冬天里,我们买了很多诗集。

   无论诗句长短,每一个词都牢牢抓住我们的心,在漫长的冬夜里,我们坐在暖炉旁,在心里默诵着喜欢的句子,常常忘了时间。在那么多诗里,我们都很喜欢金南祚一本名为《爱情草书》的诗集,经常一起朗读。

   我们会选出各自喜欢的诗句,然后一边喝咖啡,一边对诗,他用低沉的声音吟诵道:

   我要与她分享,

   无论是快乐还是悲伤,

   就是上天加在我身上的惩罚,

   也要与她共同承担。

   爱,是珍贵的能力,

   在虚空中信手涂鸦,

   在今天,

   爱,就是最真。

   我笑了笑,也读出喜欢的诗句:

   这是心与心的对白,

   灵魂与灵魂的锁扣,

   想到这些,

   我忍不住哭泣,

   就像一个饥饿的孩子。

   我向他走过去,他的膝盖上搭了一条柔软的布被,我把脸埋在里面。

   每个人都是在重复的生活中慢慢变老,我们过去那些艰难的日子,已经被永远保存在了记忆的最深处。

   当新年钟声响起的时候,小溪里的冰已经变得很薄,有的地方甚至已经可以看到底下的流水了。刚洗完的衣服搭在绳上,在阳光下闪烁着水光,毕竟还是冬天,经风一吹,衣袖下面还是结起了冰柱。

   春天很快就来了。

   春寒料峭的日子已经过去了,有时,充植会打开窗户,望着在学校体育场上玩耍的孩子,还有的时候,他把窗户半开着,在房间里就可以遥望远处的村庄。

   他也开始开门了,我做了个布帘挂在门口,这样,即使有村里人来了,也不会一下子闯进来。

   在用细竹捆成的屏风之间,春天如同一道绿光,向他投射过来,这道绿光别人都看不到,那是只属于他的色彩。

   那年春天,我很忙,公司的事情虽然已经熟悉了,不过还是常常让我手忙脚乱。有时候,我真想抛掉这一切,回到充植的身边,痛快地睡上一觉。

   宗焕也慢慢成了个标准老练的社会人,已经是过了四十的中年男人了,除了忠厚,也开始更重视家庭,不久前,他告诉我们,又在水裕里买了一栋大点的房子。

   随着事业的不断进展,宗焕也开始忙起来,虽然依然是每个星期过来一趟,不过,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呆很久,每次走的时候,他老是一脸歉意。

   宗焕一忙,充植老是抱怨没有人陪他喝酒,宗焕不来的周末,他就会很无聊。于是,我老是劝他出去看看。

   那段时间,我们更加深切地体会到,宗焕在我们身边,给了我们多大的安慰。

   季节转到了夏天,快到宗焕放夏假的时候了,我们开始扳着指头数日子,就像两个盼着去郊游的孩子。

   那段时间,我的肚子总是疼,虽然不是特别严重,不过有时需要吃止痛药。后来,天气很热的时候也会冒冷汗,有时疼得厉害起来,站都站不住,只能躺着。

   在他身边的时候,我一直掩饰着这种疼痛,不想让他知道,回到汉城,冷汗冒得更厉害。一回家就觉得筋疲力尽,这样的日子变得越来越多,后来甚至连弯腰都困难。

   进入酷夏,我再也忍受不了这种疼痛,于是去了医院。没想到,检查结果竟然是需要立刻手术。医生在旁边解释说,先要治疗急性盲肠炎,不过中间可能还会接受妇科手术。

   医生好像比我这个病人还着急,我马上办好了住院手续,然后就直接进了手术室。躺到手术台上以后,在等医生做准备的时间里,我的心一直不踏实,突然发生这种事,也没法通知他,这可怎么办才好呢。

   于是,我拜托了一个面貌和善的护士,告诉他宗焕的电话号码,然后请她告诉宗焕,我需要接受一个简单的盲肠手续,让他不要担心,并把这件事转告充植。

   注射了麻醉剂以后,我昏昏沉沉地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剧烈的疼痛让我醒过来,根据医生的吩咐,护士把我送到恢复室,而我一心只想着充植。

   经过外科和妇科医生一共6小时的工作,我又一次开始了我的病房生活。医生告诉我,在四天内不能喝一口水,我的伤口很疼,想起来吃止痛药,又想快点给充植打个电话,可是,我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根本连起床都做不到。

   就是那个时候,妈妈第一次在病房里跟我提到“八字”的话题。

   “世上怎么会有这种‘八字’呢,你现在一个人生活,已经够不容易的了,不知那个坏男人的肚子里会不会长什么瘤子之类的。一个从来没生过孩子的女人,竟然要做那种妇科手术。你的‘八字’实在是太不顺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好起来……”

   每次来看我,妈妈总是坐在床边默默地流泪,虽然她并没有表现出来,可是,我知道,妈妈已经为我的事伤透了心,现在身体又出了问题,她怎么能受得了呢。

   做完手术四天以后,医生允许我开始吃一些流食,并且可以下床走动了。

   大概是因为做了两个手术,身上有两处伤口,虽然可以起得来,但是想要走路还是非常困难。

   我一直想给充植打电话,可病房里总是人来人往,一直找不到机会,即使不是探视时间,妈妈也会留在这里陪我,所以心里虽然着急,可也没有办法。

   电话铃响了,妈妈先接的,然后把听筒递给我。

   “是谁呀?”

   我问妈妈。

   “好像是以前没听过的声音,大概是哪个朋友吧。”

   那边是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

   “是金润姬吗?你等一下。”

   过来一会儿,电话里传来了宗焕的声音。

   “润姬,是我。你怎么样?真的只是盲肠炎吗?”

   听到宗焕焦急的声音,我感到很高兴,不过更让我高兴的是,终于可以听到他的消息了。

   “是的,不过别的地方好像也有点问题,现在已经没事了。你的朋友,他都好吗?”

   因为妈妈在,我不能说出充植的名字。

   “你现在还有工夫担心那个家伙?手术顺利吗?真的没事吗?”

   宗焕好像一下子婆婆妈妈起来。

   “嗯,都挺好的,快告诉你的朋友怎么样了?”

   “不用担心,我现在每天都在城南上下班,一直到你出院为止。你还是先别担心充植了,多保重自己的身体,快点好起来。我可都想死我老婆了,润姬你生病,结果搞得我们夫妻分居,所以,快点好起来,知道了没有?”

   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竟然说出想死老婆这种话,要不是怕刚动完手术的伤口扯开,我一定会哈哈大笑的。

   “对不起,我一定快点好。”

   “这就对了,不过也不用太担心,这么热的天,就当是避暑好了,病房里很凉快吧?什么时候出院?”

   “大概要三个礼拜以后。”

   听了我的话,他马上说:“是吗……我老婆一定会杀了我的。”然后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自从相识,我从来没有忘记过宗焕的友情,但此刻,我依然又一次感受到他温暖的情意。

   三个礼拜的时间太长了。我被没有完全消失的腹痛和对充植的惦记折磨着,家里的人也因为照顾我,都憔悴了许多。

   不过,漫长的三个星期终于过去了,转眼到了出院的日子。不知怎的,我又想起那个寒冷的冬天,还有那些我连想都不愿想的回忆。那时,我在神经科住院,出院的时候,爸爸打开空调,把车里弄得很暖和,等着在痛苦的沼泽里挣扎的女儿。

   而几年以后,在这个炎热的夏天,爸爸依然在医院门口,等着他做完手术出院的女儿。车开了冷气,很凉爽。车一发动,车身晃了几下,我望着外面川流不息的汽车,又偷眼看了一眼正在开车的爸爸,心里忽然觉得很感动。

   很久没有回来,家里依然是那么舒适,庭院里那些常常让我联想到森林的树,树枝整齐的遮在屋顶上,一些小花在中间若隐若现,我的心也顿时觉得沉静下来。

   弟妹们正好都放假在家,看到我回来了,也都很高兴,因为伤口还没有完全康复,她们搀扶着我走进门。这时候,我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喝杯咖啡,已经有很久没有尝过咖啡的味道了。

   弟妹们都回了各自的房间,我立刻拨通了电话号码,似乎一定要听到他的声音,我才能够心安似的。在医院的时候,因为身边一直有人,连给他打个很短电话的空隙都找不到,我们两个似乎处于一种被隔绝的状态。电话一通,听筒里立刻传来了他的声音。

   “是我,我已经出院了。”

   “那太好了,受了很多苦吧?”

   又听到他的声音,让我产生了一种想要立刻去见他的冲动。

   “已经都没事了。你怎么样?最近好吗?”

   “很好,我能有什么不好呢?现在行了,你出院,我也就放心了。”

   “对不起,你一定很担心吧?我现在已经都好了,不过,后天还要再去一趟医院。天气这么热,不要怕费电,一定要开空调,知道吗?”

   “你就别担心我了。我很想你,本来想让你后天过来,不过,又觉得你太辛苦了,所以等一阵子再过来吧。”

   “不,我一定去。其实,我恨不得现在就去,不过还是得再忍一下。到时候我一定过去。”

   虽然只是一次简短的通话,不过,已经足够让我忐忑的心情平静下来了。

   两天以后,去医院做完检查以后,我便按照约定,去了他那里。天气很热,地面上甚至可以看到腾起的一股热气。缠着绷带的伤口好像紧紧缠着绳子一样,只要一走动或者挪动身体,伤口就拉扯地疼。

   夏天的太阳好像疯了一样,到达城南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已经快要中暑了,这时候,只想脱光衣服,跳到水里痛快地游个泳。只是,我的身上还缠着绷带,想游泳根本就是白日做梦。

   虽然已经打过电话说要来,不过,看到充植正在院子里等我,还是让我很意外,他可不是那种会在外边等别人的人,而现在,他竟然在这么热的天气里,到院子里来等我。

   “慢点走,伤口会疼的。”

   他还是那么担心我,我没有说话,慢慢走到轮椅后,推着他回到房间。

   “润姬,到这里来,让我看看伤口。”

   “不要嘛,很难看的,还没有完全好呢。上面还缠着绷带。”

   “没关系的,你快点过来。”

   他温暖的手紧紧拉住我。

   “好吧,你看,哎呀,人家会不好意思的……”

   他没有说话,把嘴唇凑到伤口上,轻轻的吻了一下,泪水流了下来,他,还有我,我们俩就这样哭了。

   “已经不疼了。对不起,让你为我担心了。”

   我转到他的身后,伸手搂住他的脖子,我心里默默感激着他在院子等我的情意,轻吻着他的头发。

   “你受苦了。以后可不许再这么吓人了,知道吗?”

   他摩挲着我的手。

   “这段时间,宗焕也费了很多心,我要请他吃顿饭才行。”

   “你还说呢,他每天都是十点多才来,还老是嚷嚷着想老婆什么的,简直烦死人了。”

   他嘿嘿地笑了。

   “住院的时候,他给我打电话也是这么说的,说什么想老婆了,让我快点好,这么说的时候,他自己也笑了。宗焕现在好像过得不错,跟妻子关系很好似的……我们给宗焕打个电话吧?”

   他开始拨号,然后对接线小姐说要找宗焕。

   “是我,忙着吗?润姬来了。”

   “什么?润姬过去了?”

    “她的情况比我们担心的好很多,不过有个大问题,她现在走路就像只小鸭子,不知道要多长时间才能变回我原来的润姬。”

   我摇晃着他的胳膊。

   “呀呀,好,她着急了,我让她跟你说话。”

   他调皮地笑着,把听筒递给我。

   “宗焕。”

   “嘿嘿,还活着呢?”

   “是啊,还活着。宗焕也还活着吧?”

   “我?我什么时候要死了?”

   “你不是说,你想老婆想死了吗?”

   听筒那边传来了宗焕特有的洪亮的笑声。

   “哎呦,是呀,现在你出院了,我可终于解放了。”

   “不过,这段时间真是辛苦你了,好了,你上班吧,我们回头见。”

   我挂断了电话。充植把轮椅摇到冰箱那边。

   “润姬,你能喝咖啡吗?”

   “没问题。”

   “那好吧,就给你来一杯凉凉的冰咖啡好不好?”

   他的眼睛明亮如水,充满喜悦,就好像刚刚降生的婴儿。他用一只手调出的那杯冰咖啡的味道,让我永远无法忘怀。

   他什么也不让我做,他说,虽然已经出院,可毕竟是动了手术,而且,手术后的休养更加重要……

   那天的晚饭很丰盛,我和他面对面坐着,我给他夹菜,那天我才知道,原来这样和他吃一顿饭,就是无比的幸福。

   对于我来说,我的一生只爱过一个人,就是他,而对他这种炽热的爱,已经让我充分感受到了幸福的意义。

   秋天是一个繁忙的季节,在一个凉爽的晚上,我们去宗焕家拜访了一次。

   他一直都很想去朋友的家里看看,在这之前,我们只和宗焕的夫人见过一两次面,每次宗焕谈到儿子的时候,充植的脸上总会露出一副真诚热切的表情。

   自从宗焕告诉我们他在水裕里买了新房子以后,已经计划了好几次,要过去看看的,可是,每次都是充植因为没有信心而临时变卦,都没有成行。不过,这次,他终于下定了决心,这是他搬到城南后的第一次外出,连房东大婶都很高兴,一直在旁边抹眼泪。

   那天是星期六,宗焕早早下班后就赶到了城南,我们三个人一起怀着激动的心情等待着天黑,当夜幕降临的时候,我们一起出门上车。汽车向蚕室方向驶去,宗焕对充植说:

   “我怎么早没想到呢?以前就应该晚上开车带你出来兜兜风的,充植,去市内转一圈怎么样?”

   “我不想去。”

   他断然拒绝了朋友的建议,他的眼睛也从来没有看过一眼车窗外的景色,看到他的样子,我隐隐觉得一阵心痛,开始后悔,也许根本就不该出来。

   车经过宝门洞,进入了东岩洞,充植轻声叹了口气。以前,去三阳洞宗焕家,或者火集寺,还有右夷洞,我们曾经无数次走过这条路,而在目前这种残酷的现实下,对于过去的那些日子,就只剩下了回忆。我使劲儿甩了甩头,强迫自己不再想这些。

   车子经过火集寺入口的时候,宗焕用沉静的声音说:

   “充植,你不用想的太多,每个人都有回忆,也都必须要面对现实。其实活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承受的痛苦都是一样的,只是表现出来不一样罢了。只要我们三个人在一起,就没有什么可以打垮我们。你说呢,充植?”

   “是的,你说的对。每次只要一想到我们三个人,我已经觉得很幸福了。”

   到宗焕家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宗焕的儿子正在大门口等我们。听到动静,宗焕的夫人也迎了出来。宗焕把充植抱到轮椅上,然后我们一起向里面走去。刚进玄关,就看到起居室里,一束鲜花在花瓶里艳艳地开着。

   夫人和我们打过招呼以后,就继续进厨房去准备晚饭了。宗焕则带着我们参观他的家。而我,一直在小心地观察着充植的表情。

   在布置成书房兼起居室的房间里,挂着一张放大的照片,上面是毕业典礼上,两个带着学士帽的青年。书桌上摆着一个小像框,里面是明伦洞爸爸的照片,我知道,宗焕一直都很尊敬明伦洞爸爸,所以看到照片,并没有感到意外。

   充植看到照片,使劲儿捶了宗焕几拳,嘴里念叨着“你这个臭小子”。两个人在照片前面,许久没话,似乎都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中。

   参观完房子以后,宗焕拉过他的儿子,让他对我们行礼,从我们一进屋,小家伙一直在旁边跟着。

   “叔叔,您好!”

   面前的男孩让我仿佛看到了宗焕小时候的样子,父子俩长得很像。

   “好好,叔叔的脸这么丑,真是不好意思。你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您是爸爸的好朋友。就是照片上的那个叔叔。”

   充植一直担心自己的脸会吓着孩子,所以在来的路上,还在跟宗焕说不想让孩子看到他,不过,宗焕却装作没有听见。

   终于见到了孩子,他最先感到的还是对自己脸的歉意。充植一边抚摸着孩子的头发,一边跟他聊了几句。

   吃完晚饭,虽然宗焕夫妇一再挽留我们住下,不过在充植的坚持下,我们还是回了城南。

   在回去的车里,他的心情很好,好像宗焕的生活就是他自己的事一样,一直在寡母身边长大,经过自己的努力,获得了今天这样的生活,他也很以宗焕而感到骄傲。对于朋友的成就,他表现出的是衷心的喜悦。

   “润姬,宗焕生活得还真是不错,是不是?”

   “是啊,挺好的。”

   “我太对不起你了。”

   “你在说什么呀?宗焕过得好,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我装作不明白他的意思,反问道。

   “现在我才知道,两个人在一起,生一个孩子,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家庭生活。可我却不能给你,润姬,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充植,你别这么说,不能生孩子,当妈妈,不一定就是不幸的事情,这些都比不上你对我的爱,我爱你,对我来说,这就是最幸福的一件事。”

   “谢谢你。”

   回到城南,已经很晚了,我们又聊了一会儿宗焕的事,一直到黎明才入睡。我依然枕着他的胳膊,那一夜睡的很甜……

   孩子有时候会很听妈妈的话,也有时候会调皮捣蛋,从咿呀学语到蹒跚学步,长大一点以后,一眼没看到,也许就跑得没了踪影,让妈妈着急。如果我也能做一个母亲,如果我也生一个和他长得很像的孩子……

   我不能让自己再继续想下去,对于一些无望的事情,多想只会徒增烦恼。而且我已经得到另外意义上的人生幸福。

   自从十九岁那年遇到他,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如今,三字头的日子已经过了一大半,而充植,也已经是过了四十的中年男人了。有时,看到他,我也会愁肠百转,但是,想想过去的日子,我又会觉得我们的生活竟是如此神奇,我们战胜了那么多甚至比死还沉重的苦难,携手走到了今天,而那些苦难并没有磨灭我们的爱,反而让它更加炽烈。

   除了形式上与普通夫妇不一样以外,我们是真正的夫妻。与那些相互无法沟通,整天吵架的夫妻相比,我们拥有最珍贵的财产,那就是爱,因为有了爱,我们就是这世界上最幸福,最富有的夫妻。

   在人生的道路上,我也曾经有过饥渴难耐的时候,但我从来没有羡慕过其他女人。一切都是因为他,我从未忘记过他给予我的爱,我很满足。

   虽然已经进入不惑之年,但或许是因为一直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反而保持了一种年轻的心境。不管是对于他,还是我,现在似乎已经没有了什么苦难,一天一天都在平静地度过,宗焕的工作也非常顺利。

   所有这些,也许是对我们以前经历的艰难的一种补偿吧。

   可是,有一天早上,我发现他的脸,还有身体都肿了起来,虽然以前也出现过这种情况,不过每次他都表现得很无所谓,还让我不要担心,我也没想太多,就都过去了。

   “充植,你带你去医院吧,这次必须得去。”

   “没关系的,以前睡觉起来,不是也会有点肿吗?”

   “不过好像没有这么严重,所以,最好还是去医院看一下。”

   “不用了,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你不用这么紧张。”

   我拗不过他,只是在心里暗暗着急。

   那段时间,因为公司的事,常常需要出差,每次出门,我都会因为惦记他而坐立不安,工作一完,就会立刻急着往回赶。

   每次他身上出现浮肿的时候,我都下决心:这次一定要去医院!可是最后总是他的固执占了上风。虽然走之前,我总会一再拜托房东多过去看看他,可是,心里总还是觉得不踏实。

   不过,除了浮肿,没有人觉察到别的什么,我也是只担心他浮肿的问题,一直在考虑怎么说服他去医院,从来没有疑心过会发生别的事情。

   他的心情一直都很平静,不过,最近开始,常常莫名其妙地显得很忧郁。即使给他讲笑话,他也只是勉强笑笑,就再打不起更多的精神。

   尽管他这个样子,我也并没有想别的,只是尽量察言观色,不伤害他。我搜肠刮肚,想出各种好笑的事情,还有他爱听的话,希望能让他的心情好起来。

   那时候,每天从公司回家,通常都在九点以后了,吃完晚饭,还要为第二天去城南做准备,然后才能睡觉。

   有一天夜里,我已经睡着了,妹妹喊醒我,让我接电话。这么晚打电话,一定是出了什么紧急的事情,我慌忙跑到电话那里。

   对方的声音好像以前曾经在哪里听过,哦,对了,是城南房东大婶的侄媳妇。

   她的声音很急,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握听筒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我已经无法冷静。

   “是这样的,先生好像很不舒服,烧得很厉害,而且整个身体都肿起来了。我已经联系过宗焕先生了,不过想了想,还是觉得应该通知您。”

   “我知道了,我马上就过去,我到之前,请你守在他身边别走开。”

   我一边换好衣服,一边深深地埋怨自己,早就知道这件事,可我却相信了他的话,我真是该死,早就该带他去医院的。连自己爱人的健康都忽视了,我还有什么资格口口声声说爱他……此刻,我的心里全都是对他的歉意。

   听到动静,爸爸妈妈也都起来了,问我深更半夜要去哪儿,我告诉他们有个朋友出了点急事,必须立刻过去看看,然后就急急地奔出了家门。

   我失魂落魄地向停车场跑去。那时候,我已经考了驾驶执照,刚到公司上班的时候,爸爸就送了一辆汽车给我作为礼物。只是,因为他的一切不幸都是缘于一场交通事故,所以不想让他为我开车担心,每次去看他的时候,都不会自己开车去。我们家的车库里只能放一辆车,所以我的车一般都停在离家不远的收费停车场里。

   上车以后,我仍然没法稳定自己的情绪,身体抖得厉害,发动了好几次,才打着火。

   停车场的管理员好奇地看着我,大概是在想,一个女人这么晚,不知道要开车到哪里去,而现在,我已经顾不得他是不是会看到,用颤抖的手点燃一根烟。一口,又一口,我轻吐出烟雾,终于让自己冷静下来。

   开出停车场,我加大油门,冲入城市的黑暗中。

   房东一家人轻易是不会往家里给我打电话的,他的情况一定很严重,驶往城南的路似乎比平日长了好几倍,开啊,开啊,总也没有尽头。

   我一边开车,一边喃喃地呼唤着充植。

   “充植,都怪我。我为什么这么没用?你一定不要太难过,快点退烧,不会有事的,你一定要打起精神来,从现在开始,我们再也不会碰到倒霉的事了,我们三个血盟的关系一定要永远保持下去。”

   我依然很激动,即使一点小事,也会让我产生各种不祥的念头,我知道,这正是我性格上的弱点。

   乡村沉浸在一片黑暗中,只有远处,房东家的院子灯光通明,大门口,宗焕的车已经停在那里了。

   虽然只是一天没见,可他竟变成了个陌生人,他的声音,他的脸,还有他的手和脚,都是那么陌生。

   宗焕看了我一眼,他正在不知给哪里打电话。

   我把手放到他的额头上,额头是滚烫的。

   “充植,你觉得哪里不舒服?”

   “没有哪里不舒服,你别着急。”

   已经是这种情况了,他竟然还在说让我不要担心。

   “都这时候了,你就别逞强了,快告诉我,到底哪儿不舒服……”

   “也没什么,就是最近小便一直不太正常。”

   听了他的话,我的心像被谁揪了一下似的。这么长时间,我在这里到底都干了些什么?只是呆在这个我爱的人身边,但却对他的状况视若无睹?还是为了保持一个男人的虚荣,而忽略了他的痛苦?我到底算什么女人?我竟然不能照顾我的男人,整天只想着那些没有用的感情,我真是天底下最傻的女人。

   我的心被深深的负罪感折磨着,甚至不敢去抓住他的手。

   我望着宗焕,他没有说话,默默地一边抽烟,一边看着我,他的神情让我更加觉得自责。

   “宗焕,你帮帮我,他必须去医院。”

   “润姬,你冷静一点,别太着急,我已经打电话叫了救护车……出门的时候,就已经打过电话了。”

   他递给我一支烟,我却摇了摇头。宗焕向充植走过去。

    “充植,打起精神来。去医院检查一下,很快就会好的。小子,你不舒服应该早点告诉我们,你这样我们会很担心的。”

   “我知道,我本来打算等到明天润姬过来就去医院。可大婶非要今天就给你们打电话……害得你们连觉也睡不成,这么晚还要赶过来。”

   宗焕拍了拍他的手背。

   “臭小子,我告诉你,到了医院,在医生面前,你可不能光说很好很好什么的,你真的每天都那么好吗?要是你以后再这么说,我可是会发火的。有些话,你可以不对我们说,不过在医生面前,可一定不能再藏着掖着的,哪儿不舒服,一定都要说出来,知道了没有?”

   充植叹了口气,没有说话。我走到门外,深深的自责让我浑身颤抖不已,这时,宗焕在后面喊我:

   “润姬,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就像在神父面前忏悔一样,我忽然很想拉住宗焕,向他诉说我心里所有的悔恨。

   “我觉得自己已经没脸见你了,现在,我竟然反过来成了他的负担,他的情况,我一点都没有发觉,宗焕,他真的会没事吗?真的吗?”

   他又递给我一支烟,在打火机的亮光下,宗焕的手和我的手都在颤抖。

   “当然不会有事,只要有我们在。他是我们的希望,是我们人生的目的,希望怎么能够失去呢?不过,润姬,首先你要先打起精神来,不要总是哭,现在不是哭的时候。看到你的眼泪,不管是充植,还是我,都会觉得很难过。不要哭,润姬。”

   我擦干了眼泪,这时,屋里传出他喊宗焕的声音,他苍白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

   “宗焕,我不想去医院了。这样吧,其实只要注射一针消肿的针就行了。你开车去把医生请到这里来好不好?”

   “你疯了吗?”

   宗焕吼了起来。

   “小子,你到底想要怎么样?已经是这种情况了,竟然还不想去医院。你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就算你不想去,可是为了润姬,你也不应该说出这样的话呀?如果你想死,那不去就不去好了。不过你要知道,你死了,我们也都不能活……”

   听了朋友怒气冲冲的一番话,他的嘴里发出了一声如同呻吟般的叹息:

   “是的,我想死,我想现在立刻就死。”

   我连忙伸出手捂住他的嘴。

   “不可以。不准你说这种话。”

   他抓住我的手。

   “啊啊……要是没有你……要是没有你……”

    我又想起二十三岁的时候,听说他出事以后,我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的情景。而现有时候,他只是喊一声我的名字,我就会鼻子酸楚。

   “哭是不吉利的,不能让他看到我的眼泪。”

   可是,我忍不住。

   “润姬!”

   他呼唤着我的名字。

   “是。”

   “你哭了吗?你这样太让我担心了,总是那么爱哭,怎么生活呢?”

   “这是我的事,不用你来担心。我们都在为彼此担心,所以,你一定要快点好起来。”

   我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

   “宗焕,太闷了,咱们听点音乐吧。就只听《命运》的第一乐章。”

   那天听到的第一乐章,并不似往日那么雄壮,杂乱无章的声音,在我的耳朵里激起一个个旋涡。宗焕换了一张唱片,那是我们三个人都很喜欢的,贝多芬的第五钢琴协奏曲--《皇帝》。

   第一乐章刚开始,电话铃响起来。通知我们救护车已经出发了。

   放下电话以后,宗焕开始给他换衣服,然后把他放到轮椅上坐好。

   这时候,第一乐章已经结束,开始了第二乐章,钢琴的旋律哀婉动人,在房间里静静地流淌着。

   过了一会儿,钢琴的声音似乎也想给我们希望似的,紧接着,房间里响起了雄壮的管弦乐。


《失去的你》:不归之路         
        

    救护车到的时候,黎明的曙光已经从窗外照射进来,白色的车身上用红字写着一个陌生医院的名字。

   在去汉城的路上,他一直在说笑。

   “我现在是不是在去汉城的路上?乡下人上汉城,都是坐这种大车的,你看,还能躺着呢。”

   可是,他很快就说不下去了,接下来是长久的沉默。

   汽车停在医院急诊室的门口,充植忽然对护士说:

   “护士小姐,我想拜托你一件事,就是我的脸,你也看到了,这是我第一次出来,在陌生人面前,你能不能找个东西帮我把脸遮一下……我的自尊心不能接受让自己就这么出现在别人面前。”

   护士小姐疑惑地看着我和宗焕。

   宗焕低头看着充植。

   “你这个傻瓜,这个时候,哪会有人看你呀……再说,就算有人看见又怎么了……得得,我来挡着你行了吧,这样,行了吗?”

   他点了点头。

   急诊室里空空荡荡的,好像在深夜生病的就只有充植一个人似的。值班医生给他检查了身体,在充植的胳膊上插上两个注射针头,连着橡皮管。

   年轻的医生问谁是家属,我和宗焕连忙答应。

   “你们与患者是什么关系?”

   “这位是他的夫人,我是他的朋友。”

   宗焕回答道,医生又问:

   “他的脸是怎么回事?”

   病床那边立刻传来他焦躁的声音。

   “我的病和脸有什么关系?这脸已经十五年了,我不需要你关心我的脸,知道了吗?”

   我担心地望了一眼医生,还好,年轻的医生脸上并没有什么不悦之色。

   急诊室就是这样,在这里只能进行一些应急处理,正式的治疗还是要等到其他医生上班。

   已经在公司里担任要职的宗焕,用公用电话向下属交代了一下公司的事情,又向上司请了假,表示了歉意。因为夜里出来得急,他只穿了一件短袖的T恤,手里的烟一直没有断过,望着他的背影,我感到阵阵歉疚。

   现在,我连他的手也没法握,因为上面插着注射针头,我只能摸摸他的头发,像个傻瓜一样守坐在他身旁。

   急诊室的值班医生换了,好像已经开始正常上班了。过了一会儿,一个上了点年纪的医生走进病房,并向我们走过来。他低头看着充植,询问了几句以后,又打开急诊室的治疗病历。

   然后,他抬头对我说:

   “您是夫人吗?”

   “是的。”

   医生的眉头皱了皱。

   “夫人也太大意了,怎么这么晚才到医院来呢?”

   “对不起。”

   我话音刚落,充植愤怒地喊起来:

   “医生,不是她的错。是我一直瞒着她的。以后,就是您负责给我看病吗?”

   “是的。”

   医生好像有点不知所措。

   “那好,那就让我来告诉你。请你看着我的脸,除了脸,我身上惟一能动的地方就只有一只右胳膊。这个女人二十三岁的时候,我就成了这个样子。现在,她已经三十八了,她一直守在我的身边。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不允许任何人,因为我的缘故而指责她,拜托您了。”

   医生听完他的话,把头转向我:

   “夫人,刚才是我失言了,请您原谅。”

   我更加惭愧,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对充植感到愧疚,对宗焕和医生,甚至对我自己也感到惭愧。

   “先把严先生转到重症病房吧。夫人,请您先去财务处办一下住院手续。”

   听到医生说出重症病房四个字,我忽然感到一阵眩晕。此时,医生已经走出了急诊室,我慌忙追了上去。

   “医生,您刚才是说重症病房吗?我想问问,他的情况……”

   医生的目光很慈祥,表情却是严峻的。

   “是的,您的丈夫属于重症患者。”

   我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宗焕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过来,伸手扶住我。

   “治得好吗?”

   宗焕看着医生问。

   “现在还不好说。先要给他做一个详细检查,然后才能确定。现在我要先去查房了,再见。”

   医生走了以后,我和宗焕在原地站了很久。

   他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全都是因为我的错。他总说自己“很好,很好”,可是,我怎么会相信他的话呢?我怎么能够相信他的话呢?

   “宗焕,他需要我的时候,我总是离得很远,第一次出车祸的时候,还有这次,都是这样。他为什么要瞒着我呢?难道他不知道,这样会很伤我的心吗?哦不,他就是因为太知道了,所以才这么做的。宗焕,现在该怎么办?重症患者?天哪,我该怎么跟他说?”

   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流下了悔恨的泪水。此刻,我的脑海里除了自责,还是自责。宗焕伸手扶住了我的肩膀。

   “润姬,这个时候,你可不能垮呀。看样子,充植会在医院呆上一阵子了。这不怪你,你并没有做错什么,刚才我不是跟你说了吗,如果你垮了,充植一定更坚持不下去了。打起精神来,你先去财务处吧,不是要办住院手续吗。”

   “等一会儿,我要先去看看他。”

   宗焕放开我,我们一起向病房走去。他闭着眼睛躺在那里,好像睡着了。望着他的脸,我心中的负罪感又如浪潮般涌了上来。

   我已经好几次见到他的脸明显浮肿,可是,可是我为什么就没有在意呢?我为什么没有不管他说什么,坚决带他去医院呢?我怎么能够相信,一个生病的人说自己“很好”呢?他一直在忍受着痛苦,他是不想让我担心。可事实却并不是他说的“很好”。

   我并没有什么重要的事,忙到没有空带他去医院,他可以对房东一家隐瞒,但对于我,却是不能原谅的事情,我是他的,他也是我的,我们两个根本就是一个人……

   我觉得自己已经快撑不住了,身体轻飘飘的,就像一片羽毛,脑子里也已经成了一团乱麻。可是,我不能倒下去,我要去办住院手续,在这种时刻,我更不能倒下去。

  

   在财务处办完住院手续以后,他也被转到了重症病房。

   时间好像过了几年一样,重症病房的门终于开了。几个护士推着病床走了出来,我腾地站起身,是他。

   “充植!”

   我扶着床沿,嘴里喊着他的名字。可是,他却不回答我。

   “充植,是我呀。”

   还是没有回答。我害怕了。

   “他为什么不说话?你们要送他去哪儿?他为什么听不到我说话?啊?你们告诉我呀。”

   病床终于在电梯口停住了,他睁来眼睛,望了望我。然后对推着病床的护士说。

   “请让她回避一下,她太激动了。”

   然后就又闭上了眼睛。一个穿着蓝色手术服的年轻男子看了看我说:

   “您是夫人吧?”

   “是的。”

   “您先生的检查还没有结束。现在要去进行脊椎和腰椎检查。过一会儿您就可以去病房看他了,请先在那边等一会儿吧。”

   电梯门开了,人们小心地推着他走了进去。这时,他忽然对站在我身后的宗焕说:

   “宗焕,你好好照顾她,好好看着润姬。”

   都这个时候了,他还在惦记着我,难道他不知道,自己才是病人吗?

   我们回到病房。从半夜一直忙到现在,我的样子一定是蓬头垢面,惨不忍睹,看看宗焕,也只穿了一件家常的T恤,虽然只是几个小时的时间,可我们两个好像都憔悴了很多。

   我们谁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抽着烟。电话铃一响,我和宗焕立刻跳了起来,看来,没法冷静的不只是我一个人,我迅速拿起听筒。

   “这里是泌尿科,请家属下来一趟。”

   护士刚说完,我扔下电话,就和宗焕一起跑出了病房。是医生找我。

   医生是个中年男人,面容慈祥温和,好像邻家叔叔一样亲切,而不像我们在许多综合医院里见到的那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医生的模样。

   “这么长时间,夫人辛苦了。”

   这可能只是一个普通的问候,但却让我有些反感,我没有回答他的话。

   “他现在怎么样了?”

   “膀胱,尿道,都有很大问题,膀胱里好像有个肿瘤,至于是良性还是恶性,必须要等详细的检查结果出来才能知道。他应该很久之前就有感觉了,你一点都不知道吗?”

   医生的话好像一把匕首,刺在了我的心上。

   “如果肿瘤是恶性的,是不是就是癌?”

   宗焕急切地问。

   “是的,应该是这样。”

   我觉得浑身就像被抽去筋骨一样,立刻就要瘫软在地,我咬紧牙关,攥紧双拳。

   医生喊来护士,让她把病历拿来。过了一会儿,护士回来了,医生一边看病历,一边摇头。

   “交通事故是什么时候的事?”

   宗焕沉吟片刻,回答道:

   “大概有16年了。”

   “这段时间,去过医院吗?”

   “没有。”

   我像个受罚的小学生一样,低着头小声回答。医生抬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分明在说:“这个女人怎么这么不懂事。”

    “他的这个病应该很痛苦,我简直不敢相信,他竟然能忍这么久。腰椎的问题比脊椎还要严重,如果早点接受治疗,也许腿还能动……”

   我吓了一跳,睁大了眼睛:“你说什么?”可是,宗焕却打断了医生的话,不让他再说下去。

   “好了,这些一会儿你和我谈就行了……现在就先到这儿吧。”

   宗焕扶住已经失去平衡的我,他紧紧抓住我的肩膀,让我觉得肩膀有点生疼,他的嘴角抖了一下。

   “我们出去吧。”

   我想要挣脱他的手,可却怎么也动不了。

   “医生,他的腿真的能动吗?”

   “这只是我个人的意见。”

   宗焕用力拉住我。

   “出去吧。快点出去…..不要再问了。”

   出来医生办公室,宗焕犹豫了一下,回头又问医生:

   “医生,现在已经晚了是不是?还有办法吗?”

   “是的,太晚了,基本已经没什么希望了。”

   宗焕“哦”了一声,同时还发出一声叹息。来到走廊上,宗焕才放开了我。

   看着他手插在裤袋里,无力地向前走去,这就是我们最好的朋友,李宗焕……我心中曾经无比坚定的信念在动摇。我抽泣着跟在他身后。

   回到病房,充植还没有被送回来,我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一抬头,无意中看到宗焕在擦眼泪。

   幸好充植不在,我大声哭了出来,我是个无法被宽恕的罪人。

   宗焕擦擦眼泪,自言自语地说:

   “这个傻瓜,这个心狠的家伙,为什么非要用这种方式来折磨自己呢?”

   “不,宗焕,这一切都是我的错。他笑的时候,我就以为是因为心情好才笑的,如果他不高兴,我就只想到他是因为什么事生气了。这么长时间,我竟然一点都没有察觉,这么重要的事情,我竟一点都没看出来。可是,他为什么要一直忍着呢?为什么?”

   想到过去的日子,我就会感到深深地自责和后悔,那样的痛苦,他竟然忍受了好几年,与他相比,我所经历的这些自责又有什么用呢?

   刚才医生好像说,他本来可以走路。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他有多渴望能够走路。

   我想起来,有一次,他好像是说“很痒”,样子好像很痛苦,但我并没有在意。可是,那时候他为什么不接受治疗,为什么从来都不肯去医院呢?

   他不想让别人看到他的脸,我们那时候太穷了……现在看来,这些似乎都不能成为真正的原因。

   我虽然一直陪在他身边,但却并不合格,他从来没有把真实的情况告诉我。16年的岁月,我做错的其他任何事情都可以被原谅,可唯有这件事,我将永远不能宽恕自己。

   他的笑容曾让我感到幸福,但是,这种笑容背后,却隐藏着深重的痛苦,只能一个人面对。即使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也只能他一个人独自面对痛苦。

   病房的门开了,他被推了进来。脸上的浮肿已经消退了一点,不过却显得非常疲倦。几个年轻的男护士把他抬到病房的床上,整个过程,他都一直紧闭着双目。

   其他人都出去了,病房了只剩下了我们三人,房间里很安静,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

   宗焕一直站在病床前,默默地低头看着他,过了许久,宗焕终于说话了:

   “充植,你没睡着吧?把眼睛睁开,看着我。”

   “好烦,给我一支烟。”

   “可以吗?”

   “我的肺还很健康。谁让我一直住在空气好的地方呢。”

   宗焕把烟点燃,小心地给他放到嘴里。他深深吸了一口。我在旁边,揉搓着他的双腿。

   “本来腿可以动……你本来可以走路的。可以走路。可现在太晚了。充植,请原谅我,不,不要原谅我。”

   “润姬,过来。”

   我走到他面前,宗焕向后让了让。

   “你好好听我说。我希望你们能明白,虽然我同意你们把我送到这里来,可我不会在这里住太久。在这里住几天,就让我出院吧,千万不要把我拴在这里,知道了吗?”

   宗焕和我,谁都没有说话。

   “说话呀。”

   “你这个小子,插着针头躺在病床上,你就没有别的什么好说的吗?我们也希望你能明白,在医生同意你出院之前,你必须留在这里,城南的那个房间,和这间病房,有什么区别呢?听医生的吩咐,你先休息一会儿吧。”

   他又闭上了眼睛。床旁边,吊着一个圆形的小袋,里面是注射液,正在通过一条针头上连接的橡胶管,慢慢地输入他的身体里,也把他困在了病床上,连坐起来都很困难。

   突然住院,需要的东西太多了。毛巾、洗漱用具、杯子,除了这些,还需要一个小收音机。正好,我也想先离开一会儿,于是走出病房,先回了城南一趟。

  

   一走进大门,房东大婶正坐在台阶上,一见到我,她立刻站起身。

   “怎么样了?”

   “挺严重的,大婶,其实他早就觉得不舒服了,可在我们面前,一直都忍着,我回来是取东西的。”

   大婶也很伤心,她一直悉心照料着充植,就好像对自己的亲儿子一样,一边听我说,眼泪已经流了下来。

   我走进房间。屋子里打扫得很干净,空空的轮椅孤零零地立在床边,我整理好洗漱用具,又拿了一些其他东西,一起装进一个大书包里。

   我走过去,坐在轮椅上。那上面好像还留着他的体温,而他只是出门了,马上就会回来的。

   我随手拉开抽屉,里面有一个陌生的笔记本,这个本子我以前也见过几次,本来早就想打开来看看的,可充植总呆在房间里,一直没有机会看。

   本子里是他飘逸的笔迹。

   原来是他的日记。不知从什么开始,他已经在日记里称呼我老婆了。

  

   *月*日

   老婆今天回来了,她出了两天门。进来的时候,她的怀里抱了一大包东西,然后一边整理,一边不停地跟我说话。她买了酒、烟、巧克力、水果,还有几本书和几张唱片……她像个魔术师一样,从袋子里拿出各种各样的东西,而且,嘴也一直没闲着。

   年轻的时候,我们谁都没有想到,她的改变会这么令人悲伤……而所有的一切,因为我的缘故,而变得更加凄凉。

  

  

   *月*日

   从电视新闻中看到,现在,各种各样的舶来品越来越多。跟老婆谈起这些的时候,她调皮地说原来我也这么爱虚荣。再来的时候,她就会给我买很多那些东西。美国咖啡、洋酒、巧克力……

   今天我穿的外套上贴着一个日本制造的商标,我终于忍不住了。

   “你别再买这些东西了,这个房间都快成了垃圾场了。”

   “你别生气,我以后不用就是了。”

   她撒娇的样子很可爱。润姬是我的妻子,但我却无法成为她的丈夫。只能永远是她的未婚夫……

  

   

   *月*日

   旧时的妻子只会说一些“是,知道了,听你的”之类的话,在外人面前,更是非常羞涩腼腆。

   而现在的妻子,不听我和宗焕的不说,有的时候还爱唠唠叨叨。

   已经年过三十的一个女人,却只能枕着我的一只手臂入睡,她睡着的样子很美,但却让我感到无比辛酸。

  

   几乎每天二十四小时发生的所有事情,充植都记在了日记里。有许多是我已经忘记了的,看到他的日记,当时的情景就又浮现在眼前。

   三十多,已经快四十岁的我,并没有期待过自己依然是那时的样子,但此时此刻,所有的一切却像照镜子一样,生动地出现在眼前。想到这里,我忽然很想照镜子,可我们的房间里没有镜子。平时,我就是他的镜子,而我,会在手提包里放一个小小的化妆镜。

   可那天,我连化妆镜也没带。我低垂下头,我知道,自己再也不是当初那个自己,我的青春,已经在时间的流逝中被消磨殆尽。

   丈夫……我的丈夫一直守护着我。

   他用全身惟一能够活动的右手,留住了连我自己都已忘记的昔日容颜。

   他的日记,让我再次感受到他痛彻人骨的孤独。

   他对我的等待,将是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取代的。

   “也许有一天,你会看到这本日记,等到我们一起过了许多年,成为一对老夫妻的时候……”

   想到日后他还会回来,我把日记放回了原处,并故意留下了一些动过的痕迹。

   我开车返回医院,他深挚的爱,让我感动不已,但现在我不能哭,回去的路上,因为难以抑制的情绪,不得不停下来好几次,平静一下心情之后才能继续上路。

  

   当我走进病房时,他们两人还是保持着我走时的姿势。他闭着眼睛躺在病床上,而宗焕则默默地望着窗外。

   见我进来,宗焕拿起包,叫我一起去吃饭。从昨天半夜一直到现在,我根本就已经忘了吃饭这回事,可我又不想把他一个人扔下,自己去吃饭。这时,一直紧闭着双唇的充植开口了。

   “你去吃饭吧,我没事的。”

   “不,我还不想吃,等饿的时候再说吧。”

   可是,这样宗焕又成了问题。

   “宗焕,要不还是你自己去吧。”

   “其实我也不饿,可是必须要吃。吃了饭才能有精神……”

   虽然有点不情愿,不过,最后我还是和宗焕一起走出了病房。我们拖着沉重的脚步向餐厅走去,坐下之后,我们俩还是谁都没有吃东西,只是各自要了一瓶啤酒。

   看着宗焕一副筋疲力尽的样子,我感到很不安,正是因为有了他的支持,我才可以坚持到现在。

   啤酒的泡沫溢出了杯子,宗焕没有动,只是默默地看着,我也没有说话,同样默默地看着溢出酒杯的泡沫,胳膊无力地搭在桌角上。

   我的心里一直无法平静,不知道他的检查结果会是什么样,是会很快好起来,还是要一直住院……不只是因为医生谈到他的病情时那种沉重的语气,其实,这种不安一直围绕着我,驱之不去。就连眼前的宗焕,似乎也在无形中加剧着我的这种担心。

   这是那个一直给我们力量的人吗?宗焕不停地吞吐着烟雾,不一会儿眼前就已模糊一片。他的手一直都没有碰过桌子上的啤酒杯,只是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我忽然感到很口渴,于是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这时,耳边听到一个安慰的声音,竟是我自己的声音。

   “那么长时间,我们一直都过得很平安,所以,也该到了会出点麻烦的时候了。不会有问题的,充植一定能挺过去,一定能挺过去。”

   我用双手抓住啤酒杯。

   “宗焕,加油呀。你别在病房里对他发脾气,他一定会好起来的。”

   他微微笑了笑,没有说话,把烟头扔到烟灰缸里,然后,大概也是渴了,他也喝了一大口啤酒。

   “对不起,润姬,他现在这种情况,我们更加应该坚强,好,让我们大家都加油。只是,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的心里像压了一块石头一样,感觉好沉重。”

   “应该是我说对不起,呵,你看,好像我们之间就只会说‘对不起,没关系’似的。”

   他拿出烟,进餐厅时买的一包烟,现在已经没剩下几支了。

   “充植在等着呢,我们回去吧。”

   “好。”

   我站起身,看了一眼几乎还满着的啤酒,宗焕的视线也在杯子上面停留了一下,我们对视了一眼,淡淡地笑了一下。

  

   那天晚上,宗焕回家去了,我给家里打了个电话,现在,撒谎对我来说,已经很熟练了。

   傍晚医生来巡诊的时候,充植特意向医生提出了两个请求。

  

   *把饭桌放在离门较近的地方,这样送饭的护士就可以不必走进房间里。

   *如果有事情会按呼叫铃,除了打针,请护士不要进来。

  

   这些请求都是尽量不要让人进来。也许是因为早上已经领教了他的脾气,医生只是想了一下,就同意了他的要求。

   他不听音乐,也不说话,病房里很安静,只能偶尔听到他轻轻的叹息声。

   夜已经很深了,我一直在回想从和他第一次见面,一直到现在的种种,他的眼睛依然闭着,但似乎并没有睡着。

   “充植。”

   我轻轻地叫了他一声。

   “嗯……”

   “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我知道你没有睡着,充植!看看我嘛。”

   “我很累,你也快睡吧。”

   “你,你是不是生我气了?”

   “我没有……”

   “不,即使你没生气,我也不会原谅自己的。”

   “唉……好烦。”

   他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却像包含了无限的内容。

   “你这么想我会很烦,你到底要我怎么样?润姬,我怎么做你才高兴?”

   我凑近他的身边,把自己的脸贴到他的脸上。

   “难道你还不明白我吗?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如果没有我呢,怎么办?”

   他的脸上交织着我们两个人的眼泪。

   “那是几十年以后的事情,我现在才不担心呢。那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情。什么都不要想了,快睡吧。”

   我的嘴唇轻轻覆在他潮湿的眼睛上。从那天开始,我不能再枕着充植的臂膀入睡了,相反,我只能枕着自己的左臂躺着。

   第二天,宗焕一大早就到医院来了,他坐在充植的床前,只是偶尔叫一声‘小子,嘿’,就这么坐了一会儿,他看了看我,说该去上班了。

   宗焕告诉我,检查结果下午就应该出来,他大约两点左右会再过来。宗焕说他只能请三天假,然后无奈地耸耸肩。他的白色外套,在清晨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到了下午,一直没有护士来叫我去拿结果,我虽然尽力控制着自己,不过说话已经开始有点语无伦次,声音也忽高忽低的。

   两点刚过,宗焕就来了。他告诉我他已经请了三天假,可以替换我。但是,因为检查结果的事,我却好像没有听见似的。

   我们三个人中,哪怕有一个人能调节一下气氛也好,可是现在,三个人的沉默比两个人的沉默更加沉重,沉重得让人喘不上气来。

   傍晚,医生来巡诊了,出去的时候,他对我说:

   “三十分钟以后,请到我的办公室来一趟。”

   在医生办公室门前等待的时候,我的血好像全部流干了一样。我向宗焕要烟,宗焕一边给我点烟,一边嘀咕了一句“你会变成个烟鬼的”。走廊尽头,一个穿着白色大褂的身影走过来,我连忙掐灭了手里的烟。

   “请进来吧。”

   我们两个跟着医生走进办公室,医生犹豫了一下,终于开口了。

   “那么多的病人里,总会有一些让医生特别操心的。严先生的情况就是这样。检查结果几个小时之前就出来了,可我一直在考虑该怎么对夫人说,所以拖到现在。还好,你还有好朋友在这里,所以我才不特别担心夫人。检查结果很不好,有问题的地方很多。甚至让我们都不知道,该从哪里先下手才好,膀胱上好像并不是肿瘤,不过,其他组织的情况却不能乐观,虽然不是我负责的部分,不过,他的腰椎问题不小,另外,肝功能好像也很虚弱……他的这些情况应该会非常痛苦,我简直都不敢相信,他竟然能忍耐那么久。当然,我们医院方面一定会尽力的。下面我要说的话,你们可以不必相信,因为一定会有误差。我个人认为,大概还有三个月,或者五个月……”

   “等等,你说三个月,五个月?是什么意思?他只有这么多时间了吗?”

   “以后的希望可能就不太大了,夫人。”

   “医生,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宗焕的声音剧烈地颤抖着。

   “我们一定会尽全力的,也许时间可以再长一点,但是,请你们一定要做好思想准备。”

   出了办公室,我和宗焕来到后院,夜幕已经降临,弥漫了一天的暑气也在逐渐散去。

   正前方可以看到一座端正的建筑,建筑本身并没有什么特别,但是,从大门里走出来的女人们的衣着却十分扎眼,是孝服。那里是太平间,我不禁哆嗦了一下,太不吉利了。

  

   整整两个月的病房生活,我一直不能再枕着他的胳膊入睡,对于他的痛苦,他的沉默,我除了满怀歉意以外,完全束手无策。写到这个部分的时候,我的笔停了很多次,甚至曾经动过把已经出版的第一卷全部收回来的念头,然后我再去一个没有任何人认识我的地方。

   可是,因为已经是约定的事情,我必须战胜这种彷徨和后悔。而且,我也觉得,应该把剩下的故事讲完。

   这两个月的时间,是我和充植最后的记忆,我很想能够独自拥有这份记忆,所有读到这本书的读者,希望你们能够明白……

  

   他住院已经有一个月了,每天上班之前,还有午饭没有约会的时候,宗焕都会过来,每天会过来两趟,而下班以后,就很难看见他了。他现在在公司担任着重要的职务,而且,作为一个丈夫和父亲,他必须考虑到自己的责任,所以,我们也从来没有责怪过他。

   他住院的这两个月时间里,宗焕和我,一直都处于一种高度紧张的状态中。

   因为已经得到了医生的许可,很少有人来他的病房。晚上的巡诊结束以后,护士会来打针,然后,一直到早晨巡诊之前,都不会有任何人来打扰我们。

   那天晚上,他硬逼着非让我回家休息,把该处理的事处理一下,明天晚点再过来。

   “听话,润姬。这样我才能安心。今天回家去,好不好?”

   “知道了。我回家。不过,你要是有什么事,一定记得按铃,按铃的时候,小心针头。”

   虽然还是放心不下,不过,为了让他放心,我还是站起来,准备回家。

   “润姬。”

   “嗯?”

   “润姬。”

   “我在,充植。”

   “对不起。”

   我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脸。

   “我也是。”

   “再呆十分钟再走吧,好吗?”

   “好。”

   他继续叨念着“润姬,对不起”,我则一边抚摸他的脸,一边说“我也是”。

   “该走了,明天不用太早过来,多休息一会儿,下午再来好了。”

   我打开门,身后又传来他的呼唤。

   “丫头。”

   “嗯?”

   “我房间的抽屉里有一个日记本,里面记了我们的事情。明天再告诉你我为什么给你看这本日记,好了,走吧,润姬,路上小心点。”

   我不觉又流下泪来,没有说什么,我快步走出病房。

  

   那天很热,即使是在仲夏天气里,这么躁热的天气似乎也并不多见。

   如果有人还记得1984年的夏天,一定不会忘记,那真的是一个酷暑中的酷暑。

   回家以后,我立刻先冲到浴室。清凉的洗澡水冲在身上很舒服。为了躲开家人疑问的目光,我早早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了灯。

   三个月?五个月?

   现在已经过去两个月了。

   我的心中忽然涌上一股对死亡的恐惧,不知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夜里又被噩梦惊醒,头疼得好像要裂开一样,嗓子里干得厉害,大概是扁桃腺肿了。我看了看表。

   已经过了12点了,我匆忙起身,收拾了一下就跑出房间。很快,我已经坐上车,冲破黑暗,向城南驶去。

   我要去拿几本诗集,明天可以给他读那些我们曾经共同吟诵过的诗句,我拿上东西,连和大婶打个招呼都没顾上,就急急往回赶。

   “三个月?五个月?我才不信呢。上天已经惩罚过他一次了,不会再这样对我们的。”

   我的车速很快,差点儿撞到医院门口的柱子。

   电梯前聚集了很多来探视的人,我等不及,直接向楼梯走去。我轻轻地敲了一下门,门就自己开了。我没有走进去,而是在门口停住了脚步,正准备退出来的时候,我看到窗台那里,摆着我买来的一束石竹。

   “难道是我走错房间了?他到哪儿去了?”

   我跑到电梯对面的服务台。

   “请问,严充植去哪儿了?”

   我的腿在发抖,膝盖也在打弯儿。

   “您还不知道吗?”

   护士惊诧的睁大了眼睛。

   “怎么回事儿?”

   “您快去重症病房看看吧。”

   “重症病房在哪儿?啊,对对,我知道了。”

   下楼的时候,我好几次瘫坐在楼梯上。

   “充植,你别走,别走,充植!”

   一个上楼的女人把我搀扶起来。

   “大婶,请帮帮我,我走不了了,重症病房,我要去重症病房。”

   重症病房的门开了,一个穿着蓝色护士服的女子拦住我。

    “这里您不能进来,请出去。”

   “严充植,严充植在这儿吗?”

   “您是他的家属吗?”

   “是的,他是我丈夫。”

   “天哪!您快去安放间吧。”

   “安放间?”

   “是的,已经过去一会儿了……”

   “我不知道安放间在哪儿,请你带我去好吗?”

   护士犹豫了一下,拉住我的胳膊,向楼梯走去。穿过医院的庭院,护士问我。

   “您怎么能离开病房呢?”

   “什么?”

   “那么痛苦,您应该想到他会自杀的。”

   “什么?自杀……?自杀?这么说……”

   我觉得脚下的地板在摇晃,然后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突然,传来几声撼天动地的雷声,一道闪电划破天空,电光中,映衬出一个失魂落魄女人的脸。

《失去的你》:痛苦离开         
        

    他静静地躺在安放间里。面容很安详,此刻,所有的痛苦,终于都消失了。这里已经准备好了香烛。在这个世界上,谁会为他点燃香烛呢?

   我独自前来吊唁,耳边响起他最后对我说的话,‘润姬,对不起’,我使劲摇晃着脑袋。

   自杀……他就这么抛下我一个人自己走了,他怎么可以这么做?那么,这么长时间以来,他所给予我的爱,到底算什么?欺骗,恶毒的欺骗。他说过,他很担心我。担心?什么是担心?全部都是谎言。

   他的死是一种背叛。是对我18年的忠诚,最可怕的背叛。我的身体开始不停地发抖。漫长的岁月,我对他的满腔热情竟遭到了他的戏弄,他的死证明了这一切。

   我紧咬着牙关,这时,门口响起脚步声,是宗焕。他的脚步摇摇晃晃的,好像还有点一瘸一拐的。终于,他站在了我的面前。

   我用愤怒的眼神看着他。

   “都是因为你,如果没有你,我就不会再和这个坏人见面,我就不会被他戏弄,所有的事情都是因为你,你必须为我剩下的人生负责。”

   神赐予我们牧场,溪流,

   茂密的森林,蔚蓝的天空,

   还有湖水与和平,

   在那里,我们拥抱爱和梦想,

   虽然一切都是短暂的。

   紧接着,神拿走了这一切,

   他熄灭了我们心头的火花,

   在黑暗中,神熄灭了照亮我们的火把。

   是的。神给了我人类能享受到的所有喜悦,虽然很短暂,很短暂。

   可是,得到这些喜悦,就一定要付出那么大的代价吗?他还能从我这里夺走什么?这个人,充植,我的丈夫,他夺走了我的一切。

   而现在,我已经一无所有了。

   我的丈夫,严充植,已经离开我两天了,来吊唁他的人除了我,就只有宗焕和一直悉心照顾他的房东大婶,虽然我早就知道不会有别的什么人来,可还是觉得无限凄凉。

   旁边的房间中,吊唁的人川流不息,络绎不绝,院子里还搭了两个凉棚,准备了很多食物和酒招待客人,这种热闹一直持续了一周,好像为了表示对死者的悲伤,不如干脆喝个酩酊大醉。

   这世界上有很多种离别,重逢后,又要分手,这样的事情数不胜数。可是,在所有人经历的离别中,最痛苦的,就是生与死的离别。

   一个生命离开了这个世界,照例,他的家属和吊唁的人会聚集在一起,追忆死者的灵魂,谈谈他生前的事迹和人生,同时,也会自己整理自己剩下的人生。他们会说“人,总有一死”,以此来慰藉死者,也慰藉自己。

    “啊…..我们喜欢安静一点。”

   两天来,我坐在这里,一支接一支不停地抽烟,我始终无法相信他的死,而且是自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他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呢?

   坏人,严充植,严-充-植。

   “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我很清楚,为了你,我应该怎么做,可是,润姬,我还是很担心你。我知道不会有什么事,可还是很担心”-- 这些话,他平时也会经常说,所以我并从来没有放在心上,可是,现在看来,这竟变成了他生前留下的一句遗言。可是,他真正想说的话,似乎还隐藏在背后,他在反复说这些话,是想告诉我即将到来的离别,我本来可以阻止他的,可是,我却没有,我是个罪人。

   为了我?担心我?

   那么,他的死是对我爱的表白,抑或是对我爱的拒绝呢?

   在我内心深处的一个角落里,发出了对他的疑问。

   他为了我,犯下了一个无法挽回的错误……恍惚中,我的心底和耳边似乎都响起了他最后的呻吟声。

   坐着轮椅的男人和他的妻子从路上经过。妻子一直走在他的轮椅后面,而丈夫则骄傲地和妻子走在一起,妻子就是他的脚,他的手,是他的全部,丈夫脸上是灿烂的笑容,他深深地爱着自己的妻子。

   女人闭上了眼睛,沉浸在幸福之中,可当她再睁开眼睛,才发现眼前的轮椅已经空了。我不能相信,他已经不在我身边了,我也始终不敢承认他的死。

   “他并没有死。充植不会扔下我一个人的,他可能是有点误会,只是离开一会儿而已。过几天他就会回来的,是的,他一定会回来的。”

   是的,充植一定是觉得我太辛苦了,每个星期交纳一次高额住院费,常常几天都不能回家,或许,最让他感到痛苦的,并不是他的身体,而是我。他是在怜惜我,这个可怜的人,他当然会这么想,可我好冤枉呵。

   “没错,我确实很累,可是,与你的痛苦比起来,这种累反而让我觉得对不起你。现在,所有的误会都该解除了,我是冤枉的,你一定不要那么想,求你了。”

   我的心中一片混乱,怎么理也找不到头绪,这时,管理员又过来催促我了,因为我一直不能接受他的死,不肯把他入殓。

   “太太,您一直这样坐着,也不是个事儿呀,要是今天再不决定,我们这边会很难办的,您还是节哀顺变,赶紧准备入殓吧。人死不能复生,这里只有您一个人吗?真的只有一个人?不是还有个朋友吗……”

   我没有回答。管理员转过身,小声嘀咕了一句。

   “死了倒是清静,留下个活人,可怎么办好呀……”

   入殓……哦,对了,就是先给他穿上寿衣,然后躺到那个长方形的木盒子里……

   “不行,不可以!我不能让他去那里……”

   我痛苦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

   我知道,那是一个把我们两个人分开的离别仪式,为什么要让我做这样的事?充植,你告诉我,究竟是为什么?

   我不安地踱来踱去,管理员一直站在门口看着我。我告诉他们我要去准备一下,请他们再等一会儿,然后就像逃跑一样离开了。

   7月的天气酷热难耐,我顶着烈日,向停车场走去,车里像刚烧开了一锅开水似的,弥漫着一股热气。我用力踩了一下油门,车子好像跃了一下,飞速向前驶去。

   我径直驶上江边公路,前面的车一辆辆被我甩到后面,四周响起了刺耳的汽车喇叭声。

   严充植,严-充-植,严-充-植。

   我终于真切地感受到,那个人已经永远不在了。我失去了目的地,不知道该去哪里,我把车停在江边,终于再也忍不住,痛哭失声。

    没有了他,我成了孤单的一个人,而没有了我,他也成了孤单的一个人,我仿佛看到了他的身影,他的面容,他是在为我担心吗?为那个从冰冷的安放间里逃出来的我担心吗?

   我必须要守着他。他并没有死,他在等着我回去呢,我擦擦眼泪,发动汽车。

   我掉转车头,来到一家男装专卖店。我买了一套黑色的西装,白衬衣,白色的真丝领带,还买了一双黑色的袜子。然后,我又来到皮鞋柜台,他没有鞋子,这件事一直让我很伤心,可是,他却就这么走了。

   有时候,看到宗焕穿了一套新西装过来,他总是会由衷地称赞。

   “呀……今天穿得很帅嘛。领带也是新的,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每当这种时候,虽然我知道宗焕并没有什么错,不过,最后总还是忍不住,责备宗焕几句。现在,我也给他买了新西装……

   “严充植的家属,准备好了就请过来吧。”

   在一张和病床差不多的床上,他身上盖着白色的被单,安静地躺在那里,也许是已经沉入了梦乡,连自己的妻子走过来都没有察觉。

   “我要把他叫醒,不能总像个傻瓜似的这么睡着。已经睡得差不多了,也该醒了。”

   我伸手揭开那块白色的布。

   “充植,是我,我是润姬呀。快把眼睛睁开,不要再睡了,我来了,亲爱的,你到底怎么了?”

   可是,无论我怎么摇,我的丈夫依然一动不动地躺在白色被单下。他冰冷的体温诉说着自己的死亡。

   旁边的人把我从他身上拉开,然后迅速掀掉他身上的白被单,把白色的脱脂棉沾湿,开始擦他的脸和身体。宗焕的手抓着我的胳膊,我感觉到他似乎也在颤抖。

   “这就是我经常给他洗澡的那个人……”

   两个男人中的一个抬头看着我。

   “太太,真的要用西装作寿衣吗?”

   我没有说话,只是坚定地点了点头。

   “哦……这个,我干这行这么长时间,还是第一次遇到穿西装入殓的。”

   我不是在送他去赴黄泉,而只是作为一个妻子,在为将去旅行的丈夫做准备。

   只是,我知道,他此行的目的地,那里有森林,有小鸟,还有很多和善的人,在那里,我的丈夫一定是最英俊的男子,他也不必担心自己的脸,为了这次漫长的旅行,我要给他准备很多东西。

   “大叔,请您把衣服给他穿上,我来帮您。”

   我刚要走过去,宗焕马上拉住我的胳膊。然后,他在我耳边用很低但却很有力的声音说:

   “润姬,拿出勇气来。你双手用力,攥紧拳头,然后睁大眼睛,好好看着他。他是个傲慢的家伙,他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情。我们都不要哭,这是个坏人……”

   可是,宗焕其实比我还难受,我们都强忍着眼泪,一个男人开始给他穿衣服了,他一边穿一边问我:

   “你们没有孩子吗?”

   “没有。”

   “真可怜呀,连个孩子都没留下,还这么年轻,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

   “啊啊……是啊,我一个人该怎么过呀,以后,我还能给谁剪头发,给谁洗澡,和谁一起听音乐。我怎么办?我要和他一起去。是的,我也要去,我不要一个人去面对那么多痛苦,只要跟着他去,一切就都可以解脱了。”

   他已经穿好了衣服,是他早就想穿的西装,在去往天国的路上,他穿着崭新的衣服……

   他穿上西装的样子,让我恍若又回到了16年前的那个订婚仪式上。

   “充植,我受不了了,我真的受不了了,你怎么就这么不要我了呢?”

   我想喊,可嗓子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我抚摸着他的手。

   “抓住我的手,充植,快点呀,抓住我的手。”

   我的手在不断用力。

   我抚摸着他的脸。

   “亲爱的,你看你现在多好,脸上一点都不肿了。”

   泪水滴落在他的脸上,我把他的头抱在怀里。

   “啊啊,你真的就这么走了吗?你不会的对不对?你只是睡着了,现在起来吧,快点。”

   我的眼泪弄湿了他的新西装,宗焕扶住我的肩膀,他又要换一个地方去旅行了。要乘一艘用木头做的小船……我将几张唱片放在他的胸口上。

   葛利格的《清晨》。

   “早上一定要听,我也会听的。”

   《第五钢琴协奏曲--皇帝》。

   “想我和宗焕的时候,就听听这个。”

   帕卡贝尔的《D大调卡农》。

   “这是我喜欢的曲子,是给你的礼物。”

   男人们开始钉钉子了。可那一根根铁钉却好像是钉在了我的心里。他们在我的全身都钉满了钉子。

   宗焕扶着我走出来,我们来到后院,点起烟。

   吸收了一天的酷热和湿气,大地正好趁着晚上在发散热气,我抬头望着天空。

   当人们提到死去的人的时候,都会说他是去了天国,那么,天国到底在哪里?真的有灵魂吗?也许没有,哦不,一定有,我相信一定有。

   我仰望着天空,向着城南的方向……

   以前,我在汉城的时候,如果想他了,我总是会遥望城南的天空。

   而现在,我们只能在过去的回忆中才能见面了。

   我们的爱就这么完结了吗?

   可怜的人,

   曾经幸福的我。

   泪水与汗水在我的脸上交织着,我觉得自己好像已经不能承受身体的重量,似乎随便躺在哪里,都可以立刻睡着似的。宗焕拿来一杯咖啡。

   “对不起。”

   “……”

   “润姬,充植已经走了,其实我更担心的是你。很久以前,真的已经是很久以前了,充植的父母为了你的未来,而骗你说他死了,但我却没有遵守约定,带你去了若水洞。如果以后,润姬过得不幸福,那全部都是我的过错,真的很抱歉。”

   “宗焕你怎么突然说这种话?没有烟灰缸怎么办,哦,用空杯子也行,宗焕,把烟灰弹到这里吧。”

   我没有接着他的话头说下去,而是用烟灰缸打了个岔。

   “我们去吃点东西,要不人会垮的。还是那句话,活着的人总还是要继续活下去的。”

   我没有说话,站起身,向停车场走去。

   活着的人担心活着的人,还有很多时间。身后,宗焕跟上来的脚步声忽然让我觉得有些抗拒。我的头一个劲儿地发沉,两腿无力,好像正踩在棉花上向前走。

   “你准备去哪儿?”

   宗焕的声音好像在赌气。我讨厌这两个男人。

   “回家。我困死了。我已经两天没回家了。”

   “坐出租车吧,你现在这个样子不能开车。”

   我甩开宗焕的手,自顾自上了车。他的脸上有点胆怯。

   “下来,听话,快下车。”

   他忽然变成了一个胆小的少年,声音还带着哭腔。

   “我明天早上再过来。”

   “你别这样,去坐出租车吧。”

   宗焕大声喊着。我对他笑了笑,然后,好像什么事都没有似的,发动了引擎。他迅速转到车的另一边,坐在我的身旁。

   “润姬,你这个样子不能开车。别固执了,还是坐出租车吧。”

   “宗焕,你的心里还有闲工夫想这么多事情吗?我很困,你不要管我了,快下车吧。我要快点回家去睡觉。”

   我伸手去拉手柄,宗焕抓住我的手。

   “润姬,你恨我和充植是吗?”

   “是的,我恨你们。以前,我一直以为,是那个叫崔民宇的男人毁了我的生活,可是,现在我才知道,真正毁了我的人生的人,是严充植,李宗焕,是你们两个。这样可以了吗?你可以让我走了吗?”

   我扭过头,呜呜地哭了。宗焕了解我的脾气,默默地下车去了。我现在只想快点回家,好好睡一觉。真的很奇怪,睡意好像突然找上门来。

   深夜,还在梦中和充植争辩着什么,睁开眼睛,天已经大亮了。和平时一样,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听《清晨》,然后喝咖啡。

   “据说这首曲子来自挪威的一个传说。”

   耳边好像又响起了他的声音。

   “我才不管什么挪威呢,以后,我早上再也不听这首曲子了。”

   我关了唱机,喝掉杯子里最后一口咖啡。

   洗完澡出来以后,正好在客厅碰到了妈妈。

   “妈妈,对不起,这些日子,您生我的气了吧?”

   我从后面搂住妈妈的脖子,连声说着:“妈妈,对不起,妈妈,我错了。”

   “你这个孩子,先把我放开,你又想这么糊里糊涂地蒙混过关是不是?不管怎么样,你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情,这么长时间不回家。就算是回来,一大早,天还没亮就又跑出去了……但愿不是出了什么不好的事。”

   “妈妈,我都是早上才出去的。”

   “我知道,你非要把那么早说成是早上也行。夜里回来的时候,总说太累了,明天再跟我说……你到底准备什么时候告诉我?你是我怀胎十月生下来的亲女儿,你在想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啊呦……南无阿弥陀佛。”

   妈妈,充植他死了。今天就要下葬了。

   “妈妈,对不起,真的没有什么不好的事。”

   我的眼泪马上就要掉下来了,我连忙拿起毛巾,假装在擦头发。

   “没事就好。最近怎么穿衣服也不注意了?穿点颜色鲜艳的衣服,岁数又不大,不要打扮得老气横秋的。”

   “好的,我知道了。”

   “啊啊,是的,今天我必须要穿一件漂亮的颜色鲜艳的衣服。还要化妆……“

   已经有很久没有坐在梳妆台前了,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几乎连我都不认识了:脸色蜡黄,目光迷离,好像病了很久一样。

   我先把头发弄湿,重新梳好后,开始打粉,描眉,然后涂上眼影,睫毛膏,最后抹上红色的口红,这样,脸上的疲倦之色就完全被化妆品掩盖起来了。

   我换上一件红色的麻质连衣裙,准备好了白色的手提包和白色的高跟鞋。我就这样,做完了我们两人离别仪式的准备。

   订婚时是喜悦,而现在是悲伤,无声地弥漫在我周围。

   “这是他自己选择的道路,应该高兴才是,我也应该要跟他一起去。“

   想到这里,心头开始涌上一股怒气,好像他这种死的方式,是对我的一种背叛。

   “你就从来没有想过,你死了以后,我会怎么样。你觉得我一定能挺过去是吗?可我一个人怎么挺过去。叛-徒,严-充-植,你这个叛徒!我一定要漂漂亮亮地送别你。”

   灵车驶到了殡仪馆前面,宗焕和城南的大婶都来了。

   看到我穿着一件红色连衣裙,还化了浓妆,他们两个人的眼睛顿时一起瞪大了。宗焕拉住我的胳膊,大声质问道:

   “你这是怎么回事?润姬!”

   “你说什么?”

   “你总是这个样子,我没法带你上山去安葬充植。”

   我依旧嘲弄地笑了笑,径直走进了殡仪馆。看到幕布上他的大幅照片,我忽然开始大笑起来。

   “嘿,丫头,你就那么高兴吗?”

   “是啊,我很高兴,为什么不呢?这不正是你希望看到的吗?不是吗?怎么样?这样你满意了?”

   身后突然传来宗焕的一声大吼。

   “润姬!”

   他用力把我拉到一个角落里,然后紧紧抓住我的双肩,使劲儿摇晃着。

   “拜托你不要这样。你也想死是吗?真的想死?那好,那你就也跟他一起去死……润姬,这不是你的风格。”

   “你真有意思,你说,按我的风格,我应该怎么做?”

   我茫然地盯着宗焕,他的脸上清清楚楚的写着惊慌。

   “我们出去吧。该出发了,反正结束以后我们会一起走,先出去吧。”

   严充植,我丈夫的棺木已经被抬到了外边。

   “那个人现在想去哪儿?亲爱的,你要去哪儿?你会回来的对吗,会回来找我对不对?’

   这时候,金医生向这边走过来,他看见我,用力抓住我的肩膀,然后叹了口气。

   “为什么穿红衣服?是对丈夫的死表示不满吗?你一定要坚强,知道吗?”

    “既然是自己选择的死,那就没有什么好伤心的,而且今天,我并没有把他当作一个好人来看待。这些日子麻烦您了,医生,谢谢!”

   “几天不吃不睡,今天又这么累,我已经告诉急诊室了,一会儿你先过去打一针再走吧。”

   “我没事的,谢谢您。”

   “这个时候,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其实我也常常感到一种自责,好像是因为我们没有做好工作,才导致今天这样的结果。很是对不起。我想,我可能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个病人,还有夫人您。好了,你们节哀顺变,我先告辞了。”

   除了宗焕、大婶,还有我,这是另外一个会记住充植的人,我很感激。

   我望了望灵车,宗焕招呼我上车。

   “坐着这辆车,将会去哪里呢,现在,终于到了我们真正要分开的时候了,我不想坐……我可以不坐这辆车吗?”

   灵车里,人不多,还有很多空位子,我们把充植葬在一座不知名的山上,然后就去了城南。

   那天的记忆里,除了悲伤的哭泣,还有怨恨的大笑……

   不管我怎么努力,关于那天山上的事情,再多一个字我也写不出来了。

   后来大婶告诉我,那天,我蜷缩着坐在山上,也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抽烟,不管宗焕怎么拉我,怎么和我说话,我都面无表情,就好像一个丢了魂的疯女人一样。

   城南的那间房子里,我们曾经用过的家具和物品,已经等了它们的主人两个月,他常坐的那部轮椅孤零零地呆在房间的角落里。大概因为很久没用了,浴室里已经有了气味。唱机静静地安放在桌子上,我插上插头,把指针放好。音乐声响了起来。

   啊……是那首《皇帝》。

   这正是两个月前,去医院的那天,我们在清晨听过的贝多芬的钢琴协奏曲。

   “是贝多芬的《皇帝》,我们多喜欢这支曲子呀。你喜欢第一乐章,我喜欢第二乐章,宗焕则两个乐章都喜欢。我们三人每次聚在一起的时候,几乎都会听这首曲子。可是,亲爱的,你为什么躲在角落里听?到这边来吧,这边的声音好一些,过来呀,充植。”

   我拉过轮椅,因为太快了,轮子撞在我的膝盖上,轮椅是空的,床也是空的,空的……空的……都是空的。

   到处都留着他的痕迹,啊……我好绝望呵,是那么凄凉的绝望……

   有了他给予我的那些喜悦,在这个世界上,我已经了无遗憾。可是,对我的丈夫来说,我却是个罪人,或许,他只想让我成为一个接受者,接受他的爱,他的真诚。

   一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我的丈夫始终沉浸在沉默,孤独和无限的爱之中。他连见最后一面的机会都没有给我,就那么独自离开了我的身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依然孑然一身,或许,这是他早就了解的自己的命运?

   他的死,是他留给我的最珍贵的爱的表白,然而我的爱,我对他的爱又是什么呢?我还是没能一直陪在他的生命中,想到这些,我的心感到一阵绞痛。

   我曾经说过,要一直陪着他,可是却没有做到,我并不能真正了解他的痛苦。而现在,就算说出“全部都是我的错”这样的话,也不过是对自己的一点安慰罢了。

   现在,再说这样的话,还有什么用呢?

   我所拥有的一切。

   38年生命中的全部。

   严-充-植。

   他一直想给我自由,可其实,在他的怀里,我就是自由的,囚禁我的,并不是他,而是爱。

   订婚仪式以后,送他去美国的那天,他曾经对我说过:“我这样好像把你绑住了似的,对不起。”

   所有等待的约定,爱的束缚被打破的那天,我在绝望中四处找寻着他,曾经和他一起去过的火集寺,卡萨劳伯,铁道边的小路……

   现在,我应该感谢他,他给了我完全的自由。

   送走他以后,我几乎还是每天都会去看他。

   为了遵守与他约定的时间,我常常是被子也不叠,急匆匆地冲出家门。

   打开车窗,拉动手柄,像往常一样,我正准备向城南驶去,可突然震了一下,立刻刹住车。

   “我这是怎么了?这是要到哪儿去呀?他已经不在城南了,现在,那个地方已经没有人在等我了,要掉转方向,不是这条路。”

   我连忙掉转车头,去他那里的路,已经走了很多次,所以并不陌生,那时候,我就像一个每5天去赶一个市集的农村妇女,素面朝天地站在阳光下,脸上还长出了小雀斑。

   和平时一样,这依然是一个天刚蒙蒙亮的早晨,不过,我并不是第一个来访者,在朦胧的晨雾中,我看到了守墓人老朴的身影,他也看见了我,挥挥手,向我打招呼。

   今天晚了几分钟,我一边向前走,一边在心里暗暗思忖着找个什么借口才好。

   我只看见白色的椅子并排摆在那里,不知怎么回事,他还没有出来。

   “充植,快出来,你看今天的天气多好呵。是不是我来晚了,你生气了?”

   我从随身带来的保温瓶中倒出咖啡,放在他前面,然后又取出录音机,开始播放《清晨》。

   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坐在了我的身旁,和我一起喝咖啡。

   “润姬,虽然是夏天,不过在这么清冷的早上,更让人觉得咖啡的味道格外好。”

   “充植,这不都是你教给我的吗?”

    他的话好像比昨天多了一些,我一边和他说话,一边靠着他的手臂躺了一会儿,这时,太阳已经升起来了,灿烂的阳光照在我们的脸上。

   “充植,好热呀,这样会中暑的。去休息一会儿吧,我也该走了。”

   “好吧,回去的路上小心一点。你也当心别中暑了。”

   和以前一样,他从来没有挽留过不让我走。我的权力好像比他大得多。

   在这个其他人都以为他已经离去的世界上,时间依旧一天一天地向前走着,月亮圆圆缺缺,四季的花儿开开败败,树叶的颜色绿绿黄黄…...

   有一天,宗焕和我买了一些酒和小菜来看充植。

   “呵呵,今天的位子要不够了。”

   一只小鸟扑着翅膀从树上飞起,留下几串欢快的啾啾声。

   “充植,我来了,你这个混小子……”

   上山以后,宗焕一直没有说话,只是闷头喝酒,只是偶尔在嘴里咕哝着“你这个混小子”。我坐在一边看着充植,不知怎么回事,他也不说话。看着两个人的样子,我也没有开口,只是把带来的烟递给他们。

   烟头很快从一个两个变成了一小堆,已经有点醉了的宗焕站起身,围着他的坟撒了一圈酒,然后开始唱起歌来(和以前一样)。

   梦在天空中沉睡

   记忆追随着云朵游荡

   朋友呵,我亲爱的朋友

   你去了哪里

   他又喝了一杯酒,然后自言自语地说。

   “你这个混小子……”

   每当想起从前

   总在找寻我们失去的情意

   朋友呵,轻轻地闭上眼睛

   让我们在梦中相见

   宗焕弯下腰,用双手拍打着坟上的黄土,叨念着“小子……起来呀,起来我们喝酒”。

   让我们约定

   无论是痛苦,喜悦,还是悲伤

   将一起承担分享

   让我们带着幸福的梦想

   去迎接明天

   歌声讲述的是失去的友情,而他的声音,已经变成了痛哭,呜咽。我知道,宗焕这样,并不仅仅是因为喝了很多酒。他的声音低了下来,慢慢变成了啜泣,但歌声并没有停止。

   我擦擦汗,合着眼泪,吞下一口酒。

   在我们面前,一直都表现得很坚强的宗焕,并没有伸手去擦眼泪,也没有想要掩饰。

   这天下雨了。

   风里夹带着雨点打在窗户上,气温好像骤然下降了许多。起床以后,我简单地洗了把脸,然后就出门了。

   我先就近找了个地方,买了一些腌泡菜时用的塑料布,当然还有酒,然后就去了山上。

   老朴看到我来了,吃了一惊,连声对我说,这种天气,应该留在家里才是。他的妻子也拿着雨伞走出来,让我到屋里坐。可是,一想到充植也在淋雨,我还是谢绝了他们的好意。

   虽然我一再表示没关系,不过老朴不放心,还是跟我一起上来了。

   我把刚买的塑料布盖在坟上,又用石头把边缘压上,为了不让水渗进去,还浅浅的挖了一条取水道。

   我失魂落魄地围着坟,用双手把土垒整齐,老朴一边整理另一边的塑料布,一边对我说:

   “你这样会生病的……”

   我却只想听到充植的声音。

   “充植,你冷了吧?现在都好了,喝杯酒吧,暖暖身子。”

   我掀开塑料布的一角,把酒撒在他的坟上。

   “啊,太好了……谢谢你,你都湿透了,丫头,你可得注意身体呀。”

   虽然拿了雨伞,可经过刚才那么折腾,我的身上确实已经湿透了。

   “夫人,已经弄得差不多了,你先到我家去烤烤衣服,休息一下吧。”

   “好吧,大叔,谢谢您了。”

   “剩下的我来弄,你就放心吧。”

   老朴夫妇心地都很善良,和两个儿子一起,过着平凡的生活。

   我的腿一碰到暖乎乎的火炕,立刻浑身哆嗦了一下。我用干毛巾擦了擦身上脸上的雨水,耐心地等着雨停。我打开房门,就看见了他。他站在门外,透过雨帘,深情地凝望着我。

   雨停了,山上的树经过雨水的冲刷,显得格外有生机,我大口呼吸着山中雨后凉爽的空气。

   从那以后,只要碰到下雨,老朴总会在我来之前就先盖上塑料布,阳光好的时候,他就会把塑料布叠好收拾起来。

   那天下了很大的雪,我没有自己开车,而是坐的出租车。

   以前,我总会在瓶子里装上巧克力给他解闷的时候吃,而今天,我的包里也装满了巧克力。

   雪下得很大,整个世界都变成了一片银白,阳光照在白色的雪上,晃得人睁不开眼睛。我把椅子擦干净后坐下,不禁打了个寒战,山里的寒气似乎已经侵入到了衣服里。

   “充植,很漂亮吧?我来堆个雪人给你作朋友吧。”

   有时候,老朴的大儿子经常会跟我一起来。

   “嘿,咱们来堆雪人儿好不好?做个漂亮的朋友给叔叔作礼物?怎么样?”

   孩子很高兴。

   我们两人一起吃着我带来的巧克力,准备一会儿用红色和深栗色的包装纸来做雪人的嘴巴和眼睛。

   大概是比例有点问题,雪人的样子很滑稽,不过,还是很可爱的。

   “满意吗?今天晚上你就不会寂寞了。有朋友陪你,我也可以放心了。”

   孩子嚷嚷着肚子饿,把剩下的巧克力装在口袋里,就蹦蹦跳跳地回家去了。看着他在雪里,深一脚,浅一脚的蹒跚背影,我不禁笑了。

   我剥开一颗巧克力放在他的坟前,然后陪着他呆了很久,忽然听到山下有人在喊我,原来是老朴的儿子,老朴有事出去了,怕下雪后山路难走,所以吩咐他来接我回去。

   其实,我和那个孩子刚才上山的时候,已经踩出了一条小路。

   “咱们来唱歌吧,这是阿姨最喜欢的歌,你会唱糖果歌吗?”

   看到孩子摇了摇头,我觉得有点遗憾。

   “那这样,让阿姨来教你唱。这首歌是以前叔叔教给阿姨的。我们一句一句地唱。”

   寂寞也好,悲伤也好,我都不会哭

   忍耐,忍耐,我可以忍耐,为什么要哭

   让我们笑着向前跑……

   如果我独自一人,会觉得很寂寞

   不过这时候

   我会给镜子里的自己讲故事

   笑吧,笑吧,甜蜜的糖果

   那时候,他白天只能忍受着无聊和烦闷,到了晚上,他就会打开电视,而且经常会看一些儿童节目。偶尔,我会听到他在哼唱动画片的主题歌,有一次周末,他和宗焕一起大声给我唱这首歌,还真把我吓了一跳,觉得这两个大男人竟然还像个孩子一样,而且,后来他们两个经常会唱这首歌。

   两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兴高采烈地大唱卡通歌曲:“如果我独自一人,会觉得很寂寞,不过这时候,我会给镜子里的自己讲故事,笑吧,笑吧,甜蜜的糖果。”那样子给我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失去的你》:冬日悲歌         
        

    他离开我已经一年半了,为了去看他,我已经很久没有睡过晨觉了。现在,我必须要去实现他最后的遗愿。

   也许他早就想好了,在他的临终时刻,我不会守在身边,所以,住院一个月以后,他就告诉我,等他随明伦洞父母去了以后,一年后要把他火葬,当时听了他的话,我大吃了一惊,而现在看来,这就是他留给我的最后的遗言了。

   这是一个没有雪的冬天,山上一片萧条。古铜色的墓碑上方,天空是忧郁的灰,偶尔会刮起阵阵北风,在树枝间呼啸而过,每当这个时候,树身会剧烈的摇晃,发出如同呜咽般的声音。

   这种声音似乎正迎合了我此刻的心情,充满思念和不舍。每当这种声音响起,扛着十字镐和棺木的工人,就会顺着刮风的方向转过身体,让风吹在后背上。风也鼓起了我的裙子,摇晃着我的身体,我觉得重心有点不稳,于是也转过身体。

   “就算是腊月天,这风刮得也太邪乎了。”

   个子最高的工人,抬头望了望天,不满地嘟囔了一句,其他人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跟着带路的老朴向前走。

   我跟在他们后面,脑子里一片空白,身体就像一片轻飘飘的树叶,被风推着往前走,或者,就是有个什么魂灵在牵引着我。我使劲甩了甩头,想让自己清醒一点,可是,却一点用处也没有。

   终于,他的坟出现在我的眼前,那一刻,我好像突然从沉睡中醒来,与扑面而来的现实撞了个正着。

   我现在来到了京畿道的一座野山上,一会儿,我就要和这些工人们一起,把充植,我的丈夫的骸骨挖出来,火化以后,再把骨灰撒在大地上。

   一种灰飞烟灭的幻象包围着我,他的身体化成了灰,消散在空中。他微笑着向我挥了挥手。

   “润姬,我现在可以笑了!尘缘已尽,我现在可以去那个自由的极乐世界了!我一直被囚禁着,我的痛苦,只有你一个人知道,我走了,润姬!保重……”

   灰像一层雾一样,笼罩了我的视野,我不由自主地也伸出手,嘴嗫嚅着,也想要说什么。可就在这时,我绊在石头上,摔倒了。

   “小心一点。这种天气,要是摔伤了可不得了。”

   老朴担心地看着我说。可是,他的话就像一阵风一样从我的耳边一带而过。

   我站起身,可却因为难以抑制的悲痛,身体失去重心,怎么也站不稳。而我的心里充满了绝望的叹息:“这就将是永远的分离了,甚至连坟墓都永远永远消失了。”

   此时,或许是为了抚慰我的悲伤,他又出现在我的眼前,二十多岁就成了残废,失去了所有青春的乐趣,在一间照不到阳光的小屋子里,只能仰望漆黑的天花板,用一只手抚慰胸口度日。断绝了所有与外界的往来,每天过着隐匿的生活,是命运在惩罚他吗?有多少次,他的灵魂发出不平的呼喊。

   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要让他生活在这样的刑罚中?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也和我一样,想不通自己到底做错什么,要受这样的惩罚。其中的原由,也许只有命运之神才能知道吧。

   哦,命运之神呵!现在,连他的骸骨都将消失,我们就要作最后的离别了,在这个时候,请告诉我你的意旨!到底是为什么,要让一个无罪的人,在比罪人更严酷的刑罚中度过一生?你夺走了他所有的梦想,只给了他无穷无尽的折磨和绝望。现在,这个可怜的灵魂要又一次被惊动,他的骸骨将暴露在这腊月的寒天下,为什么要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把他的骸骨拿到地面上来,又为什么要让火焰焚烧他的身体,让他变成灰烬?我们无法知道自己的前世,或许在前世,他真的是个罪人,那么,就请给他一个机会,唤醒他,引他走上正途。不要让我们一无所知,而只把痛苦和死亡强加给我们,人类已经很软弱了。

   别的人,如果父母或者兄弟去世了,也都会很伤心,都会流泪悲伤,但将死者入土为安以后,便知道逝者已去,虽然也会依依不舍,但是,悲伤总会很快消失。

   可是,我却无法做到这样。不管我怎么努力去忘记,也不能让他从我头脑里消失。相反,越是想忘记,对他的记忆却越清晰,占据着我的心灵。

   他闭着双眼躺在这里已经有一年半了,在这段时间里,我几乎每天都会在天还没亮的时候过来看他。只要我一想到,他寂寞的灵魂在这野山中无法安息的时候,我就会顿时睡意全无,天刚蒙蒙亮,就会带着一张憔悴的脸跑到这里来。而今天,我终于又来到这里,来见你。

   周围认识我的人,见到我这个样子,都以为我是中了什么魔,每当这个时候,我真希望自己真的就是那个受到充植灵魂支配的女人,严充植,他是我的另一个生命,他是我惟一的希望,是我的身体,我的爱。因为他活着,我的存在才有意义,他的存在,就是我人生的全部目标。

   爱是惟一的,爱就是生命。没有人能够了解,我和他,已经完全结合在一起,变成了一个灵魂,虽然他死了,被埋在了土里,但我的灵魂上依然留存着他的体味和呼吸,我们从来没有分离。

   我一直是早晨六点起床,冲破黎明的黑暗,来这里看他,而现在,这个权利也将被剥夺了。为什么要这样呢?我在执行他最后的遗言,可感觉到的却是深深的痛苦,连坟都没有了,他的样子将从这个世界上完全消失,那么,我的存在还有什么意思?我竟然还能活到现在,我忽然感到双腿在剧烈地颤抖。

   我失去了勇气。现在,我失去了继续活下去的勇气。风又刮起来了,似乎是山在哭泣,而在这哭泣的背后,我听到的却是充植的声音。

   “润姬,你不要这么难过,其实活着又怎么样呢?人的生命并没有那么高贵,和一朵花开了又谢并没有本质的区别。润姬,我们不要再沉迷于这种无望的人生了,即使没有了生命,我们的爱也会超越时空永存,爱会像一条绳索,紧紧把我们俩绑在一起。”

   “是的,充植,可我没有办法一个人留在这个空虚的世界上,我也想像充植一样走得远远的,我想跟着你。”

   像以前一样,我们可以随时展开对话。

   这时,走在前面的老朴和工人们停住了脚步。不知不觉,已经来到他的墓前了。工人们把抬来的棺材放下,几只不知名的黑色小鸟,啾啾叫着从我头顶飞过。也许是因为冬天北风的关系,再加上光秃秃的树枝,山上的气氛显得很凄凉。

   “来,一人抽一支烟,然后开始干活。”

   老朴一边向工人们发烟,一边说。工人们从老朴递过来的烟盒里抽出一支,叼在嘴里。老朴又用手护着打火机,以免被风吹灭,一一给他们点着。然后他自己也点上一支,长长地吐出一口烟雾。老朴走到我身边,用关切的口吻对我说:

   “山上的天气就是这样,很冷吧?”

   我却摇摇头。

   “没有,还可以。各位大叔们应该更冷吧?”

   “我们?我们穿得很厚,一点问题都没有。只是太太你……”

   他瞥了一眼我已经冻得青紫的小腿,就立刻转过头去了。天气的确很冷,风吹在腿上,就像刀子从上面划过似的,寒意又从小腿,一点点扩散到身体的各个部位。

   抽完烟的工人们开始检查工具,他们只是扫了我一眼,向两个手掌啐了口唾沫,开始干活了。我看到工人手里的镐,高高的抬向空中,然后向坟堆上挖去,发出一声土被挖开的钝钝的声音。

   我仿佛看到镐尖碰在了充植的额头上,禁不住血往上涌,我使劲儿摇摇头,可那钝钝的声音还在继续,震得我头皮发麻,挖土的声音打破了山林的寂静。

   我再也受不了了,我想跑开,可腿却像灌了铅一样,怎么也动不了。这时,老朴走过来,他表情中的关切之色比刚才更重了。

   “这边的事情就交给我们吧,你先到下边的管理处去休息一下,天太冷了,你的脸色也不怎么好,就不要呆在这里了,到下面去暖和暖和吧。”

   我稳住几乎马上就要摔到的身体,老朴的关心让我很感激。

   “可以吗?我不在,他一个人会寂寞的,我不在他身边,真的可以吗?”

   听了我的话,老朴微微地笑了。

   “当然可以了。你的这份心意比金子还要宝贵,死去的人一定比我们活着的人更能够了解这一点,不用担心这里,工作结束以后,我会去喊你的。”

   “好吧,那就听你的。”

   工人们几镐下去,充植的坟已经失去了它原来的样子,虽然是冬天,土地冻得很硬,不过每一镐下去,还是会掀起一片尘土,好像雾一样包裹住了干活的工人。

   坟墓,这是他最后的居所,正在一点一点地崩溃,坍塌。我忽然想起法句经中的一段。

   如今你就像一片枯叶,

   死亡使者已在你近旁;

   你就快要开始漫长的旅程了,

   然而却没有旅费。

   你应当为自己建个归依处,

   快快勤修以成为智者。

   在清除污垢与解脱烦恼之后,

   你会上升到天界的圣地。

   一种生命无常的感觉突然袭来,虽然心像被撕裂了一样,我却没有流一滴眼泪。

   曾经和他一起吟诵的那些美丽的诗句,如今已经没有了意义,曾经和他一起聆听的那些音乐,只能流淌在生死的分界线上,所有的一切都是虚无。

   那么,我自己到底是什么?39年的漫长岁月,我只追求这一件事,这样的人生到底又算什么呢?为了一份最终会消失的缘分,我强忍着内心的痛苦和悲伤,度过一个个不眠之夜,难道,我坚持到现在,就是为了得到这样一个虚无的结果吗?

   我的意识又开始迷糊起来,头也开始疼,我踉踉跄跄地向山下走去,风吹起裙角,我却并没有觉得冷。我没有回过头,一直走到了老朴家的门口。

   老朴的妻子走出来接我,她低头看看我的裙子,担心地说:

   “天气这么冷,你怎么还穿裙子呀,会冻坏的……”

   这一年半来,我和她经常见面,所以对于我和充植的事,她也知道了一点。淳朴的她自然是站在我这边的,和我身边其他人一样,她也是同情我,而责怪充植。

   看到她关切的眼神,我忽然很想哭,因为我又想到了充植,他就像个罪人一样,得不到任何人的称赞,却只成为人们指责和怜悯的对象。他的人生真的那么悲惨吗?要被所有的人烙上可怜的烙印?我想不通这到底是为什么?这或许也正是我的悲哀吧。

   走进屋,我一坐下,就再也忍不住,开始哭了起来。到刚才,一直强忍着的泪水,终于畅快淋漓地全都流了出来,老朴的妻子站在旁边,也一个劲儿地擦眼睛,许久,我们都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我的情绪才稍微平静了一点,我在心里暗暗告诉自己,总这样是不行的,我必须要整理起自己的心情,这样一昧地哭泣,虽然心里会好过一点,却没有任何实质的作用。哭泣只能使我更加悲伤,而我现在需要的,却是要冷静地面对现实。

   我停止了哭泣,老朴的妻子递给我一条热毛巾。

   “过了今天,以后就不用再来这里了,是吧?”

   除了对我的安慰,她似乎更舍不得这么长时间建立的友情,虽然她也知道,死去的充植对我有多么重要,可她更关心的,却是活着的我。

   “墓没有了,应该是不会再来了。不过,我永远不会忘了你和老朴的,我会想你们的。”

   “我们也是一样。守了几十年的墓,可像你这样的太太,我们还是第一次遇到。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爱自己的丈夫到这个地步,我想,连山神也会感动的。虽然路那么远,可一年半里,一天都没误过来看他。下雨了给他盖上塑料布,下雪了也不忘打扫,你的先生,虽然死了,可他真是个幸福的人啊。”

   我很想立刻说:“不,他没有死。”可是,话到嘴边,又哽住了。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咳嗽声,我听出是老朴。他已经推门走了进来,对我说:

   “太太,棺木已经抬出来了。我活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看到这样的尸身。”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这辈子一直以守墓为生,可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已经过了一年半的尸体竟然还能那么完整。完全没有肉脱(肉脱:尸体的皮肉完全腐烂,只剩下骨骸)。”

   “你是说,他的尸体还没有腐烂?”

   “是啊。他的样子就像一年半以前埋葬的时候一样,这真是太稀奇了。”

   “是吗?是不是因为他的怨恨太多了,死不瞑目?”

   听我这么一问,老朴却笑了。

   “虽然人们总是这么说,可根本就没有这么回事。大多数尸体埋到土里以后,八天就会开始腐烂,一会儿你可以自己上去看看,我们已经把棺材抬出来了。”

   我忽然感到很害怕,不敢去看他的尸体,甚至比当初下葬的时候还要害怕。我问老朴:

   “我必须要看吗?可以不看吗?”

   “你在说什么呀?你想想他的心情吧,他被装在棺材里,埋到土中,永远离开你的身边,他只有你一个人,如果你现在不看,也许他的尸体永远都不会腐烂。”

   是啊,他还保持着送葬时的模样,现在,已经到了我们最后分别的时刻了,如果我不去见他最后一面,这个世界上还会有谁去看他?我坚定地走出了房间。

   天空依然灰蒙蒙的,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雪了,荒凉的山野又一次充满了我的视线,风没有停,无情地拍打着我的脸。

   工人们都坐在棺材旁边,一边抽烟,一边等我来。棺材是黑色的,上边还沾了一些泥土,看上去很沉重。离棺材越近,我的心就跳得越快。一种隐隐约约的激动之情包围着我,好像我马上要见到的,并不是尸体,而是活着的充植。越来越近了,我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双拳。

   “请看吧。”

   老朴在我背后说。我用颤抖的双手把棺材盖向旁边推了推,然后,紧咬住嘴唇。

   “天哪……我的天哪!”

   充植静静地躺在里面,还整整齐齐地穿着一年半以前,在殡仪馆中穿的那套寿衣,他的尸体让人吃惊地完好。我像丢了魂一样,盯着他的尸体看了很久,我仿佛看到,那已经变成了活生生的充植。他坐起来,抬头望着我,脸上是灿烂的笑容,他对我说:

   “润姬,你是不是觉得以后再也见不到我了。不过,那只是你一个人的想法,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你在一年以后再把墓挖开吗?就是为了能够再见你一面。我们已经分开一年半了,可是,那不过是为了再次见面的一个短暂等待而已。现在,我们又要再次分离,不,不能分离,我们只是暂时分开,还是会再见面的。到那个时候,我们就可以永远,永远,在一起了。善良美丽的润姬,会和我一起,去极乐的世界,那里会有永远的幸福。知道了吗?”

   我刚想回答,却听到老朴的声音:

   “太太,天气太冷了,咱们的动作得快一点。”

   “哦,好的。”

   我向棺材后面退了几步,两个工人熟练地抬出充植的尸体,放到旁边一块展开的布上,然后用又用娴熟的手法脱下他的西装,几分钟后,他们已经给充植穿上了一套新的寿衣。

   充植的尸体被移放到一具新棺里,盖上了盖子。工人们抬起棺材开始下山。老朴跟在他们的后面。

   我望着已经没有了坟冢,变成一片平地的那个地方,这里是我倾注了一年半感情的地方,无论阴晴雨雪,我每天都会来到这里,而今天一走,也许永远都不会再踏上这片地方了。想到这里,心头忽然觉得一阵酸楚,我用脚把刚才工人挖送的土地踩实,然后就缓步下山去了。

   工人们已经把棺材放到灵车上了,他们虽然没有说什么,不过我看得出,对于我动作的迟缓,他们似乎有点着急了,看我走过来,他们立刻都上了车。只留下老朴夫妇站在车旁等我。

   “以后连墓都没有了,太太可拿什么做念想呢?这可怎么是好呀?您不会再来这里了吧?是不是?”

   我知道这时候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可眼含着热泪,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终于,眼泪流了下来,看到我哭了,老朴的妻子也呜呜哭了起来。

   她的哭声如千万根钢针插在我的心上,让我更加舍不得离开。可是,我紧咬着嘴唇,抑制着自己的情绪。我尽力用平静的口吻对她说:

   “我有空会来看你们的。死了的人都有人看望,活着的人更应该经常见面才是。好吗?”

   我抓住她的手,这个善良的女人依然哽咽着,她对着正要转身上车的我挥着手。

   “记得来呀……一言为定。”

   “好,一言为定。”

   我一上车,车就开动了。灵车缓缓向前驶去。老朴夫妇还在向我挥手告别,目送着灵车开出了很久。

   我一会儿回头看看越来越远的老朴夫妇,一边看着身旁的黑色棺木。就像我和充植这份永远解不开的缘一样,与这对夫妇的相识也是一段宝贵的缘分。那么多的地方,我偏偏选择了这里来安葬充植,于是遇到他们,或许,冥冥中真的有神在指引吧。

   在过去的一年半中,老朴夫妇一直把我当做亲人看待,现在,我终于要与他们,与我的充植分别了。虽然约定了会再来,可是,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我还会再踏上这片土地。

   夫妇俩的身影慢慢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了,天空中,已经开始放晴了,朵朵白云漫无目的地四处飘荡,不过温度还是很低,虽然车里开了暖气,可还是很冷。而车里的气氛要比天气还要冰冷,一直目视着前方的司机,闷头抽烟的工人,剩下的就是一脸憔悴的我,和那口黑色的棺材。

   灵车拐上了大路,速度开始快起来,如同梦境一般,过去这几十个月的情景又一幕幕的浮现在我的眼前。

   把他下葬以后,我曾经坐在坟前与他约定。

   “充植,我知道你并没有离开我。你只是用这种方式,给自己选择了一个居所而已,以后,我会来这里找你。就从明天开始好了。一直到你离开这里为止,我会每天都来看你。你相信我的话吗?你为什么不说话?你是不是以为你不说话,我就不会来了?我会来的,我一定会来的。”

   在过去那段不长的日子里,我一直遵守着这个约定,每天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山上来看他。在我的心里,好像与以前他住在城南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区别,只不过是换了个地方而已。

   可是,在最初的几天,他都不肯与我展开灵魂的对话。和最开始住在若水洞的时候一样,他拒绝我走近他,他不愿意破坏我的人生,他知道自己现在的身体已经不可能给我幸福。可是,就算这样,我对他的爱也没有任何动摇。

   他在若水洞,对着二十四岁的我大喊大叫,说我疯了,可是,我为什么会疯呢?已经与自己有了终身约定的男子,遇到车祸,变成了半身不遂,如果我扔下他不理,那样就是正常了吗?我没有疯,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我真正想做的事情。

   也许我这样很可笑,这个社会一定会觉得我很可笑,可是我不怕,就算所有的人都不理解,我也不会后悔自己的选择。因为我知道,究竟什么是真实的,什么是美丽的,什么是怜悯,什么是爱。

   虽然从来没有对充植说过,但是,他的想法,我并非不能了解。或许他觉得我很可怜,或许有时候,我自己也觉得自己很可怜,但是,对我来说,这些都不重要,都没有关系。我是用一种完全正常的感情去面对他的,绝对不是怜悯。我们是夫妻,我们的命运是紧紧连在一起的,是比这世上任何一对夫妻都更幸福的男人和女人。

   他终于开始和我对话,我们终于开始了超越时空的灵魂对话。我失去的只是他的肉体,而他的灵魂却从来没有消失过。

   进入高速路以后,车速更快了。很快就驶入了汉城市内。这是一个拒绝充植的城市,他在这个城市里出生,长大,却又被它抛弃。灵车经过西大门,向着京畿道方向驶去。越接近殡仪馆,来往的白色灵车也越来越多。

   最后,灵车驶进“汉城市立殡仪馆火葬场”的大门,眼前是一栋圆形的单层建筑,不经意间,我看到屋顶上耸立着一根黑色的大烟囱,烟囱里不停冒出带点灰色的微白的烟,看到那烟雾,我的全身像被一股奇特的电流击中似的,很久以前,去参加充植父亲的葬礼时,我并不曾有过这种感觉。我脑海里忽然映出几个字:人、烟、灰。

   灵车停在入口处,几个工人麻利地抬起棺材,放到一块写着白字的红布上。房子里面,上次见过的那个老和尚正在念经。和尚面前放了几张纸币。我也掏出几张千圆的纸币放在他面前。在他旁边,还有牧师和家属们在唱赞美诗。

   是的,是的,人就是这么可笑和空虚。

   我茫然地站在那里,这时,他的棺木已经被送到了24个圆形火口中一个,终于,他还保存完整的尸体,幻化成了一堆灰烬。

   在火口的前面,放着一个塑料小盒,塑料盒的上面刻着他的名字,闪烁着从未有过的光彩。再过一会儿,我就可以看到已经化成灰的他的生命了。

   这时,传来一阵簌簌的声音,火口里腾起一股蓝色的火苗,火苗逐渐变成了红色,火焰熊熊地燃烧着,现在,这火苗正在吞噬着充植的身体,毁灭掉他的痕迹,只留下一捧灰。

   我呆呆地望着剧烈燃烧的火苗,忽然产生一种幻觉,好像自己的身体也掉进了火苗中,我的身体开始抖动,那是对恐惧的条件反射,就在这时,身后传来管理员的声音:

   “太太,别在这儿站着了,先出去休息一下。有一个半小时就可以了。”

   我转过头,苍白的脸也许吓了管理员一下,我勉强笑了笑,说:

   “没关系,就让我留在这里吧。”

   管理员没有再多说什么。不过,又过了一会儿,我还是走了出来,出来没几步,就看到圆形火葬场入口的地方摆着个牌子。

   那上面写着:“这里是虔诚的地方,请勿拍照,并请各位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再下面,则是一个家属要负担费用的价格表。

   价格:成人 8500元,儿童 4200元,婴儿 3000元。

   还有火葬的时间。

   成人1小时40分钟,儿童1小时(根据棺木的厚度和死者的身材大小,会存在一些误差)。

   我快速阅读着牌子上的文字,心中升起一阵悲凉。在这里,人的身体已经不是什么宝贵的东西,就好像烧院子里的劈柴一样,万物之灵的人,在这里,不过就是一种必须被烧掉的材料罢了。牌子上字里行间透露出来的,似乎就是这样一种意味。

   我在外面走了走,就又折回来,重新回到充植进去的那个火口前,此时,他的尸骸几乎已经全部变成了灰烬。

   我的心抑制不住地狂跳起来,这就是我爱了18年,为他献上我的全部的严充植,这就是他最后的样子。我无法相信,可是,我又不能不相信,这太残酷了,我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一个人就这样变成了一捧灰。

   “过三四十分钟以后,请到管理办公室去领骨灰。”

   管理员对我说。

   我像逃跑似地奔了出去。

   来到外面,正好看到一辆灵车驶了进来,车停下以后,家属们陆续下车,我看到其中有一个穿着丧服的年轻女人,一下车就跌坐在地上放声痛哭起来,看样子,死去的一定是他的丈夫。我忧郁地从她身边走过。

   从火葬场望出去,远远地可以看见褐色的群山,又起风了,吹在脸上,很冷。

   我想到了那些死去仍得不到安宁的人,想到充植苍白的额头和脸庞。人生中,灰色并不是全部,还有粉红、明黄、大红、绿色,那才是真正的人生乐园。我在火葬场四周徘徊着,任思绪随风飞起。

   半个多小时以后,我来到管理办公室。一个年轻的职员正在喊严充植的名字。然后,他从贴了号码的抽屉里取出一个黄色的袋子,好像叮嘱似的对我说:

   “请尽可能撒到远点的地方,门口的牌子看到了吧,如果撒在火葬场后面,是要罚款的。”

   “我知道了。”

   我小心抱着装骨灰的袋子,走出管理办公室。我觉得自己几乎快要虚脱了,我无法相信,一个183cm的男子,现在竟装在这么一个小小的袋子里。

   该把他的骨灰撒到哪里呢?从一开始,我就没想过要把骨灰撒在火葬场。我一边想,一边向前走,这时,一个好像在这里工作的中年男人向我走了过来:

   “太太也是要撒骨灰吧?”

   我点点头。

   “那么,您信仰什么宗教吗?”

   “佛教。”

   我的回答让中年男人的眼睛一亮。他的声音比刚才更热情了。

   “这样的话,您可以到附近的庙里供一个牌位,这附近有很多寺庙。”

   听他这么一说,我立刻决定:“好吧,就把充植的骨灰撒到寺庙附近。”忽然,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充植妈妈以前常去的新陵寺,那正是一个撒骨灰的绝佳场所。我向中年男子道了谢,准备去新陵寺。

   当我带着骨灰到达新陵寺的时候,夜幕已经开始降临了,我在那里安放了牌位,然后就来到庙下面的江边。

   冬天的江水也透着寒气,水面上被风吹起阵阵黑色的波浪,周围一片寂静,看不到一个人。我挑选了一片平坦的空地,在那里停下了脚步,然后从骨灰盒里拿出装骨灰的袋子。

   他的身体,终于变成了我手里的这一捧灰烬,我似乎感觉到了他的体温,他的呼吸,我情不自禁的大声呼喊:“充植--”滚烫的泪水流下面颊。

   我像个播种的农夫一样,小心的把手里的骨灰倒在地上,骨灰被江风带着,飞散到江面上,偶尔还会碰到我已经被泪水濡湿的脸。

   随着骨灰一点点消失,我已经泣不成声。终于,我的手里只剩下了一个空空的袋子,我膝盖一弯,瘫坐下去,伏在冰冷的地上,放声痛哭。

   他1984年夏天(7月)去世,一年半以后火化,可我却没能遵守那时“我也会追随他去”的约定。

   因为,虽然与他在一起的生活,已经成了旧日的回忆,但充植,却一直没有离开过我身边。尽管不能见面,但我知道,他会像耶酥一样死而复生。

   我并没有失去他,我失去的,只是我自己。

小说《失去的你》:尾声         

    真空中是不能有生命存活的。

   没有了他的世界,于我便成了真空。可是,我却依然活着。有时候,他的体温会变幻成阳光,空气,撒在我的肩膀上……

   “今天好吗?”

   我带着孩子般的笑容问他,他<span>

   我写作这本书的动机,除了出版社方面的邀请以外,更重要的,我是怀着一种对他感激和赎罪的心情,希望能用文字把我们曾经经历的一切保留下来。

   但是,完成了这本书以后,我仍然不能正视他,因为我觉得,我又对自己的丈夫犯了一个错误。写这本书,用了大半年的时间,经过了三个季节变换,但其实,我们并不需要它。

   相反,我就像精神失常了似的,每天一大早,都会跑到江边,找寻他的灵魂。我的丈夫,他依然活在我的心里,依然在对我说话。写作这本书,让我又再次面对他的死,如果可以,我真的想什么也没有做过。

   我的丈夫,自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是他最珍贵的爱的表白。

   可是,我现在还不能选择死,理由是矛盾的。

   如果人死了以后,并没有灵魂的世界,闭上眼睛的那一刻,所有的一切都将灰飞烟灭,那么,我只有活着,才能见到我的丈夫。

   还有,为了我们最亲爱的兄弟--宗焕,还有其他的好朋友,我必须要保重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我总会突然给宗焕打个电话,我多想像以前那样,从他的嘴里听到他还活着的消息。

   “润姬,其实充植他还活着,只是藏起来了,对不起。”

   我多想听到宗焕这么说,我像个傻子似的,总会重复的跟他说:

   “宗焕,你没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你是不是把他藏在哪儿了?”

   可是,他的回答总是否定的。

   我也不知道,今后的路还可以走多久,有时走在路上,人们都会好奇的看我的一身黑衣,他们的目光我并不讨厌,这正是一个未亡人应该接受的视线。

   每天的大部分时间,我都在思念我的丈夫,听他听过的音乐,喝咖啡。除了我的丈夫,这世界上活着的其他人,对于我,似乎都没有了什么意义。

   不过,我的确有一个要感谢的人,就是贝多芬,他曾经陪伴着我的丈夫度过了那些濒临绝望的寂寞时光。我还要感谢《清晨取自皮尔金第一组曲》的作曲家葛利格,是他给我们带来每一个明朗的早晨。

   当然,还有我们三个人都非常喜欢的《第五钢琴协奏曲--皇帝》。

   许多读过本书第一卷的读者,给我写来了很多溢美之词,还有很多人表示难以置信。

   因为爱而活着,并没有什么特别,我一直认为,爱只能用爱来填满,怜悯,同情,只能是一种奉献或者牺牲,而并不是爱本身。

   有许多人可能会误会我和充植的关系,或许会用自己的思考方式来想我们,觉得我很可怜。

   众多的读者中,也有人为我们的故事流下热泪,但是,我并不需要这些同情的眼泪。

   和他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我非常幸福,坚信他的灵魂终将复活的现在,我依然非常幸福。(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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