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回密码
 注册
X系列官方授权正版
搜索
查看: 1521|回复: 0

[分享] 长篇小说----<车站>

[复制链接]
发表于 2007-5-28 22:16:3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车站》
一段感人泪下的爱情故事




柳笛又站在了那扇门前。  
十二点刚过,整个教学楼还是一片寂静,只听见楼外那些永不知疲倦的知了,在那里一声高,一声低地鸣叫着。柳笛擦了擦额前的汗水,调匀了因一阵小跑而变粗了的呼吸,抬起手,轻轻敲响了门。  
“请进。”里面传出一个低低沉沉的声音,虽礼貌却不乏冷淡。柳笛推门而入。  
这是一间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办公室。屋子里只有一张办公桌,两把面对面的椅子。桌子上放着一个铁皮暖壶,两只白瓷茶杯,一个黑皮包,一瓶插着钢笔的红墨水。此外,就是摞得整整齐齐的五摞作文本。靠窗户的那把椅子上坐着一个男老师,白衬衫,黑长裤,衣着简单、整洁而又死板,一如他的这间办公室。他的脸色苍白,而苍白的脸上却戴着一幅黑色的硕大的墨镜,就如一个骷髅上嵌着的两个黑洞洞的眼窝,说不出来的阴森和恐怖。更奇怪的是,他竟然逆光而坐,这使得他的面部显得更加阴暗。他就像一具活动的僵尸,给人一种凛然而生的冰冷和凄惨。这间屋子,和屋子里的主人,都是那样死气沉沉。屋子里唯一有生气的东西,就是放在窗台上的那盆茉莉花。此时,它已经绽放了不少小而洁白的花朵,随着微风散发出满屋子沁人心脾的清香。  
男老师指了指对面的椅子,柳笛就在那上面坐了下来。她熟练地从一摞作文本的最上面取出一本,清了清嗓子,开始读了起来:  
“《父亲》,父亲的背又驼了……”  
“停,”男老师果断地止住了她,“把‘又’字改成‘更’字。”柳笛提笔就改,她已经习惯了对老师的服从。老师对文字的极端敏感,在很早的时候就让她信赖不已了。  
改毕,她又读了下去……  
文章读完了。男老师沉思了一下,说:“写上:如果文章词句不准确,不典雅,就如裤子没有拉上拉链就登台表演一般。”  
柳笛脸一红,但还是写上了这句话。她知道面前这位老师作文批语的风格:短短一两句话,就如一把匕首,准确而果断地插进要害部位,只那么一下,就让你不得不痛,又不得不在痛中思索点什么。她还记得第一次作文讲评课的情景。当作文本发下来的时候,全班同学几乎都被那只有缺点,没有优点的评语“刺痛”了。有人当场哭了,有人更是破口大骂。老师只是静静地站着,对这一切充耳不闻。从那时起,每一次写作文,同学们都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地选材构思、谴词造句,生怕被“刺痛”,但每一次都无一例外地被“刺痛”,只不过“刺痛”的层次在一步步“升级”。就在这一次又一次的“刺痛”中,同学们逐渐发现,自己的写作水平正在迅速提高。  
而柳笛,她是唯一没有被“刺痛”过的学生。她的作文没有评语,只有分数——全班最高分。尽管老师从不问作者,柳笛也从不读,但在作文讲评时,老师总是说:“柳笛,把你的文章给大家读一读。”  
写毕,柳笛又拿起第二本作文……  
窗外的喧闹声渐渐压过了嘶哑的蝉声。柳笛批完了第十本作文。她看了看腕上的手表,一点二十五了。于是,她站起来,轻声说:“章老师,快上课了。”  
章老师也慢慢站了起来,柳笛走过去搀住了他,两个人共同走出了办公室。  
这所全省数一数二的重点中学有两座教学楼。柳笛所在的高二(1)班在南楼的二楼,而章老师的办公室在北楼的四楼。两人要走过一段长长的楼梯,经过一个宽阔的操场。北楼是一座旧楼,楼梯已经有些残破了,柳笛一边小心地选择着落脚的地方,一边提防着那些横冲直撞的男孩子。尽管这样,她还是被一个跑着上楼的高一男生撞痛了肩膀。柳笛连忙摇了摇头,示意他什么也别说,然后若无其事地向前走去。肩膀很痛,但她扶着章老师的手并没有放松。  
操场中间,一群高三的男同学正在踢足球。柳笛皱了皱眉。每次。她最怕经过这里,既怕那个飞来飞去的黑白“炮弹”击中了自己,又怕这些背着号码的“坦克”们撞倒了章老师。因此,她本能地加快了脚步。好在这一切都没有发生,他们平安地走过了“危险区”。  
到了南楼,气氛就好得多了。南楼是一座刚竣工不到两年的教学楼,一切设备都很齐整,楼内宽敞明亮,很有高等学府的气派。直到此时,柳笛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她扶着章老师进了教室,走上了讲台,然后回到了座位上。她的口很渴,肚子也因午饭吃得太急而隐隐作痛。她习惯地按了按腹部,默默地拿出了语文课本。  
铃声响了,章老师低低沉沉地说了声:“上课!”

二  
柳笛永远忘不了第一次见到章玉老师的情景。  
那时,她刚以全市总分第一名的成绩,考入这所历史悠久的重点高中。可是,喜悦是别人的,她自己并没感到多大的兴奋。她很快就厌烦了那些向她祝贺的形形色色的人物,他们众口一词地称她为“天才”。而她,讨厌被称作“天才”。  
她记得,四岁的时候,当她被抱到椅子上,站在一个老学究面前,奶声奶气地背诵着“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的时候,她看到了老学究眼中闪动的泪光。那时,她开始被人们称为“天才”。五岁,她的第一首小诗发表在杂志上,杂志社的编辑亲自跑来祝贺,她看到了编辑叔叔那满头大汗,那时,她知道了自己是“天才”。后来,当她在九岁夺得全国征文大奖赛一等奖的时候,当她在十二岁发表了第一篇小说的时候,当她的文章频频出现在各种杂志、报纸上的时候,她无一例外地被冠以“天才”的称号。可是,听得多了,她反而不以为然了,甚至开始怀疑起自己究竟是不是“天才”。望着镜子里那一天比一天漂亮的面孔,她突然觉得自己“天才”的称谓是靠这张回头率百分之百的脸蛋挣来的。不是吗?漂亮的女孩只要有一点点才气,就会很容易受到别人的青睐。这在全世界,都是一条不成文的“法则”。  
每每想到这里,柳笛就会觉得好没意思。她看够了别人称她为“天才”时的笑脸,那种笑有些热情过度了,总觉得有某种不自然的成分在里面,柳笛干脆就称之为“虚伪”。她认为,只有老学究眼里的泪光和编辑叔叔的满头大汗才是真实的,才能成为“天才”的最好注解。可那是小时候的事了,现在,十六岁的她,还敢称自己为“天才”吗?  
因此,柳笛最讨厌的两个字就是“天才”。  
退一步讲,即使自己是天才,又能怎么样呢?她依然没有选择生活的权利。她爱好文学,但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学数理化。好在上苍给她一个聪明的头脑,让她不大用功就能把数理化学得很好。她不明白她要学那些定律、公式、原理干什么,将来她决不会靠它们生活。可是,她很清楚,不学这些,自己就考不上大学,就无法接受那些系统而正规的教育。好在到了高二就要分科,她就可以和物理化学“拜拜”了,这多少给了她一点安慰。她向来不愿意违背自己的意愿生活,因此没有入团,没有当干部,甚至错过了学校组织的一次又一次征文,但她却不得不强迫自己学数理化。生活,你永远没有办法让它尽如人意,它可不管你是不是天才。  
如今,来到了这所重点高中,她并不期望自己会受到什么宠爱,也不希望哪个老师能高看她一眼。她不巴结谁,也不讨好谁,她只要活得真实、自由、独立。她希望她死后,自己的墓碑上能刻上诗人叶塞宁的话:“活过,爱过,写过,发表过……”  
带着这种心态,在第一节语文课上,她认识了章玉老师。  
至今,柳笛还清楚地记得,当章老师走进教室的一刹那,不知怎的,原本嘈杂的教室忽然静了下来。似乎每个人都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头,但又什么也说不出来。章老师就是在这突如其来的静默中,缓慢地,甚至有些试探性地走上了讲台。  
讲台上的章老师太严肃了,严肃得几乎有些阴沉。那高挑的身材,挺直的脊背,苍白而毫无表情的脸,紧闭的双唇,以及那因黑色镜片而显得骷髅般空洞的眼睛,都给人一种冷冰冰、阴森森、凄惨惨的感觉。柳笛只瞥了他一眼,就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她觉得自己不是看见了一位老师,而是走进了一座阴暗死寂的古墓,或是闯入了一间笼罩着愁惨与恐怖的凶宅。  
没有自我介绍,也没有开场白,章老师开始讲课了。  
“同学们,今天我们学习朱自清先生的散文《荷塘月色》。请大家打开书,我把课文读一遍。”  
教室里掠过一阵轻微的骚动,但很快就平息了。柳笛看了一眼讲台,章老师空着手,没有带教科书。  
“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今晚在院子里坐着乘凉,忽然想起日日走过的荷塘,在这满月的光里,总该另有一番样子吧。月亮渐渐升高了,墙外马路上孩子们的欢笑,已经听不见了;妻在屋里拍着润儿,迷迷糊糊地哼着眠歌。我悄悄地披了大衫,带上门出去……”

天哪!所有的人都抬起了头,所有的人都张大了嘴,所有的人都把惊讶的目光投向了讲台,吃惊地看着讲台上那位老师微昂着头,倒背着手,一句接一句地背诵着这篇优美的散文。他居然是在背!而且背得那样清楚,那样有声有色。他那有感染力的声音中,有诗,有画,有情,有境,像朦胧的幻梦,像飘渺的歌声。他似乎把同学们带到了那牛乳般月光下曲曲折折的荷塘,看到了如诗如画的梦境:绿叶田田,荷花朵朵,清香缕缕,月色溶溶……更奇妙的是,他居然读出了朱自清那种颇不被人察觉的微妙心态——在不宁静的现实生活中追求刹那的宁静。同学们被陶醉了。而此时的章老师,似乎也沉浸在自己创造的意境之中,他那严肃而阴沉的脸变得柔和起来,这使他看起来有了一丝人的气息。  
“今晚若有采莲人,这儿的莲花也算得‘过人头’了;只不见一些流水的影子,是不行的。这令我到底惦着江南了。——这样想着,猛一抬头,不觉已是自己的门前:轻轻地推门进去,什么声息也没有,妻已经睡熟好久了。”  
章老师一字不差地背完了整篇文章。教室里静极了,同学们都屏住了呼吸,仿佛那有感染力的声音还在耳边萦绕着。然后,不知谁带头鼓起了掌,接着,教室里响起一片劈劈啪啪的掌声。  
章老师又恢复了先前的冷漠和严肃,对于这赞许和钦佩的掌声,他显得无动于衷,唇边连一丝笑纹都没有。这异乎寻常的冷漠,比刚才那准确而精彩的背诵更让同学们吃惊。大家不约而同地想起了那个“读”字——他竟然把“背”称作“读”!掌声渐渐地零落起来。  
待到大家都静下来后,章老师开始介绍作者。关于朱自清,他只说了这么几句:“朱自清,清华大学教授,文学院院长,是一位著名的学者,也是文坛上很有影响的散文家,同时是一个很有气节的中国人。我们在小学时接触过他的散文《绿》,初中时拜读过另外两篇散文《背影》和《春》。此外,他的文章,还有《匆匆》、《悼亡妇》、《择偶记》等。”  
“老师,那篇《择偶记》,您还能‘读’吗?”  
大家“刷”地回过头去。说话的是一个男孩子,高高瘦瘦的,红着脸,目光中充满了挑衅的火药味。于是同学们又把目光集中到章老师身上,其中有几束也染上了挑衅的味道。的确,这些从各个学校千挑万选出来的“佼佼者”们,最大的毛病是“自以为是”,而最痛恨的则是其他人的“自以为是”。章老师大概就被他们列入“自以为是,卖弄才学”之类的人了。背诵一篇脍炙人口的《荷塘月色》不算什么本领,如果要把这篇大家不熟悉的《择偶记》背出来,那才算真本事呢!同学们几乎都抬起了头,以一个旁观者的姿态,等待着章老师的回答。全班只有一个人慢慢低下了头,她,就是柳笛。  
是的,柳笛低下了头。她没有看过这篇《择偶记》,甚至连名字也是第一次听说。而她不知道的文章,全校大概就没有几个人能知道了。让章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背诵这篇既非经典,又非名著的文章,这难题——出得太大一些了吧。她有些替章老师担心了。也许,她是唯一一个替章老师担心的学生,因为直到现在,她也没想到“卖弄才学”“自以为是”之类的话。可是,她不知道怎样制止这件事,唯一能做的,就是用低头来表示抗议。  
章老师绷了绷嘴唇,脸上依然毫无表情。“我可以试一试。”他说。然后,他没有理会这句话引起的几声议论,开始背诵起来:  
“自己是长子长孙,所以不到十一岁就说起媳妇来了。那时对于媳妇这件事简直茫然,不知怎么一来,就已经说上了……”  
天哪!他又一句接一句地背下去了,依然是倒背着手,微昂着头,那样慢条斯理,那样从容不迫。柳笛惊讶极了,她抬起头,发现同学们都在悄声议论着,他们,和她一样震惊!  
可是,谁也没有办法证实,章老师背诵的文章,究竟是不是那篇《择偶记》啊!  
“老师,”一个声音打断了章老师的背诵,“《简爱》,夏洛蒂的代表作,您行吗?”说话的是另一个男生,他迅速从书包里拿出一本书,正是《简爱》。
“哪一章?”章老师似乎根本没看到那个侮辱性的动作。  
“第一章。”  
“那一天根本不可能出去散步了。不错,我们早上已经在片叶无存的灌木丛中逛了一个钟头……”  
“第三章。”  
“在我的记忆里,接下来的一件事是:我感到像做了一场恐怖的噩梦似的醒了过来……”  
“第十章。”  
“到现在为止,我已经详细记载了我的微不足道的生活中的一些事件……”  
“第二十五章。”  
“求爱的一个月过去了,它最后的几个小时已经屈指可数了……”  
“第三十一章。”  
“我终于找到了一个家……”  
到现在为止,男孩脸上惊讶的神色一直在告诉同学们,章老师背诵得准确无误。  
“三十六章。”男孩不甘心地再次开了口,“老师,请你接着这句话背:‘这是怎样的痛苦啊!而这个人却似乎下决心要拖延下去。’”  
章老师的右手突然攥成了拳头,身子也微微晃了一下。他久久没有开口,柳笛在他的额头上看到了一滴汗。  
同学们静默着,互相交会的目光中传递着胜利者的得意和喜悦。柳笛轻轻叹了口气。不知怎的,看着一张张幸灾乐祸的脸,她的心里那么不是滋味。  
章老师终于开口了,他沉痛地背出了下面的话:“他眼睛完全瞎了,是啊——完全瞎了——爱德华先生完全瞎了。”  
男孩放下了书,无可奈何地宣布了自己的失败。而其他同学却由此激发起更大的好奇心。他们七嘴八舌地把自己知道的中外名著一股脑的倒出来,尽管这些书,他们多半只知道名字。  
“《安娜.卡列尼娜》。”  
“《红楼梦》。”  
“《复活》。”  
“《黄河东流去》。”  
“《老人与海》。”  
……  
直到他们肚子里的书目都倒空了,这种考问才得以停止。可是无论是谁,都没有考住讲台上那位从容应考的老师。  
同学们终于服了,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服了。他们脸上的不满、轻狂、挑衅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钦佩和崇拜。他们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渊博,第一次感到了井底之蛙面对浩瀚天空时所感到的渺小和悲哀。  
而柳笛,她终于知道了什么是“天才”。  
可是,面对一束束投向自己的崇拜的目光,章老师依旧那样淡漠。他不动声色地问到:“还有什么需要我读的吗?”  
读?又是读!这些十六、七岁的孩子,就是再崇拜一个人,也不能忍受这个字所带来的狂傲和蔑视。教室里顿时沸腾起来。嘈杂声中,一个声音格外响亮:“老师,您为什么总把‘背’称作‘读’呢?难道您就是这样‘读’着书长大的吗?”  
这是柳笛的同桌发出的声音,这声音立刻引来一片责难。大家纷纷议论着,斥责着,仿佛他们面对的,不是几分钟前还被他们崇拜的教师,而是一个声名狼藉的罪犯。  
只有柳笛没有开口。事实上,在课堂上,她一直保持沉默,既没有参与提问,也没有参与声讨。  
章老师呢?面对这样群起而攻之的责难,他依然淡漠,似乎这些声讨与他毫无关系。柳笛不解地望着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似乎想找出他如此沉默的原因。突然,一个念头闪电般的划过脑海。柳笛被这个念头吓得一哆嗦,手中的语文书“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她瑟缩了一下肩膀,似乎在努力排斥这个念头,可是它却越来越清晰地呈现于自己的脑海中了:他没有带教科书,他试探性地走上了讲台,他一直把“背”称作“读”,他一直戴着那副该死的墨镜……天哪!柳笛突然觉得这个念头是那样真实,那样——可怕!她的脑子里嗡嗡然响着各种声音,这声音一点也不比教室里的声音小。她拼命摇了摇头,似乎这样就能把那个念头甩掉。然后,她再次凝视着那双戴了墨镜的眼睛。噢,这双眼睛是那样古怪,他仿佛不是面对一张张活生生的面孔,而是面对一片空旷的沙漠,甚至是一片无边的黑暗。  
教室里的嘈杂声渐渐平息下来,同学们很快就发现,无论怎样尖酸的谴责,都不能激怒讲台上那位沉默的老师。等到教室完全安静下来的时候,章老师终于缓缓地开口了:  
“同学们,我没有说错,我的确是在‘读’,因为,我只能‘读’印在脑子里的书!”  
同学们一下子蒙住了,柳笛第一个清醒过来。她的脑海中,流星般地划过一句话,一句用那样沉重的语气“读”出来的话:“他眼睛完全瞎了,是啊——完全瞎了——”  
低声而又痛苦地,她叫了声:“天哪!”  
“其实,”章老师又说,“高中的语文课,没有必要范读,照本宣科连我自己都觉得索然无味。语文是培养学生对语言文字的感觉,如果把它上成文学鉴赏课和思想教育课,那还不如自己在下面偷着看小说,因此,以后上课,我决不范读。可是,”他的语气又变得沉重起来,“可是今天,我却必须范读。我不得不这样做,即使这样很容易被误解为狂傲。希望大家能够理解我这些话。”顿了一顿,他又补充一句:“对了,在今后的语文课上,大家可以自行发言,不必——举手。”  
无须再解释什么了,最愚鲁的人也能从最后一句话中窥到了一切,如果是往常,这番反传统的话语一定会激起一阵热烈的掌声。可现在,同学们却含羞带愧地低下了头,不敢再看一眼章老师苍白的脸上那黑糊糊的镜片。柳笛用手抵住额头,那里正被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痛苦占据着。她没有惭愧,她只想哭。
三  
下课的铃声响了,没有人离开自己的座位。  
章老师又是缓慢地,试探性地走下了讲台。可是,不知从哪里伸出来的拖布头又大模大样地横在他面前。于是,章老师无可避免地拌了上去。“小心!”几名同学在他还来不及摔倒的时候,飞身上去,同时扶住了他。  
谁也没有想到,就在这一刹那,章老师的身子竟古怪地颤抖起来。他猛地一甩,象是要甩掉依附在他身上的几条毒蛇一样,把几个同学的手臂狠狠地甩开了。  
“走开!我不需要帮助!”他低低地喝到。  
这一切发生得那样迅速而突然。几名好心的同学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一时间还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可只有片刻,一种受伤害的感觉就从心底油然而升。大家迟疑地互相看看,又望了望章老师那略带着厌恶的,冰冷而阴森的脸,终于都一个个地回到了座位上。惭愧的感觉消失了,而报复的念头又复活了。他们如同刚才盼望章老师出丑那样,又暗暗地盼望着章老师跌交了。  
只有柳笛默默地跟着章老师走出了教室。  
走到楼梯口,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又蹿出了一名男同学,正和章老师撞了个满怀。柳笛急冲几步,一把扶住了他。这一回柳笛握得很紧,章老师竟然没有把她的手臂甩开。  
“谢谢你。但是,请你走开!”章老师的声音还是冷冰冰的,但语气却不乏礼貌。大概他做梦也想不到,扶住他的,居然是刚刚被他呵斥过的学生。  
“让我送您回办公室。”柳笛没有松手。  
“不!我不需要帮助!”声音已颇为严厉,还带着一股不耐烦的味道。几个学生从教室里探出头来。  
“让我送您回办公室。”柳笛仍然没有松手。  
“我想我已经说过了,”章老师显然在勉强压抑着自己的怒火,但声音却在不知不觉中提高了,“如果你没有听清,我可以再说一遍:我不需要帮助!现在,你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柳笛的声音很镇定,也很坚决,“可是,请允许我送您回办公室。”  
“如果我不允许呢?”他声音暗哑,眉头虬结,似乎准备要发火了。  
“如果您不允许,我会松开自己的手,”柳笛并没有被他吓倒,她用沉静的,坦率的,清晰的声音说,“不过,我会一直跟着您到办公室。在这期间,假如你遇到了麻烦,我还是要——帮助您。”  
“你对我最好的帮助就是从我身边走开!”章老师的声音已经冒着火了,“我不需要有人在我身边扮演上帝的角色!”  
“我不是上帝,也不想扮演什么角色,”柳笛的声音不疾不徐,不高不低,却清晰地回荡在走廊之中,传进了每一个人的耳鼓内,“我只是您的一个学生,作为学生,我不想看见自己尊敬和仰慕的老师被别人撞得东倒西歪。也许这些您都能忍受,但我却不能,就像不能忍受一个崇高的思想被人诋毁一样。”  
章老师突然沉默了。  
柳笛抬眼望去,想从章老师的表情中窥探到一些什么。可是,她看见了一张毫无表情的脸。事实上,他的脸一直是毫无表情的,包括刚才,他的声音已经喷着火的时候。  
半晌,章老师终于开口了:“你是个多管闲事的姑娘。”  
万料不到他竟说出这样一句话。柳笛笑了:“我不爱多管闲事,送您回办公室决不是闲事。”  
章老师的身子颤动了一下,很轻微,如果柳笛不是一直扶着他的手臂,她不会感到这下轻微的颤动。  
“你还很固执,”章老师的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是的,很固执,甚至同我一样固执。”  
柳笛又笑了:“也许吧。能同您一样固执,是我的荣幸。”  
“那么,除了固执之外,你能否保证自己不是一个多嘴多舌的人呢?”  
“我以自己的名誉保证,”柳笛诚挚地,坚决地,清清楚楚地说,“保证自己不会问一句看起来像是多余的问题,不会说一句听起来像是闲言碎语的句子,更不会和别人谈论任何有关您的话题。”  
章老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如果你能恪守自己的承诺,那么,请你,”他咬了咬嘴唇,“送我回办公室。”

四  
从那一天起,柳笛的名字,就与章老师紧紧连在了一起。  
她开始接送章老师上下课,开始在放学时送章老师到车站等车。担任语文科代表后,又开始天天中午帮助章老师批作文。期中、期末考试后,她还要利用休息时间代章老师批阅语文试卷上的客观题,和写试卷分析。她,成了出入老师办公室最多的,也是最忙碌的科代表。  
可是,仅凭这些,是不能轻易把自己的名字同章老师相提并论的。章老师不是那种轻易让你和他有瓜葛的人,相反,他宁愿拒所有人于千里之外,而独善其身、自行其是。这一点,只要看他一眼——不管这个人多么愚鲁迟钝,都能敏锐的感觉出来。那永远是黑白两种冷色调的着装,永远挺直的脊背,永远毫无表情的脸,永远空洞无一物的眼睛,构成了他永远的冷漠无情。因此,即使想接近他,帮助他的人,也多半会被这种冷漠吓退的。当然,也有一两个心肠极好的人,出于同情和怜悯,曾经试着想帮助他,却无一例外地被他那礼貌而又冰凉透骨的谢绝彻底打消了助人为乐的念头。久而久之,人们知道了“帮助”一词在章老师的词典里是永远行不通的忌语,因此,包括柳笛在内,谁也不敢在他面前提起这个词了。  
也许只有在课堂上,大家才感到章老师还有那么一点点的活力与生趣。讲台上的章老师,更多的给人一种“才华横溢”的感觉。他的确没有再“范读”过课文,可是没有人怀疑他能把古今中外的名著一股脑地背下来,而且能对它们一一发表自己独特的见解。他的课讲得精彩极了,那深刻的分析与精辟的阐述,能让讲台下的少男少女们从课堂议论到操场,从校内议论到校外,从今天议论到明天。而随着自我情感的投入,章老师冷漠的神情也开始有了些微的变化。虽然他在同学们哄堂大笑的时候,也从来没有露出过一丝笑容,但面部表情毕竟柔和多了,偶尔也会露出赞许和欣喜的神色。这让大家感到同他或多或少地拉近了一些距离。更可贵的是,章老师从不限制同学们的思想,而且常让那些“持不同政见者”畅所欲言。一次,在高校长和同年组的另一位语文老师尹鸿听课的课堂上,同学们为鲁迅的文风争论得不可开交,尤其是“反对派”的言辞,其激烈程度,足可以让鲁迅他老人家从坟墓里爬出来,和他们当众辩论。章老师认真倾听了双方的观点,然后画龙点睛似的发表了自己的见解:“也许鲁迅自己都不喜欢这种肃杀的文风,可却不得不使用它。因为这种文风是那个时代逼出来的。如果鲁迅少一分对民族和时代的责任感,而多一分胡适、林语堂般的闲情逸致,那么他的文风也许会不那么冷峻肃杀,可文坛上就少了一位用笔做刀枪的战士了。请问那个风雨如晦的年代里,我们是需要直面惨淡人生的勇士呢,还是要风花雪月的文人呢?”话音刚落,高校长就击案叫好,同学们也觉得自己的认识深刻了许多。课后,尹老师曾当着校长和全班同学的面,指责章老师不应该在课堂上如此放纵学生,对此,章老师只淡淡地应了句:“我认为,限制思想就是扼杀能力。”一句话,又引来了一阵热烈的掌声,也让尹老师的脸红了好一阵子。尽管他在事后拼命诋毁章老师的见解,却怎么也诋毁不了这样一个事实——每次考试,不管他在试卷上怎么做手脚,一班的语文成绩总比二班高那么一二分。别人都说,一班的学生能力太强,他们对语言文字的感觉太好了。  
可是,只要下课铃声一响,章老师脸上所有的赞许、欣慰和柔情,就像魔术桌上的茶碗茶壶一样,转眼间消失得一干二净,只剩下那张苍白而漠然的脸。同学们往往无法接受这种突如其来的转换,就如无法接受从鲜花满地的天堂,一下子掉入浓烟滚滚的火葬厂一样。没有哪个十七、八岁的中学生不崇拜知识和学问,可是他们更希望自己的老师充满了人情味。而章老师,你闭着眼睛听课,人情味还很浓。睁开眼,人情味跑了一半。一离开讲台,人情味就消失殆尽了。再加上他拒绝帮助的行为在第一天就伤了同学们的自尊心,因此让同学们去喜欢这样一个没有人情味的老师,几乎是办不到的。同学们只能在课堂上欢迎他,而课后对他“敬而远之”了。

至于在同事中间,章老师更是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冷落。同行是冤家,章老师的才华,足可以让所有的语文老师都成了他的“冤家”。而那种最让知识分子接受不了的“孤芳自赏”般的清高,以及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又让其他老师也成了他的“冤家”。章老师似乎并不在乎他有多少个“冤家”,因为他压根就在拒绝同所有老师的来往,那间只有一人的办公室就是最好的证明。因此,当那些“冤家”们明白闲言碎语对章老师一无所动之后,就只能对他报以冷落了。  
所以,这样一位不愿与任何人有瓜葛的老师,能允许柳笛的名字同他联系在一起,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了。究其原因,众口一词:“大概是因为柳笛对他照顾得太周到了吧。”  
的确,柳笛对章老师的照顾是无微不至的。入学第三天,她发现章老师办公室的暖壶经常是空的。于是,她开始天天早晨为章老师打水。头两天,暖壶里的水没有动。第三天,柳笛在暖壶旁发现了一包香片。打开瓶塞一看,一壶水被喝得一滴不剩。渐渐的,柳笛发现章老师的茶瘾实在不次于烟友们的烟瘾,于是每天打水后,她又主动为章老师泡一杯茶。可这一切,柳笛只字未提,章老师也从来没问。  
每逢大扫除,柳笛总是独自来到章老师的办公室打扫卫生。她拒绝了分配来的帮手,因为她知道章老师喜欢清净。她轻手轻脚地扫地、拖地、擦桌子,冒着危险擦玻璃,尽量不弄出一点响动。而章老师,只是紧绷着嘴唇,用手支着头,坐在那里沉思,对柳笛的到来恍若未闻。沉思是章老师脸上唯一的表情,柳笛知道章老师一旦陷入沉思,会几小时几小时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任何人都无法打断他的思绪。因此,在筋疲力尽地结束一切劳动后,她总是悄无声息地退出办公室。  
一个月后的某一天,章老师忽然对柳笛说:“请你到财务室,帮助我把工资领回来。”不知为什么,听到章老师亲口说出“帮助”这个词时,柳笛居然有一种想流泪的冲动。而看到了工资表的时候,她才知道,章老师在学校,其实只是个代课教师,说白了,就是个临时工的身份,并不属于学校的正式成员。她的心中突然生出一股打抱不平的愤怒,似乎这种安排不是侮辱了章老师,而是侮辱了自己。可是,她又能怎么办?这样一所学校,竟然能让一个双目失明的人来教课,这本身就是一种极大的宽容了。柳笛只好把那为数不多的工资如数交给了章老师。章老师随手接过来,放在自己的衣袋里。从那一天开始,每个月,不用章老师提醒,柳笛就会主动替他把工资取来。  
不仅是取工资,每次教职工开会,都是柳笛替章老师参加的,会后,她会把内容一一向章老师转达。有时,她会带来一些表格,这些表格,也是章老师口述,柳笛填写的。在各种各样的表格中,“学历”一栏,章老师总是让她填上“高中”。柳笛决不相信这样一位满腹诗书,才华横溢的老师,会只读到高中就结束了学业。她还记得,高一下学期,一个法国代表团来校访问,偏巧翻译有急事来不了,是章老师用流利的法语出色地完成了翻译工作,受到了法国客人的一致称赞。难道,那“法语”也是高中时学的吗?但是,想起自己的承诺,柳笛咬了咬牙,还是把疑问咽到了肚子里。  
冬天到了,肆虐的流感病毒侵袭到了章老师的身上。于是,柳笛带来了一盒“感冒灵”。“一日三次,一次两片。”柳笛从来不说一个“送”字。章老师接过药,默默地摸出两片,放在嘴里。一日,章老师咳嗽得厉害,甚至无法正常上课。中午,柳笛把一袋“止咳冲剂”泡到章老师的茶杯里。批作文的时候,章老师发觉“茶水”有些不对味,于是一反往日小口品茶的习惯,端起杯来一饮而尽。看着他毫不犹豫地把“茶”喝下去,柳笛竟然忘了去读作文,一种她自己也不了解的感动使她的眼里充满了泪水,她突然感受到了这样一个事实:“章老师信任她,只信任她!”  
是的,柳笛成了章老师在校唯一信任的人,他只接受柳笛一个人的帮助。凡是力所不能及的事情,他都可以毫不勉强地让柳笛去做,他不反对,也不忌讳人们把柳笛的名字同他联系在一起。甚至,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后,柳笛就成了他与外界联系的唯一纽带,就连校长要找章老师,也得经过柳笛的同意。柳笛有时也会问自己:“章老师为什么这样信任我呢?”她知道,不是因为自己照顾得周到,不是的。对于别人,章老师根本不给他们照顾自己的机会。也许,是因为自己始终恪守着初次相识时的承诺吧。的确,尽管心中有成千上万个迷团,她也从未向章老师提出任何一个有关他的问题,更没有和别人谈论一句有关章老师的话。每当别人想从她那里探听一些章老师的情况时,她总是付之一笑。其实,她也真的说不出什么来。章老师尽管和她接触得这样频繁,但除了必要的话之外,从不多说一个字。没有见过比他更“惜字如金”的老师了。别说闲谈,就是在工作中,能用一个字表达清楚的,他决不会用两个字。对于他的情况,柳笛所知道的并不比别人多。她只不过做到了不去主动窥探别人的隐私罢了。她知道揭一个人心灵的伤疤是件很残忍的事情,也许章老师正是为了保护自己,才把自己武装成为一块有棱有角的坚冰吧。柳笛可以接近这块坚冰,却决不能触摸,更不用说去窥探和融化他了。  
春天来了,柳笛在章老师办公室的窗台上,放了一盆小小的茉莉花。谁知到了夏天,它却以惊人的速度生长着,并开出了数不清的小白花。于是,章老师的茶杯里,开始溢出了茉莉花的清香。每当看见章老师对满室清清雅雅的香气凝神品味的时候,柳笛就会觉得,这样一个外表冷漠无情的人,其实内心深处,一定有着不为人知而深藏不露的情感。

五  
是的,章老师的确有着深藏不路露的情感,这一点,柳笛在一次次送章老师到车站,陪他等车的过程中,体会得最为深切。  
送章老师到汽车站等车,是柳笛一天中最轻松最惬意的事情。每天,放学铃声一响,柳笛就飞快地收拾好书包,第一个冲出教室,一路小跑着来到章老师办公室的门前。每次去章老师办公室,她都是这样一路小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然后,她轻轻敲响了门,却不进去。过一会,章老师拎着黑色皮包走了出来,她便挽起章老师的手臂,师生二人一起走出了校园,走向2路公共汽车站。  
从校园到车站的路很短,只有百十来米,但柳笛却觉得这百十来米的道路充满了一种无言的温情和惬意。夕阳把两个人的影子拖得长长的,晚风吹来,清清爽爽的,有时还会送来饭菜的香味,让人垂涎欲滴。三三两两的学生背着书包,从他们身边走过,撒下一路欢歌笑语——放学,大概是天下所有学生最高兴的时刻。踩着水泥方砖,听着两个人的脚步声清脆的响着,柳笛总会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轻松,一天的疲劳,都在这短短的一段路上烟消云散了。  
2路公共汽车站,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车站,没有凉棚,没有座椅,只有一个铁牌子,孤零零地立在那里。站牌旁边挺立着一棵高大的金丝柳,柔软的枝条一直垂到地面。春天,枝条上冒出一个个的小芽孢,嫩得几乎可以滴出水来,远远看去,一片朦胧而柔和的新绿。离站牌不远处,有一个小花坛,柳笛常常扶着章老师坐到水泥砌的花坛边沿上休息。花坛里栽种着几株丁香。随着金丝柳的芽孢渐渐长出绿叶,丁香也会绽开一朵朵紫色的小花,缀在心形绿叶丛中,就像散落在花坛中的一颗颗紫色的小星星。柳笛一直笃信着那个关于丁香的美好的传说,所以这时就会虔诚地去寻找五瓣的丁香花。如果找到了,就会偷偷地塞进章老师的皮包里,企盼着它能给章老师带来幸福。而章老师,往往会默默地拔出一棵青草,放在鼻子下面,嗅着草叶和泥土混合的芳香,渐渐地陷入了沉思。  
夏天是多雨的季节。每天清晨,柳笛最关注的就是天气预报,一旦预报有雨,她就会带上两件雨衣。而凑巧的是,章老师也往往带上两把伞。每到这个时候,师生二人就各穿着一件雨衣又各打着一把雨伞,全副武装地向车站走去。如果碰上狂风暴雨,章老师就会带着柳笛到附近的楼洞里避雨。柳笛最怕打雷。一次,一声惊雷爆炸般的在她耳边响起,她竟然吓得尖叫一声,一头扎进章老师的怀里,紧紧抱住了他的腰,好象章老师成了他的保护神。章老师颤抖了一下,但没有躲闪,也没有伸手楼住柳笛。他只说出了一句似乎像是闲谈的句子:“别怕,柳笛,这只不过是上帝在咆哮罢了。这世间的不平之事太多了,上帝偶尔也会看不过眼呢!”  
这声音依然那样冷漠平静,却在平静中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安慰的力量。柳笛抬起头,这才意识到自己伏在一个男老师的怀里。她红着脸松开了手,想解释两句什么,可章老师却缓缓摇了摇头,似乎“看”到了柳笛那份窘迫和不安。柳笛惊愕地看着章老师,那张脸依然毫无表情,似乎没有被雷声惊扰,也没有被任何其他的因素惊扰。  
秋天,高大的金丝柳开始落叶了,丁香也凋谢了,先凋谢的是薄薄的叶片,后凋谢的是细细的枝条。水泥方砖的小径上遍布着落叶,松松脆脆的,踩上去簇簇作声。章老师经常缓缓地踱着步子,专注地倾听着脚下那落叶的吟唱。夕阳和晚霞将他的发上身上染上了金色的光芒,这光芒与落叶的金黄相交融,看起来有一种震撼的、悲壮的美。一次,章老师拾起地上的一片落叶,轻轻地嗅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跑过来,好奇地问:“叔叔,落叶香吗?”  
从来没看见过章老师这样和蔼,他蹲下来,摸索地扶住小女孩的双肩,脸上漾起一片温柔。“落叶不香,”他说,“可是每一片落叶,都有太阳的味道。”  
柳笛突然不知被一股什么样的力量撼动了,觉得自己喉咙发哽,眼眶竟微微有些湿润。不知过了多久,她摸摸眼角,才发现那里噙着一滴泪。  
冬天,凛冽的北风刮了起来,刮得这个北方城市一片天寒地冻。金丝柳冻僵了,丁香树冻僵了,连那个铁铸的站牌也似乎冻僵了。柳笛只好不住地搓着手,跺着脚取暖。章老师尽管只穿着一件黑呢子大衣,却经常有意无意地站在柳笛身前,为她挡住呼啸的寒风。两人最喜欢的就是下雪,尽管那时等车的人特别多,车厢也很挤。晶莹的雪花落在每一个角落里,遮掩了一切丑陋,让世界变得那么纯洁和坦荡。柳笛欣喜地看着那雪花在路灯下飞舞,就像夏天那小小的萤火虫。而章老师则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任雪花坠满他的黑呢子大衣,坠上一层飘渺的银白。有时他会摘下手套,把双手插进厚厚的积雪里,好久才拿出来,手指已冻得通红。  
是的,从学校走到车站是美好的,在车站等车也是美好的。尽管在这段时间里,两个人几乎从不交谈,但彼此都会感到一种无言的温馨。只有在这时,章老师那深藏不露的情感,才能在不经意中稍稍流露出一点点,而当这种情感流露出来的时候,柳笛就会觉得自己的心,和章老师贴近了许多。可是,汽车总是要来的。每当2路汽车驶来的时候,章老师总能比柳笛先发觉。他能倾听出各种车辆的声音,从来没有出错。柳笛只好无奈地扶着章老师上了车。随着“咣当”一声,铁门关上了,关走了所有的轻松与惬意,只留下了难以言表的失落和怅惘。

六  
又是一个炎热的中午。  
柳笛坐在章老师对面的那把椅子上,手里握着一本还没有打开的作文本。这是全班唯一没有批阅的作文本了。柳笛踌躇着,脑海中反反复复地回荡着这样一段话:“‘我的老师’之类的作文,想必大家都已经写厌了。但小学生的作文和高中生的作文总不能在同一档次吧。希望大家能写出些新鲜的东西,写出高中生的水平。只提出一个要求:这次作文,不能写我。如果违反了要求,对不起,零分。”  
这是章老师在作文课上的一段话,这段话在她脑海中已经萦绕了整整一周了,今天中午,更是一遍又一遍的在她头脑中回荡。章老师向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所以,她读过的所有作文中,竟没有一个敢“犯规”的。柳笛的手心渗出了汗水,可是,手中的作文本,她还是没有勇气打开。  
“柳笛,”对面的章老师开口了,“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今天中午,你只读了九本作文。”  
当然,全班50名同学,每天要读十本作文,这一点,她和章老师都很清楚。她看了一眼章老师,依然是毫无表情的脸,严肃,冷峻,却有着无法抗拒的威力,和凛然不可侵犯的尊严。哎,该来的总要来的,谁让……她咬了咬嘴唇,心一横,打开了作文本。  
“《记一位老师》。”柳笛终于读出声来,“章玉先生是我高中的语文老师……”  
章老师浑身一震,脊背就不知不觉地挺直了,仿佛被蜜蜂蛰了一下似的。他的眉峰开始聚拢起来,面孔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别读了,零分!”他的声音严峻、冷漠而凌厉。  
柳笛瑟缩了一下,但还是接着读下去:“他教了我整整两年……”  
“零分!”章老师又一次重复着这个分数,声音冰冷到了极点。他咬住了下唇,胸脯在微微地起伏着,似乎正在压抑着心中的怒火。  
柳笛依然在读:“入学时,我没有想到他是一个盲人……”  
“行了!别读了!”章老师触电似的跳了起来,他的脸色变得像铁一般青,胸脯剧烈地起伏着,鼻子里气息咻咻,像野兽般喘着气,“零分!零分!!零分!!!”他连珠炮似的喷出了三个“零分”,一声比一声高,每一声都像一发带着火的炮弹,毫不留情地射向了柳笛。  
柳笛害怕了,她已经预料到章老师会生气,但从来没想过章老师会发火,而且会发这么大的火。在她的记忆中,章老师从来没发过火,他给人的感觉就是冷,冷得像南极千年不化的冰山。天,谁能想到一座冰山也会喷出愤怒的火焰?柳笛觉得自己的心在胸膛里一个劲地往上蹿,似乎已经蹿到了喉咙里,而且马上就要从口中蹿出来了。可是,挣扎着,也靠着一些惯性,她还是把后半句读了出来:“更没有想到,他会给我带来如此巨大的震撼和影响,在我的心中留下永远不能抹杀的烙印!”  
读完了这句话,柳笛瘫软在椅子上,她觉得再也读不下去了,短短的一个开头,竟耗费了她积聚了一周的勇气。 章老师忽然愣住了,这后半句话好象一个神奇的魔法棒,一下子点住了他。他呆了几秒钟,脸上的愤怒渐渐褪去了,脸色由铁青转为苍白。“柳笛,”他说,声音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和冷漠,“这是你的作文吗?”  
“是。”柳笛轻声说。这是章老师第一次询问文章的作者。  
“那么,”章老师慢慢地坐下来,“你可以把这篇文章读完。”  
柳笛的心中,忽然涌起了一股无言的感动。虽然违反了作文的要求,但,大概只有她能理解章老师制定这个要求时心中那不得已的苦衷,所以,此刻,也只有她能体会到,章老师做出这个决定,是用了多大的勇气和毅力。她觉得自己消失的勇气又回来了。展开自己的作文本,她抑制了一下激动的心情,缓缓地读了起来。  
文章很长,柳笛似乎要把这两年所有憋在心里的话都倒了出来。她写了章老师的第一堂课,和课后的初次相识;写了在升旗仪式上唱国歌的时候,全校一千多名师生,只有章老师一人唱起了国歌;写了章老师批阅作文时的情景;也写了她送章老师到车站等车时的感受……章老师静静地听着,一句话也没有说,深沉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看起来是沉默寡言的,也是深不可测的。终于,柳笛读到了文章的结尾:

“这就是章老师。他是一个谜,一个无法解开的谜。虽然我从没试图去解开这个谜,但心中总会缠绕着许许多多的疑问……”她突然停下了,迟疑着不肯读下去。  
“往下读,不要怕触动我心中的伤疤!”章老师终于插了第一句话。  
柳笛心一动,双目失明的章老师,居然能“看”穿她的思想。这种穿越力让她惊异而震动。她只好接着读下去:“他的眼睛是怎样失明的?他有亲人吗?他为什么有满腹学问却只有高中文凭?他遭遇了怎样的灾难才能让自己的脸上永远没有笑容……我找不到答案,也知道这样的寻找,可能就是对章老师一种变相的伤害。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章老师才把自己武装得如此冷漠吧。可是,不管怎样,我都认为他是我遇到的最出色的老师。一次次的相处,我总能在他身上发掘出一些崭新的东西,一些属于思想与感情方面的东西。这些东西总能使我感动,使我震撼。他拥有一些别人很难拥有的东西,那就是——伟大的思想和崇高的精神!我只能这样总结他:他以前的故事,飘渺得像远处的萤火;他的思想,深远得像高山森林;他的感情,像海洋深处涌动的暗流;他的心灵,像一个丰富而伟大的金矿。”  
柳笛放下作文本,长出了一口气。她抬眼去看章老师,想从他的表情中发现一些什么。可是章老师依然毫无表情。他的脸就像一张无字的白纸,你不可能从那上面读出任何一点东西。  
房间里静极了,只有那盆小小的茉莉花,静静地绽放出满屋子的清香。  
好久,章老师终于开了口,:“你真的不想解开这些疑团吗?不,你想。只不过为了恪守自己的承诺,更为了不触痛我心中的伤痕,你把这份欲望整整压抑了两年。两年,真难为你了。”他的眉心蹙了蹙,唇际飘出一声几乎听不出来的叹息,“你想知道和我有关的事,是吗?”他轻轻地说,似乎在问柳笛,又似乎在问自己,“好,”他下决心的点了点头,声音冷淡而坚决,“那么,我就满足你的愿望,给你讲一些我的故事。”  
柳笛一凛,她张大了眼睛,惊愕地瞪视着章老师。这太出乎意料了,太……不可思议了。“章老师,”她结结巴巴地说,“您可以不讲,如果您觉得……”章老师挥了挥手,止住了她的话。他拿起茶杯,慢慢地品了一口茶,似乎在回味着茶中的苦涩。然后,他开始讲起了自己的故事,声音很平静,很自然,仿佛在叙述一件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情:  
“我不是本地人,我的家乡在苏州。我的父亲是一位中学美术教师,因为自己没有实现当画家的梦想,所以把希望都寄托在我的身上。可能得益于他的遗传,我从小就对色彩和光线有着极为敏锐的感觉,也练就了一双善于观察的眼睛。可是,我却疯狂地爱上了文学。因为有美术的一点点天赋,我非常善于观察和捕捉生活,能很快地从生活中提炼出我需要的素材来进行构思和创作。而艺术家们对美的发现和对生活的热爱,又会常常点燃我创作的激情。你知道,这些对于一个爱好文学和写作的人来说,意味着什么。我迷上了文学已经到了不可自拔的程度,于是,在高考的时候,我背着父亲报考了北大中文系,并以全省第一名的成绩被录取。”  
他忽然停了下来,若有所思地端起了茶杯,却没有往唇边送。凝神思考了一会,他又开了口:“柳笛,你将来考大学,一定要考北大,那真是人类知识和精神的圣殿。”  
柳笛怔了一下,她从那平静的话语中听到了一丝蕴涵着的,难以察觉的关切。还没有来得及细细品味,章老师的声音又在她耳边响起了:  
“我来到北大,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如鱼得水。我一头扎进了知识的海洋,开始疯狂地汲取,而那与生俱来的天赋和惊人的勤奋,又让我很快成为同学中的佼佼者。那时,用‘出类拔萃’来形容我在同学们中的地位是一点也不过分的。我拥有让他们羡慕不已的东西——一双善于观察的眼睛和一颗易于感受的心灵。就这样,我在北大度过三年美好的时光。就在毕业之前的那个寒假,我的父母因为工作调动来到了这个离北京不远的城市,于是,我回来和他们一起过春节。而就在春节的前一天,发生了那场可怕的火灾……”
“啪嗒”一声,柳笛手中的笔掉在了桌子上。她看了看章老师,不知怎么的,竟希望他能停止这残酷的叙述。章老师终于把手中的茶放到唇边,饮了一口。茶已经凉了,大概味道更苦涩了吧。  
放下茶杯,章老师并没有像柳笛希望的那样停止,他继续平静而低缓地叙述着自己的故事:  
“直到现在,我还记着那夜的火光。火光是那么明亮,那么明亮,那么明亮……我一直在想,我的父母在如此明亮的火光中升入天堂,一定是非常快乐。我真想和他们一起去了,去天堂观察那光和色,感受美好与快乐。可是我没有,我视觉中的最后记忆,是火光中的一堵墙向我砸来,然后,我的眼前就是一片黑暗——永远的黑暗。”  
章老师终于停止了他的叙述。他的脸依然是那样平静,平静得没有一点激动的涟漪。柳笛用手支着额头,感到无法述说的痛。那有如死水般的叙述,以难以名状的力量,扯碎了她五脏六腑,震动了他整个神经。她没有哭,她哭不出来,她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在那儿缓缓地滴着血——一点、一点、又一点地滴着血。  
“怎么样?听了我的故事,你有何感受?”章老师的声音依然自然而平静,就如他刚带着同学们分析了一篇小说,现在正在询问大家的心得体会一样。  
“痛苦!”柳笛从牙缝中吐出这样两个字。  
“你说什么?”章老师“霍”地站了起来,他的身子僵直而颤抖,似乎受到了突如其来的震撼。  
“痛苦!”柳笛又重复了一遍。除了这两个字,她没有别的字可说。  
章老师的嘴唇忽然轻微地颤抖起来。他猛地转过身去,摸索着抓住了窗框。他似乎在克制着自己。几秒种后,他的身子不再颤抖,背影看不出任何异样,只是,那紧抓着窗框的手上,爆出了几条又粗又长的青筋。  
好久,他终于缓缓地开口了,身体依然背对着柳笛:“你知道吗?以前,当我向别人讲述这段往事的时候,也曾问过他们的感受,而他们的回答,无一例外的逃不过两个词——‘同情’和‘可怜’。”  
柳笛震动的抬起了头。一刹那间,她了解章老师似乎比两年来了解的还要深刻得多。她突然明白了好多以前不明白的东西。她明白了章老师为什么要拒人于千里之外而独善其身,明白了章老师的冷漠和孤傲,实在是缘于不得已的苦衷,也明白了章老师为什么能信任她,接受她的帮助了。有谁愿意生活在与世隔绝的孤独中?有谁愿意不为人所知,不被人接受?可是,“同情”和“可怜”本身就是一种歧视。而建立在“同情”和“可怜”基础上的帮助,更是对章老师尊严的一种否定和嘲笑。因此,章老师用冷漠和孤傲来武装自己,他宁愿错误地拒绝个别真诚的关怀,也不愿屈辱地接受太多带有歧视的帮助!他自愿与世隔绝,虽然这样会隔绝掉所有的快乐和幸福,但最起码也会隔绝掉带有侮辱性的“同情”和“可怜”。只有隔绝,才能让他保存着自己的尊严!  
上课的铃声突然响了起来。章老师转过了身子,脸色一如平日苍白而冷漠。“柳笛,”他说,“上课了,咱们走吧。”  
“可是,”柳笛看了看桌子上的作文本,“我的作文……”  
“零分。”  
柳笛愣了几秒钟,她直视着章老师,想说些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口,只能在喉咙里干噎着。然后,泪水就涌进了她的眼眶,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抓起笔来就写,用力如此之猛,甚至于划破了那厚厚的纸张。  
  “我不能违背自己的承诺,”章老师一字一句地说,似乎每个字都很有分量,“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我没有后悔听了这篇文章,更没有后悔——对你说了这些话!”  
又是一阵泪水涌入柳笛的眼眶,它冲掉了原先噙在眼中那失望和委屈的泪,让柳笛的眼睛变得清亮而闪耀着光彩。章老师默默地,主动地把手臂伸给了柳笛,柳笛颤抖了一下,然后轻而稳定地扶住了他。于是,两人就像平常那样,并肩走出了北楼,向操场南面走去。  
起风了,一阵夏天罕见的风。整个操场,立刻成了黄沙飞扬的世界。柳笛和章老师搀扶着的背影,渐渐在风沙中模糊了,只听见一段清纯的歌声,从不知哪个角落的窗口,向这混沌的世界飘来:  
“伸出你的手,  
  让我来搀扶,  
  走过苍茫孤寂的沙漠,  
  寻找渴望以久的绿洲……”  
尽管狂着呼啸,这飘渺而清纯的歌声,却始终是那样清晰,那样执着地在天地之间回荡……

七  
  可怕的高三终于到了。  
  不管这些刚刚参加过“成人仪式”的孩子们愿不愿意,他们必须接受作为“成人”的第一个挑战——考大学。而接受的方式,就是一头扎到书堆里,填鸭似的学、学、学。大学的校门开着,可是每十个学生里只有一个能走进去。为了使自己从千军万马中脱颖而出,成为通过“独木桥”的一分子,每个人都在拼命的给自己加码,头不抬眼不睁地学习,而且还在暗中互相较量着,生怕别人比自己用功,而在某一天超过自己。这世界本身就是个竞争的舞台,到处都存在着明争暗斗,你是强者才能获胜。优胜劣汰,这在人类还是猿猴的时代就成了不变的法则。  
  学校开始增设了晚自习,从晚上六点开始,每天两节,第一节老师讲课,第二节考试或自由复习。没有人埋怨。这是迟早的事,如果不开设晚自习,倒会有一群家长和学生怨声载道。柳笛和章老师自然也被卷进了复习的旋涡。刚开始,学校害怕章老师无法承担那繁重的教学任务,准备给柳笛的班级换一个语文教师,没想到却遭到学生强烈的反对。大家写了一封措辞激烈的联名信,派柳笛到高校长和教导主任那里交涉。柳笛作为同学们的全权代表,只说了一句话:“章老师无法胜任的工作,我都可以一力承担,在章老师身边,没有人能够取代我的位置,在我们心中,也没有人能够取代章老师的位置。”高校长听后,长长叹了口气。他抚摩着柳笛的头,慈爱而担忧地说:“孩子,我真无法想象,你毕业后,章老师该怎么办?”  
  柳笛一愣,是啊,毕业后,谁来照顾章老师?谁来帮助他工作呢?可是,毕业是一年之后的事情,现在首要的,是把章老师留在自己身边。结果,他们赢了,章老师被留了下来,而柳笛肩上的担子,无形中就更重了一些。五点放学时,柳笛照例要往章老师的办公室跑。如果晚自习没有章老师的课,她还要送章老师到车站等车。如果有,她就在办公室里帮助章老师改改卷子,或抄一些复习题的答案。第一节晚自习到七点半才结束,等车已经来不及了,所以,章老师干脆住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两张椅子拼在一起,就是一张床;一件军大衣,就是一个棉被;一块面包或一袋方便面,就是一顿晚餐。北楼取暖设备并不好,柳笛索性把自家的电暖气拿到了章老师的办公室。章老师接受了,没有说一个“谢”字。  
  新的一年在师生们的忙忙碌碌中,悄悄地向大家走来。12月31日,一早就下起了雪。雪花密集地飘舞着,不一会就染白了大地,染白了房屋,染白了树木,让整个城市都笼罩在新年的气氛中。这一天,学校破例没有上课,而是让所有学生——尤其是高三的学生以班级为单位,召开新年联欢会。孩子们从繁重的功课中逃了出来,立刻都显出了活泼的,爱笑爱闹的天性。他们在缀满了雪球的冬青上,挂上了一条条彩带,一串串红灯笼,还有一张张精美的贺年卡。不知谁别出心裁,把几串风铃挂到了冬青上,于是,一阵阵悠扬清脆的风铃声,伴随着少男少女们活泼轻快的笑声,飘洒在整个校园的上空。  
  教室里更是热闹非凡。每扇窗户都用彩漆喷涂上各种各样有趣的图画,并无一例外用夸张的字体写着英文“Happy New Year To You”。黑板上,画着圣诞老人,画着生日蛋糕,画着米老鼠,唐老鸭,画着久违了的卡通和童年。无数的彩带,无数的拉花,无数的气球,无数的纸屑,还有无数的笑脸,无数的笑声,构成了无数的欢乐和喜悦。猜谜、传花、唱歌、跳舞、做游戏、演小品……孩子们充分发挥了自己创造的天性,充分表现出人类快乐的本能。没有习题,没有辅导,没有作业,没有考试,今天,是属于学生的,是属于青春的,是属于欢笑和梦想的!  
  柳笛也被卷入这热闹的人群,和大家一起唱,一起跳,一起鼓掌,一起欢笑。高三的日子的确太压抑了,属于柳笛自己的时间也太贫乏了,她真需要放松一下自己,让那绷紧的神经和疲惫的身体好好休息休息了。她是个爱独处的孩子,可是今天,在同学们中间,她却感到兴奋,感到充实,感到一种难得的发泄般的快乐。她终于领悟到了,再孤独的人,也会在内心深处有一种渴望,渴望和他人交往,被他人所知。而在领悟这个道理的同时,她更深深地体会到,章老师自愿选择了孤独,该有多么大的勇气和毅力。


联欢会直到下午两点才结束。同学们意犹未尽。班长忽然大喊一声:“歌厅!歌厅!谁去歌厅!”  
  立刻有一个很小的声音说:“中学生不准去歌厅。”说话的是柳笛。  
  “去**不准!”班长突然口吐脏字,“我们憋了三年了,就这一天,还忌讳什么!何况,歌厅又不是什么肮脏龌鹾的地方,我们只是去那里聚会联欢而已。谁跟我去?出了事,我兜着!”  
  立刻,有二十多人站到了班长旁边。柳笛一看,大多数居然是那些成绩不错的同学。他们大概比别人更感到憋闷,更需要发泄。  
  “柳笛,你去不去?”班长问她。  
  “我……”柳笛迟疑地望着北楼四楼那个小小的窗口。  
  “章老师嘛,”班长看出了她的心思,一句话就解决了问题,“现在才下午两点,五点钟,咱们保证回来,误不了你的事。”  
  “可是……”柳笛还是不放心。雪下得更大了,大片大片柔软的雪花,使她简直看不清那扇小小的窗户。它在扑朔迷离的雪花中,显得那样渺小而孤独。  
  班长注视着柳笛,这个小女孩,即使在臃肿的冬衣包裹下,也能看出她的美来。那纤细的眉,小小的嘴巴,白皙而细腻的皮肤,瘦削而动人的下巴,还有那双眼睛,那样深沉清亮,那样充满诗情画意,又那样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股描绘不出来的天真与宁静。这样一个轻灵如水的女孩,这样一个让全校男生都为之心动的女孩,居然在平日里连正眼也不瞅他们一眼,而宁愿围着那个瞎子转。他突然感到一种不平衡。咬了咬牙,他开始“煽动”了:“同学们,柳笛是咱们学校最漂亮的女孩(在柳笛面前,谁也不敢用‘校花’这个词,怕这个词亵渎了她),可是她却从来不给咱们男生面子,今天又要不参加咱们的聚会。难道高三(1)班的男生,真的这么窝囊吗?”  
  同学们立刻发出了一片近乎起哄似的喧闹声。柳笛赶紧摆了摆手:“行了行了,我去还不成吗?算我怕了你们了!”  
  于是,大家簇拥着,去了学校附近的一个歌厅,要了一间最大的包房。歌厅四面无窗,门一关,里面就不知是白天还是黑夜了。班长别出心裁地点燃了几支红色的蜡烛,室内立刻弥漫着温馨浪漫的情调。这一下,同学们都放开了,纷纷拿出自己的“绝活”。柳笛从不知道,班级里还有这么多的人才。“瞌睡虫”袁柯的霹雳舞跳得棒极了,他浑身上下好象没有一块骨头,哪个部分都能扭曲。跳到最后,他竟然单手撑地,在地上飞快地转起圈子来,博得大家一片喝彩。班长的情歌唱得实在动听,《再回首》、《其实你不懂我的心》、《爱在深秋》、《谢谢你的爱》……也不知他唱了多少首。反正这里不是校园,没有人会指责你“少儿不宜”。几名吉他手组成的“男人乐队”,唱起自编的校园民谣,简直盖过了“老狼”和他的《同桌的你》。女孩子也不甘示弱,一曲疯狂的“迪斯科”让那些男生们目瞪口呆。柳笛惊讶极了,这些“天才”们,怎么平日里一个也没有被发现呢?是啦,禁锢在书本里,挣扎于题海中,背负着沉沉升学负荷的孩子,怎能有机会去展示他们的才能呢? 如果不是这次聚会,大概直到毕业,他们留给别人的印象,都会是一群埋头苦学的书呆子。  
  柳笛被感染了,被这自由和欢乐的气氛感染了。她和他们一起高歌,一起狂舞,一起欢笑。在大家的怂恿下,她也表演了一支英文歌曲——卡朋特兄妹的《昨日重现》:  
  “快乐的日子并不长久,  
  它早已无影无踪。  
  如今它又回来,  
  像失去的老朋友一样。  
  哦,我喜爱的老歌……”  
  这淡淡的,带有一点感伤和怀旧情绪的旋律立刻感染了同学们,大家情不自禁地和她一起唱起来:  
  “所有美好往事,  
  清晰地重现眼前,  
  我仍然像以前那样,  
  流下了眼泪。”  
  一曲唱罢,所有的人真的泪流满面。  
  这样的场面,这样的气氛,不能不让柳笛感动。青春是真诚的,青春是快乐的,青春是有感染力的。柳笛就被它深深的感染了,她忘了时间,忘了地点,忘了一切,更忘了那扇小小的、模糊的窗户,和窗户后面那个焦急等待的身影了。

9
直到尽兴走出歌厅,看到风雪弥漫中的沉沉夜色时,柳笛才醒悟似的跳起来。“天哪!几点了?”她惊叫着问旁人。  
  “八点半。”一个同学不经意地看了一下表。  
  “什么?”柳笛的脑袋“嗡”的一下炸开了。八点半?自己居然玩到了八点半!她突然觉得自己的身体无法抑制的颤抖起来。而和身体一起颤抖的,还有那颗扑扑跳动的心脏。来不及细想,她撒腿向学校跑去。天,自己怎么会玩儿到八点半!怎么居然把章老师给忘了!章老师,章老师呢?他现在在哪里?柳笛的心就像打翻一锅沸油,滚烫、烧灼而疼痛。她觉得自己真是个混蛋!  
  雪,下得更大了,而且不知什么时候起了风。凛冽的北风卷起一团团一堆堆的雪,往柳笛的脸上身上扑打过来。柳笛觉得自己穿得够臃肿的了,却一个劲地打着哆嗦。她想起了章老师,他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呢子大衣啊!天,章老师,你究竟在哪儿?如果你在办公室里,你如何能熬过这长长的,寂寞的下午?如果你已经回家了——哦,这样的大雪天,你是怎么走到车站的?柳笛的心乱成了一团,尽管风雪这么大,她还是加快了脚步,趔趔趄趄地向学校奔去。  
  终于,她跌跌撞撞地闯进了校门——上帝,校门居然没有上锁。习惯性的,她抬眼向四楼那扇小窗户望去。办公室没有开灯。可是,那又能说明什么?盲人是永远不需要光明的。柳笛不加思索地扑进了北楼。  
  楼内也没有开灯,柳笛立刻陷入到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方向感消失了,光与色消失了,她只能凭着记忆,摸索着,一点点地顺着楼梯爬上去。听着楼梯的地板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音,被一团混沌虚无的黑暗包裹着,柳笛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怖和孤独,没有天,没有地,没有日月星辰,没有山川河流,没有花草树木,没有鸟兽鱼虫,整个世界就剩下一个孤零零的自我,像一艘孤独的小船,在无边的黑暗中战战兢兢地漂泊,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暗礁撞得粉身碎骨。黑暗,大概是最可怕最不幸的世界了。柳笛突然想到,章老师,不就是整天整夜生活在这样的世界中吗?五年前的那场大火,就注定了他今后的命运——逃不掉的无边黑暗,走不出的无边黑暗,无尽无止的无边黑暗。此时,她才觉得自己能体会到一点点章老师失明时的心境了。哦,盲人的世界本就孤独,章老师又自愿把自己砌进更深的孤独,而今天,自己又奉送给他一分孤独……自己,实在残忍!  
  终于来到了四楼。柳笛的眼睛已经开始适应了暗淡的光线,勉强能够看见物体的轮廓了。她刚辨认出了那扇门,就急切地向它奔去。可是,来到门前,她却习惯性地停住了脚步。迟疑了一下,她轻轻敲响了门。  
  没有人回答,四周死一般的寂静。  
  她再敲,依然是寂静,可怕的寂静。  
  她猛的推了一下,虚掩的门立刻开了。  
  屋里一团漆黑。柳笛点亮了灯,突如其来的光明让她睁不开眼睛。然后,她看清了屋里的一切。办公桌、椅子、茶杯、暖壶、茉莉花、还有那个电暖气……还是老样子,只是,没有章老师。虽然在预料之中,柳笛还是感到难言的失望和惆怅。她再次扫了一眼,突然,她发现章老师的帽子和手套,居然忘在了办公桌上。她的心一紧,没戴帽子手套,章老师能去哪里?然后,在帽子手套的旁边,她还意外地发现了一张纸,纸的旁边,是那支用来批阅作文的红色钢笔。难道,章老师写过什么吗?三年来,她从未看过章老师写字,即使在上课,他也从不板书。她哆哆嗦嗦地拿起纸,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发抖。纸上没有字,只是纵横凌乱地画满了问号:大的,小的,轻的,重的……各种各样的问号重叠着,交错着纠缠在了一起,象一团乱糟糟的麻。有几个问号画得太重了,甚至划破了纸张。显然,画这些问号的人,当时是多么焦灼、烦躁而忧虑!柳笛的心中猛的一阵抽痛,泪水劈劈啪啪地落在了纸上,浸湿了纸上那鲜红的问号。问号上的红色在扩大、扩大,终于模糊成一片血一样的殷红。她的心也如那些纠缠在一起的问号一样,被痛悔与内疚纠缠着。章老师,您在询问谁?您在询问什么?您是在问那个科代表为什么没有来接您吗?是在问她为什么把您一个人冷落在这里,让孤独一点点地啃蚀您的灵魂吗?您可知道,她居然把您忘了,把您忘了……

10

泪眼模糊中,柳笛又看见了那遗落在办公桌上的帽子和手套。哦,如此焦灼忧虑的章老师,竟然没戴帽子手套就出去了。在这风雪弥漫的夜里,他会去哪里?难道,是去寻找她吗?天,他怎么去“寻找”啊!柳笛心如刀绞,冷汗就从额头上冒了出来。再也不管楼内有多黑暗了,她掉转身子,旋风般地冲出了办公室,冲下了楼梯,冲到了收发室的门前。  
  不顾一切的,她敲响了收发室的门。“李大爷!李大爷!”她拼命喊了起来。  
  李大爷慢腾腾地走出了收发室。柳笛一把拉住了他的手:“李大爷,章老师呢?你看见章玉老师了吗?”  
  “章老师啊,哦,看见了。”李大爷的声音苍老而缓慢,“五点钟的时候,他到我这里来,问我看没看见你出去。我告诉他:没有哇。真的,出去的人那么多,我真没有看见你,尤其是,这次,你没有和章老师一起出去。”  
  柳笛心中一酸。没有和章老师一起出去,这就是一个错误。  
  “章老师听我这么说,就执意要去你们班看一看。”  
  “啊!他去了我们班!”柳笛惊呼起来。天很冷,可她觉得脊椎骨都在冒着冷汗。  
  “是啊,”李大爷叹息着说,“我劝他不要去,可他不听。他的脾气你也知道,我又不敢帮助他,只好看着他一步一滑地向操场南边走去。雪下得这么大,他又什么也看不见,我眼睁睁地看着他跌倒了,爬起来。然后又跌倒了,又爬起来。哎——”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真的,我真数不清他跌了多少个跟头。他居然连帽子也没戴……”  
  “行了,李大爷,别说了!”柳笛觉得心脏撕裂般的疼痛,头上的冷汗黄豆般地沁了出来。这一切都是她的错!都是她的错!“后来呢?”她又急切地问到。  
  “后来,我实在不忍心看下去了,就回到了收发室。”  
  “然后呢?章老师到底去了哪里?”  
  “这,我可不知道了。”李大爷的脸上一片茫然。  
  柳笛失望地叹了口气。打听了这么半天,她还是不知道章老师的下落。章老师会去哪里?会去哪里?她焦急地,反复地问着自己。突然,她脑中灵光一闪——车站!对,车站!自己怎么把车站忘了呢?不假思索的,她又向车站跑去。  
  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小得多了。粉屑似的雪花,零零散散地在空中飘浮着。人们早已回家过年去了,冷冷清清的马路上,竟看不到几个人影。路灯发出暗淡的光芒,没精打采的。这光线与雪地的银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片寂寥的青白色。柳笛的脚步不知不觉中慢了下来。她在冷清的人行道上走着,越走越不是滋味,那平素短而充满生趣的方砖路,此时却显得漫长而单调。离车站一点点的近了,近了,柳笛突然感到了一种莫名的胆怯。章老师会在车站上吗?最后一班公交车早就开走了,他还在车站干什么?自己遗忘了章老师,又有什么资格期盼他在等着自己呢?柳笛咬了咬嘴唇,脚步更慢了,每走一步都是那样沉重。她想早些走到车站,又害怕早些走到车站。带着这种矛盾的心里,她终于看到了那个孤零零的站牌。站牌的下面,一动不动的,挺立着一个高大的身影。借着路灯暗淡的光线,柳笛认出了,那,正是章老师。  
  是的,这是章老师。他还是穿着那件单薄的黑呢子大衣,没有戴帽子和手套。他站在站牌的旁边,一只没有戴手套的手紧紧抓住站牌的铁柱子。他站在那里有多久了?没有人知道。柳笛只是看到,他的身上发上,已经落了足有一寸厚的积雪,双脚陷在雪地里,脚面已经被雪埋没了。他就这样一动不动的站着,在青灰色的灯光下,他看起来就像一座花岗岩的雕塑。  
  柳笛呆住了,一时间,她被这无言的雕塑震撼得不能思想,不能呼吸。然而只有片刻,她就觉得自己的心脏在痛楚着,在绞扭般的痛着,痛得她手心冰冷而额汗涔涔。泪水涌进了她的眼眶,泪眼朦胧中,她觉得章老师已经变成了水雾中模糊浮动的影子。她抹了一把泪,把手按在胸口上,下意识地安抚着痛楚的心灵。然后,她轻轻地走到那座“雕塑”面前,满怀歉意地叫了声:“章老师。”

“雕塑”微微地震动了一下。“柳笛!是你吗?”章老师那低低沉沉的声音里竟蕴藏着一种掩饰不住的喜悦。然而只有瞬间。他又恢复了惯有的冷静。“我知道,”他接着说,冷漠却带着一丝金属般的颤音,“我知道,如果你没有出什么意外,一定会到这个车站来找我。”  
  “章老师!”柳笛终于带着哭腔喊了起来。她觉得颤抖从脚底一直向上爬,迅速蔓延了四肢,进而让她整个身体,整个心脏,整个灵魂都颤抖起来。她的心脏猛一阵抽搐,然后就开始痉挛起来,那么痛楚,那么痛楚,那么痛楚……章老师,他画出那些焦灼的问号,他冒着风雪,摔了无数个跟头去“找”她,他不知寒冷不知疲倦在车站等了她这么久,居然只是担心她出了什么意外。而她,却在章老师被孤独啃蚀而又为自己焦灼担心的时候,去和别人唱歌、跳舞,把他忘得一干二净!一时间,她觉得自己那么卑鄙、那么自私、那么无情、那么——不是东西!她摘下手套,慢慢握住章老师那紧抓住站牌的手。章老师颤了一下,急忙往回缩,但是由于站得太久了,他的手臂竟僵硬得一时无法动弹。柳笛轻轻抚摩着这只冰冷而僵硬的手,轻轻的,轻轻的。她想说些什么,却觉得喉中有什么东西哽住了,几千几万句要说的话,竟一句也说不出口。然后,她听到章老师那命令般的声音:“柳笛,把手拿开,别冰着你。”  
  短短的一句话,就如平地卷起了一阵龙卷风,把柳笛所有的悔恨、惭愧、内疚、感动、自责……都卷到了一起,让各种各样的情感在柳笛的胸膛升腾着,翻滚着,撞击着,让她这小小的心灵不断地颤栗。她终于抑制不住自己,一头扎到章老师的怀里,“哇”的哭出了声。一切一切的痛悔,一切一切的愧疚,一切一切的感动,一切一切激荡着的情绪,都随着那声嘶哑的哭喊,一起喷射出来。她昏昏然地抱住了章老师,昏昏然地说了句:“章老师,骂我吧!惩罚我吧!责备我吧!我错了!我错了!我把您给忘了!我居然把您给忘了……”  
  柳笛痛哭着,诉说着,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然后,在冥冥中,她真真切切地感觉到,章老师那僵直的手臂,居然在轻轻地抚摩着她的脊背。而他的声音,就在她的耳边,第一次,那样温存那样轻柔地对她说:“哦,柳笛,别哭了。你没有错,你为了我,牺牲了太多太多的时间……别哭了,好吗?”哦,那声音,温柔得就像三月的春风,竟找不出一丝寒意。柳笛在这柔声细语中慢慢停止了哭泣,她突然觉得自己的心像浸着蒙蒙细语中的花蕾,挂着晶莹的露珠,那样空灵、美好而纯净。  
  雪,悄悄地停了。一弯新月钻出了云层,它把自己柔和的光辉撒向世界。这光辉和白雪相映衬着,仿佛给整个世界,披上了一层朦胧的,轻盈的,梦幻般的婚纱。  
  一切,都是那么圣洁……

十一  
  七月末,高考的成绩终于发表了。章老师所教的班级考得相当好,尤其是语文成绩,平均分居全省第一。柳笛更是以718分的高分,名列全省文科总分第一名,其中的语文成绩更是高得惊人,满分150分,她竟答了147分,大概在全国,也能夺冠了。  
  消息传来,全市轰动。市长亲自接见了这位“文科状元”,称赞她“年少有为”。各个报社的记者也纷纷采访她,让她谈感想,谈体会,谈一大堆无关紧要的问题。学校特地张贴了鲜红的喜报,并请柳笛为全校的同学做报告。班主任陈芝老师也喜上眉梢,称柳笛为“天才”,说她早就预料到柳笛能顺利地考上北大。柳笛的父母更是春风满面,一天到晚乐得合不拢嘴。柳笛心中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也着实兴奋了好一阵子,可是,面对铺天盖地而来的赞誉之词,面对各种各样的采访和活动,这种兴奋之情很快就烟消云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数不尽的烦躁。她推掉了学校的报告会,谢绝了许多不必要的采访和活动,最后,为了躲避那些瘟神一样的记者,干脆整天躲在章老师的办公室里不出来。反正章老师的办公室向来“严禁入内”,即使联合国秘书长,不经章老师允许,也不能随便进来。章老师对这一切依然淡漠,听到自己班级的语文成绩全省第一,他连头都没抬。倒是听到柳笛的好成绩,他的脸上,才露出一丝难得的欣慰。  
  接下来,就是等待录取了。  
  重点高校本科录取的通知书下来了,没有柳笛的。  
  普通高校本科录取的通知书下来了,仍然没有柳笛的。  
  柳笛的父母慌了,他们开始四处打听,探访,可是毫无结果。柳笛的父亲甚至往北大挂了电话,对方的回答极其客气而又含糊暧昧,让他摸不到一点头脑。柳笛也着急了,按说她的成绩,已经远远超过了录取分数线,怎么可能不被录取呢?是被漏掉了?是出了什么差错?还是通知书没有按时送到?各种各样的疑虑像一团乱麻,让她简直理不出一个头绪来。要知道,分数并不是录取的唯一条件,不录取的理由有好几十条呢!谁知道自己摊上了哪一条?采访的记者渐渐绝迹了,原定的一些活动也在柳笛没有推辞的情况下,因为各种“合理”的借口而取消了。柳笛,一下子由上帝的宠儿,变成冬天被冷落的麻雀了。这从辉煌到寂寞的瞬间转变实在让她无法接受。而就在这时,一些不知从哪里滋生出来的谣言,又通过一种看不见的途径悄悄地传开了。什么“核卷时除了问题”,什么“分数公布错了”,简直五花八门,更有甚者,有些人竟说柳笛在考试和阅卷时作了弊,被别人举报了,因此取消了录取资格。这种种种种的谣传,让柳笛这个极有涵养的女孩,也忍不住气得要爆炸。她觉得自己简直要发疯了。在学校里,她要面对一张张询问的嘴巴,在家里,她还要面对父母那愁云密布而又强作欢颜的面孔,世界之大,她却简直无处容身,只有在章老师那间小小的办公室里,她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宁。  
  是的,自从成绩发表后,柳笛就天天下午来到章老师的办公室里等着录取通知书,章老师也天天来学校陪着她等。师生二人常常默默无语地坐了一个下午,然后,由柳笛送章老师到车站等车。柳笛曾经劝章老师不要冒着酷暑陪伴着他,章老师只是固执地摇了摇头。其实,柳笛很希望章老师陪伴着她。不知为什么,章老师那张平静而漠然的脸,却带着难以形容的安慰的力量,它似乎比任何安慰的言语都起作用。看着章老师这样安然,这样沉静,这样成竹在胸,柳笛那颗本来躁动不安的心,也会奇迹般的平静下来。她会想起章老师说的那句话:“我敢用性命担保,你——一定能考上北大!”这铿锵有力的话语,在这焦急混乱的日子里,竟成为柳笛精神上唯一的支柱。可是,这个支柱也有动摇的时候,谁知道章老师担保出去的性命能否收得回来?好几次,柳笛按奈不住内心的焦躁,猛的站起来,在室内踱起了步子。这时,章老师就会摸索着给她泡一杯茶,然后摸索着从那盆茉莉花上摘下一朵小花,默默地放到茶杯里。章老师省吃俭用,饮茶可相当讲究。品着杯里那翡翠般的液体,望着那朵小而洁白的茉莉花在茶杯里静静地漂浮,闻着茶杯里飘出的那股清清雅雅的香味,和满屋子带着甜味的清香,柳笛就会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宁静。那些焦躁不安的情绪,也不知悄悄跑到哪里去了。

真的,要不是有章老师在支撑着她,柳笛真不知道如何度过这段难熬的日子。可是,八月份已经过去三分之二的时光了,连班里成绩最低的同学,都领走了本科录取通知书,而柳笛的通知书,还是没有下来。  
  然后,就在这样一个焦躁的下午,就在柳笛沮丧得近乎绝望的时候,章老师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敲响了。  
  听到敲门声,章老师和柳笛都吃了一惊,居然有人会敲这扇门!可是,只有瞬间,两个人就都意识到了什么。一定是李大爷,一定是!章老师嘱咐过,一有柳笛的通知书,就让李大爷马上送到自己的办公室来。天!柳笛觉得自己的心在擂鼓,血液全往头脑里冲。她猛的站起来,转身就去开门,匆忙中竟带翻了椅子。  
  打开门,柳笛愣住了,门外站着的,竟是一个素不相识的白发老人!  
  “你就是柳笛同学吧!”老人含笑走进了办公室。柳笛吃惊地打量着他:花白头发,带着金丝边眼镜,风度翩翩而又慈祥和善,浑身都散发着高贵、儒雅的书卷气,一看就是一个从书斋里走出来的学者。他发现柳笛一直在打量着他,就温和而从容地介绍着自己:“我姓苏,是北大中文系的老师。”  
  北大来的?柳笛心中一动。章老师也似乎吃了一惊。他迅速坐直了身体,身下的凳子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响动。  
  “我是为了你的录取问题而来的。”苏老师开门见山地点明了来意,“事情是这样的。公布分数后,我们调研了你的语文试卷,因为这几年高考,我们还没有看到过这么高的分数。可以说,你的语文试卷答得相当好,尤其是作文,三个阅卷老师竟都给了满分。不过,他们在打分的同时,还各自写了一句评语……”苏老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试卷,“你可以看看这些评语。”  
  柳笛迫不及待地接过试卷。不错,三个老师各写了一句评语。其中一位老师写道:“文章离奇得让我不得不打高分。”另一位老师是这样写的:“我从未看见过这样离谱的真实。”第三位老师更直白:“我居然相信了这些事情是现实生活中发生过的。”  
  “这三句评语说得再明显不过了,”苏老师收起卷子,把它放回口袋里,接着从容叙述,“三位老师都怀疑你文章的真实性,但都被你的文章感动了,换言之,是被文章中的情感说服了,竟不约而同地打了满分。我们传阅了你的作文,说实话,我们都没有办法相信文章中记叙的事情,尤其是你们语文老师竟是个——盲人。”苏老师看了一眼章玉,还是把这个词吐了出来,“可是,我们和这三位阅卷老师一样,被文章中那美好、真挚、深沉、纯洁的情感征服了。然后,关于你的录取问题,就出现了两种截然相反的意见。一种意见认为,如果这篇文章是虚构的,就不符合本次考试的作文要求,作文也不能给这么高的分数,文章的作者也就没有资格迈进北大的门槛;另一种意见认为,文章的情感如此浓郁而感人,所记叙的事情一定是真实的,否则,作者一定写不出这样的情感。文章的作者是个奇才,放弃这样一个人才,是北大的遗憾。两种意见争执不下,最后,学校破天荒地决定派我来这里调查一下,看一看文章所记叙的事情是否属实,如果属实,就可以当场发给你通知书。”  
  柳笛简直目瞪口呆了。她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的一篇作文,竟在北大引起了这样的猜疑和争论,而且差一点坏了大事。她看了一眼章老师,他的表情是奇特的,似乎在研判着什么,又似乎陷入到某种思绪里,专注的神情中竟带着一丝激动。听了苏老师这样一番惊心动魄的话,他竟没有为柳笛申辩一句。柳笛微微有些失望,她只好自己申辩: “苏老师,我的作文……”  
  “不用说了,”苏老师微笑着止住了她,他的笑容那样亲切和煦,就像三月的春风,“我刚才去了校长室,该了解的情况基本上都了解了。文章中记叙的事情居然是真实的!请原谅我用了‘居然”这个词,因为我实在想不出其他词语表达我的惊讶。直到今天,我才真正了解,生活中的确会发生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我们看来是匪夷所思的事,在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场合,特定的人物身上发生就是合情合理的。比如说文章中的这位语文老师,”他把目光转向章老师,客客气气地说,“如果我没认错的话,这一位,就是文章中的章老师吧。”

自从苏老师走进办公室后,章老师一直未发一言,这时却突然站了起来。他高大的身躯在无法抑制地颤抖着,双手紧紧抓住了桌子的边沿,似乎一松手,他就会一头栽倒在地上。他的嘴唇也在颤抖着,苍白的脸因过分激动而泛起了一阵潮红,太阳穴上的青筋爆了起来。“您是……”他终于开口了,声音竟抖得厉害,“是……是……苏文教授吧!”  
  
  

  
  苏老师愣住了。他仔仔细细地端详着章老师,似乎要把他看透。突然,他面孔上的肌肉痉挛起来,脸上呈现出极度的震惊和痛苦,身子像触电似的抖动起来。他激动地,哽咽地,颤巍巍地说:“您……你……你难道是……是……”  
  章老师忽然止住了苏文教授的话。他似乎在用全部的毅力勉强克制住了自己。然后,他用手指了指房门,低沉而严肃地命令道:“柳笛,请你出去!”  
  柳笛震惊地看着这一切。她从来没有看见过章老师这样激动。难道又是一个“不可思议”吗?听到章老师的命令,她颤动了一下,但没有移步。  
  “柳笛,出去!”章老师的语气中带着一股无法抗拒的威严,他竟省略了那个“请”字。  
  柳笛又颤动了一下。她望了望两张激动的面孔,突然明白了,这里无论将要上演何种场面,都是属于章老师和苏文教授两个人的,而不是属于她的。咬紧了嘴唇,她快步跑了出去,并懂事地带上了房门,远远地走开了。  
  在走廊的尽头,柳笛遇到了高校长。他倚窗而立,手中拿着一支烟,不住地对窗外吐着烟圈。柳笛走过来,和他并肩站在一起。  
  “怎么?”高校长问,“见到苏文教授了吗?”  
  “见到了,”柳笛简单地回答,“他和章老师可能认识,两个人都激动得不得了。”  
  “很有可能,”高校长并没有觉得怎样的惊讶,“章老师曾经是北大的高才生。”  
  “我知道。”柳笛低而清晰地说。隔了一会儿,她又对高校长说:“校长,给我讲一讲章老师的事吧。他们都说,您最了解章老师。”  
  “哦?”高校长怀疑地看了她一眼,“你不是也知道很多吗?”  
  柳笛摇摇头:“我知道得并不多。章老师很少跟我谈及自己的事。我只知道他是苏州人,在北大念过书,知道他擅长美术和文学,爱弹吉他,爱看海,读了很多书,还知道——他是怎么失明的。”  
  高校长温和地笑了:“你知道的也不少了。不过,既然你想听,我就给你讲讲我所知道的章老师吧。你,应该有资格知道他的一些事情。”他又吐了一个烟圈,凝视着它在风中飘散,渐渐地陷入了回忆中:  
  “我和章老师的父亲是好朋友。我们曾一起读过师范大学,我读数学专业,他读美术专业。上学时,我们就是莫逆之交,工作后虽然一南一北,但一直没有中断联系。后来,在我的鼓动下,他调到了我们这个城市,在咱们学校里担任美术教师。谁知没过半年就……直到现在,我对这件事仍不能释怀。我总在想,如果我没有鼓动章老师的父亲调到这里来,这场悲剧也许就不会发生。因此,每次面对章玉,我总感到一份歉疚。”  
  “校长,您不必觉得内疚。”柳笛突然插口道,“这场悲剧是无法预料的,您无法预知命运。”  
  高校长感激地看了柳笛一眼,默默地长叹了一口气:“章玉也经常这么说,可是我始终不能原谅自己。在那个寒假,我第一次看到了章玉。那真是一个有思想,有智慧,有深度的男孩子。可以说,看他的第一眼,我就立刻喜爱上了他。后来,我又去了他的小屋——他在市区又自己租了一间平房,说是假期在那里写毕业论文。在那间小屋里,我们进行了一次长谈,我从没看过这样充满才气的男孩子。他知识太丰富,思想太深刻,见识太不凡……总之,他太卓越,太优秀,太出类拔萃,甚至太让人嫉妒。我岂止喜爱,简直就是欣赏他了。我常想,如果没有那次火灾,他该是多么出色的人才!可是,那场火灾,把他给毁了……”  
  高校长低下头来,默默地看着手中的烟。一缕青烟缓缓地上升,在他眼前盘旋,缭绕。他脸色凝重,眼神忧郁到了极点:

“当我在火灾后匆匆赶到医院时,章玉的父母已经双双毙命,而他则昏迷不醒。我在他的床头守了整整两天。他的灼伤并不严重,但受了强烈的脑震荡,似乎是一堵墙砸在了他的身上。第三天,他醒了,却什么也看不见了。  
  “当时,医生并不能判断他是否是永久性失明。在他的强烈要求下,医生冒险给他动了手术。可是,手术失败了。我还记得那天拆纱布时的情景。当章玉眼睛上的纱布被一圈圈地拆开时,我紧张得简直要透不过气来,就连身边的医生,额头上也渗出了汗。纱布被拆下来了,我们屏息看着他,而他,只是平静地坐在那里,平静得让人心悸。屋子里静极了,只听见挂钟发出的“滴答滴答”的声音。我不记得这种寂静持续了多久,对我来说似乎比一个世纪都要长。然后,他说话了,声音竟没有一丝颤抖,他问大夫:‘从此之后,我是不是永远也看不见了?’我们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大夫想说一句善意的谎言,但他脸上的神情,实在让大夫无法欺骗他,只好实言相告——他的眼睛再也不能复明了。他微微点了一下头,平静得让人心痛。我忍不住哭出了声,而他却用那平静得出奇的声调对我说:‘高伯伯,咱们回病房吧。’  
  “从那一天起,他就静静地躺在病房里,很少说一句话。我怕他想不开,憋出病来,就经常逗他说话,他却说:‘高伯伯,我很好,不会出事的。’那时,我没敢告诉他父母双亡的消息,怕他承受不了。可是有一天,他突然问我:‘高伯伯,我的爸爸妈妈,是不是都去世了?’我一阵辛酸,这孩子太精明,对他,简直不能隐瞒任何事情。没办法,我只好告诉了他。他没有哭,只是一整天都没有说话。”  
  高校长又一次停了下来。一支烟快要燃尽了,他望着烟蒂上那点火光和那缠绕着的一缕青烟出神。柳笛的睫毛垂下了,两排细碎洁白的牙齿咬住了嘴唇,没有说一句话。半晌,高校长抛掉了那个烟蒂,又燃起了一支烟,开始急速地吐着烟雾,用手撑着落地窗,他茫然地看着窗外的景物:  
  “一个星期后,章玉开始主动下床练习行走,同时开始练习自己的听力。他拒绝用盲人杖,宁愿一次又一次摔交。但是,他进步很快。他练习得很刻苦,可以看出,他是在积极地适应黑暗的日子,努力的‘活’下去。半年后,他出院了。在住院的半年里,他没有说过一句怨天尤人的话,甚至没有一句抱怨和呻吟。  
  “回到家里——也就是那个小屋里,他坚持归还我垫付的所有医药费用,和父母的丧葬费用。他和他父亲一样,不肯平白受别人一点恩惠。他父母的保险和赔偿金,几乎都用来还债了。仅剩的一点,也刚够一年的生活费用。生计的问题,严酷的摆到了他的面前。他不肯住到我的家里,坚持自己独立生活。在思考了整整一周后,他告诉我,他想当教师。  
  “我一惊,这根本是不可能的!可是他态度很坚决。他说他在大学毕竟学到了一点东西,这些东西不能就这样荒废了。如果他今生不能用这些知识来做些什么,就把它传给下一代好了。他请我帮助他把所有高中的语文教材、教参和资料都用录音带录下来,认真地听和学,并让我经常带他去学校听老师讲课。可以看出,他是在努力钻研,其精神是任何一个老师都无法比拟的。可是,一个盲人当教师,必定是一件很困难,甚至是不可思议的事,何况,谁又能给他做教师的机会呢?这真等于给我出了一个很大的难题。他对我说:‘高伯伯,我知道您很为难。我生平很少求人。可是这次,我求您看在我父亲的面上,帮助我!’他的语气如此诚挚而悲哀,我能不帮助他吗?如果不是我,他决不能落到这种‘求人’的地步!我对他,对他父母都有愧呀!于是,我使尽浑身解数,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可以让他教课了,可是,仅仅是个代课教师。他倒很满足,只要能教课就行。这样,他试着教了你们这个班,没想到,他居然教得那么好。学校那么多的语文老师,居然都超不过一个盲人。”  
  一直默不作声的柳笛忽然开口了:“高校长,您这话说错了。这不是眼睛的问题,而是水平和能力的问题。其他老师肯定超不过章老师,因为他们不具备章老师的水平与能力!”

校长惊讶地看着柳笛,这个天真宁静的小女孩,竟有这样深刻而独到的见解,难怪会成为文科“状元”。“柳笛,你说得对。高中语文要注重培养学生的能力,培养他们对语言文字的感觉,而不是填鸭式的传授知识。章老师一开始就抓住了这一点。而有些老师教了十多年书,居然没悟出这个道理。章老师的确是个‘天才’。”他长叹了一口气,说,“我不敢想象如果自己遭受了他这样大的灾难,会消沉堕落到什么地步。章老师,是个太坚强太坚强的男子汉!”  
  岂止是坚强?柳笛想起了章老师的那两幅油画,想起了那悲壮的落日,和枯木上的新芽,想起了章老师那番关于“黑暗”的描述,她突然领悟地抬起头来,深沉而郑重地说:“校长,章老师不仅仅是坚强,他一直在和黑暗抗争着。他曾经对我说过,他打不败黑暗。可是今天,听了您的话,我才了解到,即使明知道自己要失败,章老师依然在顽强地战斗着。尽管命运已定,他也要和命运交一交手。他宁可做一个轰轰烈烈的失败者,也不愿意做一个匍匐在命运脚下的,摇尾乞怜的懦夫!他是一个勇士,是一个英雄——一个悲剧式的英雄。”  
  高校长简直听得呆住了,他转过身子,一瞬也不瞬地盯着柳笛,好久,才吐出了一口气,感慨地说:“柳笛,最了解章老师的人,应该是你呀!”  
  小办公室的门突然开了,苏文教授走了出来。两人立刻迎了上去。苏老师的面容已恢复了平静,但神情还有些委顿,眼角竟有残余的泪痕。他走到柳笛身边,一语不发地掏出一张盖好公章的空白通知书,在上面填上柳笛的名字。  
  柳笛接过那期盼以久的通知书。奇怪,在经过望眼欲穿的等待之后,她却没有想象中的那样激动和喜悦,反而有一丝伤感和怅惘。她瞥了一眼报到日期——9月1日。好快,离现在只有九天了。  
  “柳笛,”苏老师说,“我和章老师说好了,让你送我一程。我——很想看看你在作文中描写的那个车站。”  
  柳笛点了点头,两个人告别了高校长,一起来到了那个不起眼的小车站。  
  下午的太阳依然酷热,但空气中已经有了一丝微微的风。在微风的轻拂下,云在轻缓地飘,树叶在轻缓地摇晃,小草在轻缓地波动……是个安逸静谧的午后。苏老师的目光停驻在金丝柳上,停驻在丁香树上,停驻在那个铁皮站牌上,然后,他轻叹着说:“直到现在,我才完全相信,你作文中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实的。哦,怎样一份‘不可思议’的真实啊!”  
  他的语气中,竟带有强烈的痛苦,似乎那种“真实”是他极不愿意面对的。柳笛马上敏感地找到了痛苦的根源,她悄悄地问:“苏老师,章老师是您的学生,对吗?”  
  苏老师沉重地点了点头,他的目光里盛满了某种无奈的,沉痛的,郁闷的悲哀:“是的,他是我的学生,而且是北大中文系最出色的学生。几乎每个教授都认为他前途无量,他的未来,应该是一条洒满阳光的康庄大道。本来,他还差半年就要毕业了,系里已经决定让他免试就读研究生了。可寒假之后,他竟音信全无。我们曾往苏州去过电话,我还曾亲自到苏州寻找他的下落,可是都没有线索。那时,我不知道他的家已经搬到了这里,就是知道,大概也……咳,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他竟变成了这个样子,我甚至没有认出他……”  
  他突然说不下去了,脸色白得像一张纸,那阵痉挛又掠过了他的面庞。柳笛赶紧扶住了他。她的鼻子也是酸酸的。在这一瞬间,她突然深深地体会到,苏老师,曾经是那么欣赏那么喜爱过章老师。章老师一定是他最得意的弟子。  
  苏老师渐渐地稳定住了自己,他好不容易止住了那阵痉挛。然后,他的目光久久地停驻在柳笛的脸上。他看得那么专注,那么仔细,似乎把柳笛当成一个研究的对象。柳笛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红着脸低下了头。苏老师又发出一声缅邈的叹息:“柳笛,你实在很美!”  
  他的语气中,竟有几分惋惜和惆怅。柳笛不解地抬起头来,这才发现,苏老师的眼睛中充满了关爱和怜惜。这种眼光深深地打动了柳笛,她明显地感觉到,苏老师对她有强烈的好感和发自内心的喜爱。可是,他究竟在惋惜和怅惘什么呢?  
  “柳笛,”苏老师不落痕迹地转移了话题,“你,喜欢章老师吗?”  
  “我崇拜他。”柳笛不假思索地说  
  “哦!”苏老师深吸了一口气,“仅此而已吗?”  
  “我说不好了,”柳笛在努力地分析着,“他常常让我震撼,不仅在知识上,更多是在思想和情感上。和他在一起,即使不说一句话,也能让我感到自己的思想在深刻,精神在升华,灵魂在净化。可以说,他时时刻刻都在影响和感染着我。而且,有时我觉得自己的心和他贴得很近,甚至完全交融到了一起。我们之间常常有某种‘心有灵犀一点通’的默契。可是,章老师总是和别人保持相当的距离,对于我,他……有时也是这样。”柳笛突然感到了一丝酸楚,她慢慢低下头来“有时,我觉得我们之间的距离已经很近了,可又被他的一句话,一个手势,甚至一个表情拉远了。这种感觉,真……不好受。不过,”柳笛突然抬起了头,满眼都是光彩,“尽管如此,我还是很渴望和他在一起!真的,很渴望!”  
  苏老师听得有些发怔了,他思索着什么,似乎在用柳笛的话,印证着心中的一个想法。然后,他轻轻地叹了口气。从章老师的办公室出来后,他的叹息实在太多。突然,他一下子抓住了柳笛的手,那样忧郁那样恳切地说:“柳笛,多陪陪章老师!你走后,他该多么孤单,多么寂寞啊!你陪伴他的日子,实在不多了。”  
  他的语气那样酸楚而热烈,那样真挚而悲哀,柳笛被深深地感染了。她吸了口气,眼睛里有一层淡淡的水汽在弥漫,心中也有一层浓浓的酸涩在弥漫。然后,她哽咽着从喉咙里吐出了三个字:“我会的。”  
  车来了。柳笛把苏老师扶上了车。在汽车启动前,苏老师突然从窗口探出头来,诚恳地对柳笛说:“柳笛,到了北大,一定要先来找我。我家就在镜春园的竹吟居中。如果不来,我一定会生气的。”  
  这哪里是一位老师在道别,简直是长辈对晚辈,慈父对儿女的叮咛和嘱托。柳笛的眼睛湿润了。她怔怔地望着汽车的身影在马路的尽头消失,不知怎的,耳边又响起了苏老师那忧伤而恳切的声音:“多陪陪章老师……你陪伴他的日子,实在是不多了。”

十二  
真的,日子不多了,从高考结束到被北大录取,柳笛经过了四十多天漫长而艰苦的等待。而从接到录取通知书到报道,却只有区区九天了。  
这九天的时间,柳笛几乎都用来准备自己的行装了。她自幼独立,平时自己的生活几乎不用爸爸妈妈操心。可是,这是自己第一次离家远行,做父母的总是不放心。妈妈帮着她拆洗被褥,添置衣物,她自己则反反复复地整理书籍、文具,把它们装进皮箱,阖上又打开,打开又阖上,生怕遗漏了什么必需的东西,恨不得把自己的小房间都装到北大去。爸爸帮不上什么忙,但叮咛嘱咐的话却准备了一大堆,天天在柳笛耳边训导似的唠叨个没完,说着说着就差不多成了一篇论文了。这,大概也是学者们的特色吧。还有那些亲朋好友们,此时也不知道又从哪儿钻了出来,关怀备至的祝贺和嘱托。柳笛虽然不喜欢,却在礼节上也要应付。总之,这九天,是忙碌的,是紧张的,也是充实的。  
可是,尽管这样忙碌,柳笛并没忘了章老师。她的耳边,经常回荡着苏老师临行前那忧郁而恳切的话语——多陪陪章老师。因此,无论多么忙碌,每天下午,她都抽出时间来到学校去找章老师。然而,自从柳笛接到录取通知书后,章老师就再也没有来到学校。整整一周,他都没有露面。  
于是,动身的前一天,柳笛来到了章老师的家里。  
刚进小院,柳笛就发现,章老师家的门窗竟是敞开着的,而且,窗户上并没有挂上厚厚的窗帘,她一眼就可以看到屋子里的情况。章老师正在洗衣服,虽然眼睛无法看见,但他洗得很仔细,很专注,也很熟练。柳笛惊讶地发现,今天章老师竟没有穿黑白两色调的服装,而是穿了一件暗红色的衬衫,和一件深蓝色的牛仔裤。此时,他正站起来,抖开一件洗好的衣服。柳笛这才注意到,章老师的身材竟如此挺拔高大,两条被牛仔裤裹住的长腿直而匀称,头发浓黑茂密,脸庞轮廓分明,脸上也换上了一副茶褐色墨镜,不仔细看,竟很难发现他是一位盲人。此时的他,一扫以前的阴沉、冷漠和严肃,显得那么年轻,那么健壮,那么“男性”。柳笛忍不住喊起来:“章老师,您原来这么漂亮!”  
章老师愣了一下:“柳笛,是你?”他抖了抖衣服,又拿起了两个夹子。“漂亮?谢谢你,我已经有五年没有听过这样的赞美了。”他嘲弄地耸耸肩,把衣服拿到外面晾晒。  
五年没听过?那么五年前,想必他经常听到别人的赞美了。柳笛沉思着走进了房间。她拿出自己带来的两个淡绿色的窗纱,把它们挂在南北两个窗户上。这样,屋子既能通风,又能进阳光,而且外面的人还看不见屋里的情形,一举三得。柳笛已经隐隐地感觉到,章老师和她一样喜欢淡绿色,那淡绿色的床单和箱帘,和淡绿色的台灯、闹钟、茶具,都说明了这一点。她不清楚章老师为什么喜欢这种颜色,大概他和自己一样,认为淡绿色是生命的象征吧。  
章老师走进了屋子,他已经倒掉了脏水,擦干了双手。“柳笛,你什么时候动身?”他沉思着问。  
“明天,晚上七点半的火车。”  
章老师深吸了一口气:“好快。”  
柳笛没有接话。她找到了章老师的那把吉他——它已经被章老师安置到了北面的墙角上。然后,柳笛拿出了新买的六根琴弦。无论如何,那生了锈的琴弦该更换了。可是,柳笛从没有换过琴弦,她既不会拆,也不会安,更不知道用什么工具。生了锈的琴弦被她弄得弹棉花般的“铮铮”做响,不一会,她就出了满头大汗,可是连一根琴弦也没有换好。  
章老师叹了一口气:“行了,我来吧。”他接过吉他,又从抽屉里找出几样工具,就开始动起手来。他熟练地拆除掉那几根旧弦,又很快地上好了六根新弦。柳笛惊讶地看着这一切。更换琴弦,在她这个明眼人手里是那么麻烦,而在章老师这个盲人手里竟这么轻松。看来,章老师真是在吉他上下了很大工夫。  
章老师换好了琴弦,试了音,调整了松紧,然后开始试着弹奏着一支曲子。刚开始,他弹得很生疏,毕竟五年没有碰过吉他了。可不一会,他就理熟了手,越弹越熟练,越弹越起劲。他的手指从容不迫地从琴弦上掠过去,一串串美妙的音符从他的指端行云流水般地泻出来,如水击石,如雨敲窗,如细碎的浪花扑打着岩石,如倾泻的瀑布撞击着山岩,琳琳然,琅琅然,说不出来的动听。柳笛有些眩惑了,章老师弹吉他的技巧,可比班上“男人乐队”的那些歌手们不知高出多少倍。柳笛不知不觉地被那出神入化的吉他声吸引了,她听着,出神地听着。章老师也似乎沉醉在自己弹出的动人的音浪里,他面部的线条柔和起来,一个近乎温柔的表情浮上了他的嘴角,他似乎沉浸在一份回忆里,一份属于自己的情绪里。渐渐地,和着那美妙的吉他声,章老师竟低低地展开了喉咙,用英语唱起了一支歌。柳笛细听,他唱的竟是柳笛在新年联欢中唱的那支英文歌曲《昨日重现》:

“少年时我听电台广播,  
等待着我喜爱的歌,  
我随着它歌唱,  
这使我微笑……”  
柳笛更加眩惑了,没想到章老师有这么好的歌喉。他的声音仍然低低沉沉的,但富予磁性,还有一种深沉的回音。更可贵的是,他竟能唱出歌曲中的情感。柳笛托着下巴,愣愣地看着他,愣愣地听着他继续唱下去:  
“欢乐的日子并不长久,  
  它早已无影无踪,  
  如今它又回来,  
  像失去的老朋友一样,  
  我多喜爱的歌啊!  

  每当回顾逝去的岁月,  
  重温美好的时光,  
  再看今天确实伤心,  
  ——变化多大啊!  
   
  这些歌我愿再次歌唱,  
  我记得所有的歌词,  
  古老的旋律仍激动着我的心,  
  它溶入了我逝去的岁月……”  
真的,快乐的时光又回来了,随着这吉他声,随着章老师低沉而又有磁性的歌声回来了。章老师真的开始唱起歌,一首接一首地唱下去。他唱得竟都是外国歌曲,有时用英语唱,有时用法语唱,有时用西班牙语唱。他唱《雪绒花》,唱《老人河》,唱《亿往事》,唱《故乡的亲人》,唱《夏日最后一朵玫瑰》,唱《星星索》,唱《鸽子》……他果然“记得所有的歌词”,这些歌曲也的确溶入了他“逝去的岁月”,他苍白的脸上泛起一阵潮红,神色越来越温柔,是的,失去的欢乐又回来了。  
柳笛静静地听着,越听越出神。章老师的脑海里似乎有无穷无尽的歌曲,这些歌曲都是那样优美动听。凭着良好的英文功底,柳笛能听懂大部分英文歌曲,而法语和西班牙语的歌曲,则是一窍不通了。但无论是听懂的,还是听不懂的,柳笛都被这些歌曲深深地吸引了。她沉醉在歌曲的意境中,沉醉在那深沉的情感里,沉醉在小屋那久违了的温馨和快乐中。在沉醉中,它听着章老师正在唱一首不知名的歌曲:  
“为了诞生我诞生,  
 为了死亡我死亡,  
 为了死亡我诞生,  
 为了诞生我死亡。”  
这是什么歌曲?柳笛不大明白,只觉得歌词很简单,又很不简单,似乎包孕着什么哲学上的道理。没来得及细细思量,章老师又换了一支歌:  
“在你的秀发的阴影中我看见你的眼睛,  
  仿佛旅行者在树木的阴影中看见溪流清清;  
  我说,‘哎!我的柔弱的心儿呻吟,要驻停,  
  并在那甜蜜的寂静中畅饮和沉入梦境。  

  在你的眼睛的阴影中我看见你的心灵,  
  仿佛淘金者在溪流的阴影中看见灿灿黄金;  
 我说,‘哎!凭什么技艺才能赢得这不朽的奖品?  
 缺少它,必定使生命寒冷,天堂如梦般凄清。  

  在你的心灵的阴影中我看见你的爱情,  
 仿佛潜水者在海水的阴影中看见珍珠莹莹;  
  我喃喃而语,并没有高声,还远离着一程,——  
‘啊!真诚的姑娘,你能爱,但能爱我不能?’”  
这是根据英国诗人和画家罗赛蒂的诗歌《三重影》而改编的歌曲。听到最后一句,柳笛的心一动。章老师的声调有些异样,似乎带着一股深沉的颤音。怎么,他曾经失恋过?是因为失明吗?这个念头刚闪过脑海,章老师马上又换了一首轻松的美国歌曲《把它忘掉吧》:  
“把它忘掉吧,像忘掉一朵花,  
  像忘掉歌唱过黄金的火苗,  
  把它永远永远忘掉,时间是  
  仁慈的朋友,会使我们变老。  

  如果有人问起,就说已忘掉,  
  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时光,  
  像花,像火,像无声的足迹  
  被遗忘已久的冰雪埋掉。”  
真的,柳笛很快就忘掉了刚才的疑虑,忘掉了烦恼,忘掉了离别,忘掉了章老师以前的阴森冷漠,忘掉了一切一切不愉快的事情。她只觉得这个小小的空间浮荡着欢乐与融洽的气息,只觉得音乐是美好的,歌声是美好的,章老师是美好的,自己也是美好的。从没享受过这样的时光,从不知道也有这样宁静柔美的人生!柳笛几乎是感动地领略着这种崭新的感觉,捕捉着每一个温馨的刹那。  
章老师又唱出了一首新歌:  
“我问星光灿烂的苍天,  
  我该给我的所爱什么,  
  苍天回答我以沉默。

以上苍的沉默。  

  我问阴暗深沉的大海,  
  打鱼人常在那里出没,  
  大海回答我以沉默,  
  以下界的沉默。  

  哦,我可以给她哭,  
  我也可以给她歌,  
  可是我怎能一辈子  
  只给她沉默。”  
欢乐融洽的气息中,忽然渗进了一丝沉重。歌曲中那份“问天天不应,问地地不语”的苍凉和无奈,被章老师以那样低沉那样忧郁的歌喉唱出来,立刻感染了柳笛那敏锐的心灵。她觉得一份怆然和凄恻紧紧抓住了她,它们正缓缓驱走心中那份宁静和柔美。她努力抗拒着这份“替代”,然后,他听到章老师又唱起一支她熟悉的歌曲《All Kinds of Everything》(万事万物):  
“雪花和水仙花飘落,  
 蝴蝶和蜜蜂飞舞,  
 帆船、渔夫和海上的一切事物,  
  许愿井、婚礼的钟声,  
 以及那早晨的清露,  
  万事万物,万事万物,  
  都让我想起你——不由自主。  

  海鸥、飞机、天上的云和雾,  
  风声的轻叹,风声的低呼,  
  城市的霓虹,蓝色的天空,  
  万事万物,万事万物,  
  都让我想起你——不由自主。  

  夏天、冬天、春花和秋树,  
  星期一,星期二都为你停驻,  
  一支支舞曲,一句句低诉,  
  阳光和假期,都为你停驻,  
  万事万物,万事万物,  
都让我想起你——不由自主。  

夏天、冬天、春花和秋树,  
山河可变,海水可枯,  
日月可移,此情不变,  
万事万物,万事万物,  
都让我想起你——不由自主。”  
章老师反复地唱着那句被重复了好几遍的歌词:“万事万物,万事万物,都让我想起你——不由自主。”柳笛听着,听着,心中那份怆然和凄恻在扩大,扩大,很快涨满了整个心房。不知怎的,她觉得眼眶发热,一些不争气的,潮湿的东西涌进了她的眼眶里,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听出来了,章老师是在不知不觉地用歌曲表达着他的情感。万事万物,万事万物,都会让他想起谁呢?是自己吗?明天,她就要离开章老师,离开这个城市,奔向另一种生活,而章老师,却要继续孤独而清苦地生活在这里。万事万物,万事万物,又怎能不让她想起章老师,想起一起度过的三年难忘的时光呢?九天来,不,三年来 ,她第一次真真切切地听到了离别的脚步声。离别,竟离她如此之近了!泪眼迷离中,她看了一眼章老师,他的脸上竟凝着一层淡淡的悲哀,那近乎温柔的表情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柳笛拼命忍着泪水,心中在祈祷着:“章老师,快换一支歌吧,我有些受不了了!”  
章老师真的换了一支歌,竟是那首脍炙人口的加拿大民歌《Red River Valley》(红河谷)。优美、低沉而伤感的旋律从章老师的指尖上流淌出来,弥漫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人们说你就要离开故乡,  
 我们将怀念你的微笑,  
 你的眼睛比太阳更明亮,  
 永远照耀在我的心上。  

 你可会想到你走后的村庄,  
 多么寂寞多么凄凉,  
 你带走了我生命中快乐的阳光,  
 留给我多少痛苦和悲伤。  

 走过来坐在我的身旁,  
 不要离别得这样匆忙,  
 要记住红河谷你的故乡,  
 还有那深爱你的情郎。”  
章老师反复地弹着这支歌,四遍、五遍、六遍……他的声音是那样深沉而颤抖,他的神色是那样忧郁而凝重。他似乎忘了自己,似乎把自己完全溶入到歌曲中,似乎在用整个心,整个生命,整个灵魂在演奏,在歌唱。柳笛听得痴了,她完全被那伤感的旋律,被那忧郁的歌声感染了,完全进入到歌曲的意境中,陷入到一份浓浓的离愁别绪中。她做梦般地走到章老师的身边,做梦般地坐下来,做梦般地把手放在章老师的肩上,似乎要安慰那痛苦而孤独的灵魂,似乎要把自己的心,和章老师的心溶入到一起。她慢慢地低下头来,一滴泪珠,静静地落到了章老师拨着琴弦的手背上。  
章老师的手猛地颤抖了一下。然后,一声尖锐的,痛楚的碎裂之声,把两个人从朦胧的,迷惑的意境中,生硬硬地拽回到现实的世界里。两个人不约而同惊跳着站了起来。室内好静,好静,好静,只听见那琴弦的余音在震颤着,震颤着周围的空气,也震颤着两个人的灵魂。  
好久,好久,琴音消失了,两个人还是没有说话。柳笛擦干泪水,凝望着章老师。他站着,挺直得像一根树干。他的脸色又恢复到平日的苍白和冷漠,似乎温柔和悲哀一起消失了。可是,柳笛清楚地看见,一滴硕大的,晶莹的泪珠,从他茶褐色的镜片后面流出,顺着苍白的面孔,慢慢地,慢慢地划落下来,静静地落在脚下的尘土里。  
“章老师,您哭了。”柳笛轻声说。章老师哭了,章老师居然哭了。这颗从最坚强的胸膛中流出的最真最纯的泪珠,第一次换起了柳笛心灵深出的某种悸动。她的心中涨满了似水的柔情。她轻轻地握住了章老师的手,轻轻的。可是突然,章老师的身子起了一种古怪的颤抖,就像在第一次语文课下课时,柳笛扶住他胳膊时所感到的那样。他猛地一甩,把柳笛的手甩到了一边。柳笛惊讶得张大了嘴巴,竟然连话也说不出来,她做梦也没想到,章老师会把她的手臂甩开。然后,章老师迅速地转过身子,背对着柳笛,简短,沙哑,清晰,而平静地说:“柳笛,你走!”  
柳笛傻了,愣了,她想说些什么,却吐不出声音。然后,一阵委屈的,失望的,伤心的泪水就冲出了眼眶,在脸上奔流着。她咬着牙,不让自己发出啜泣的声音。透过水雾般的泪眼,柳笛看见章老师那高大的身躯依然挺直,肩膀竟没有一丝抖动。他又武装起来了,全身心都武装起来了,他又成了一块有棱有角的坚冰。对于柳笛,他居然还要武装着自己!为什么彼此之间这样信任,还要这样疏远呢?柳笛不明白,真的不明白。然后,她又听到了章老师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齿缝里迸出来:“柳笛,你走!”  
这声音是那样冰冷,冰冷得就像冰铁铿然相撞。柳笛觉得自己再也呆不下去了。她毅然甩了甩头,掉转身子,向外面跑去。刚跑到门口,她又听到章老师用低沉的声音说:“明天下午,我到学校,去——送你!”  
柳笛愣了一下,还是快步跑出了屋子。夕阳已经下山了,暮色悄然游移到了每一个角落。柳笛跑出小院门口,她听见了一声响动,似乎在章老师的房间里,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倒下了。

十三  
第二天下午,柳笛来到了章老师的办公室。  
章老师依然穿着昨天的服装——暗红的衬衫,深蓝的牛仔裤,依然戴着茶褐色的墨镜。不知怎的,他这身充满朝气和活力的打扮,竟使这个平素简单而死板的小屋变得鲜活亮丽起来。柳笛知道章老师年纪并不大,今年刚28岁,可是他的衣着,他的声音,他的冷漠与倨傲,都让人觉得他已经历尽沧桑,只有从昨天开始,柳笛才真正意识到,章老师其实真的很“年轻”。  
当柳笛走进办公室的时候,这个年轻的教师正在给茉莉花浇水。柳笛知道章老师喜爱这盆茉莉,但从来没有主动照管过它,浇花、剪枝、施肥,都是由柳笛一手操办。如今,他却主动浇起花来。他拿着一个简易的喷壶,浇得很专注,但水却有一半喷洒到了外面。柳笛想都没想,就连忙走过去,轻声说:“章老师,让我来吧。”  
章老师固执地摇了摇头:“还是让我自己来吧。你走后,我也应该学着照管它了。以后的日子里,陪伴着我的,就只有它了。”  
这几句话是那样平淡,平淡中却隐藏着一股眷恋的深情和无可奈何的凄怆。柳笛有些感动,也有些心酸。昨日的委屈和不快,被这几句话冲淡得一干二净。她想说什么,喉咙里哑哑涩涩的,竟吐不出声音。章老师浇完了花。习惯性地向对面的椅子指了指,柳笛就在那上面坐下。桌子上已经泡好了两杯茶,不知什么时候,章老师开始习惯泡上两杯茶。柳笛端起茶杯,一股微带苦涩的清香绕鼻而来。她没有品茶,而是凝神打量这间她已经呆惯了的小办公室:办公桌、椅子、铁皮暖壶、茶杯、红墨水、作文本、茉莉花……这些再普通不过的事物,今天似乎也染上了离愁别绪。柳笛终于理解了,游子在离开故乡的时候,为什么那普通的一草一木,都能牵动那浓浓的乡愁。如今,这间小屋的每一件东西,都记叙着太多的往昔,都凝聚着太多的情意,都预示着即将的别离。  
柳笛又把目光移到章老师的身上。尽管马上就要别离,他还是一如往昔,平静而冷漠。他的脸上又浮现出惯有的,沉思的表情,眉峰微蹙着,安静地坐在那里。有好几次,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要说什么,最终还是没有吐出一个字。两个人和平日一样,一语不发地坐了整整一个下午,默默地感受着彼此的心跳,默默地倾听着离别的脚步声,一点,一点,又一点地走近,走近……  
五点钟,柳笛扶着章老师,默默地来到了那个小小的车站。  
金丝柳仍然垂着长长的枝条,挂着一树翡翠般的碧绿。丁香树的紫花早已凋谢了,那些心形的,墨绿色的叶子,却在夏日里茁壮地生长着。那个一点诗意也没有的铁皮站牌,仍孤零零地矗立在那里,迎接着一辆又一辆的公交车。柳笛的目光一一落在这些熟悉的事物身上,似乎在向一个个老朋友告别。夕阳已经缓缓地下坠了,但仍然猛烈地燃烧着。柳笛从没有看过这样的夕阳,它通红通红的,就像一块在高周波炉里烧熔了的铁浆。它又在拼命地燃烧着,似乎在燃烧着自己的一切,为它深爱的世界放出最后的,也是最辉煌的光和热。满天的云彩,竟全被夕阳染成了绚烂的,亮丽的,变幻莫测而又光芒耀眼的金黄色,而且在逐渐加深,加深,似乎要被这夕阳熔沸。这是落日吗?这是怎样的“落日”啊!柳笛被撼动了,她怔怔地望着那落日,整个人都发呆了。  
“柳笛!”一直默不作声的章老师忽然开口了。柳笛一惊,思绪被拉了回来。“怎么,章老师?”她热烈地问。其实整个下午,她都在期盼着章老师能说些什么。她不想这样沉默地分手。  
“柳笛,”章老师依然毫无表情,声音却有些困难和艰涩,“你,能让我——‘看看’你吗?”  
柳笛一下子愣住了。章老师要“看看”自己?可只有瞬间,她就明白章老师的意思了。突然间,她觉得自己的脸庞微微有些发烧,心跳不知所以地加快起来,少女特有的羞涩让她感到一份狼狈和不知所措,一时间,她竟不知如何是好。章老师静静地等了一会,然后,他的唇间飘过一声叹息,轻微得几乎难以觉察,慢慢地,他转过了自己的身子,背对着柳笛。

柳笛砰然心动,她从章老师的语气和叹息中,听出了某种他不想表露的渴望与要求。这渴望是那样强烈,这要求又是那样难以启齿,她突然明白了,章老师提出这个请求,是用了多大的勇气和力量,自己,怎么能拒绝这样的要求呢?沉思了片刻,她默默地走到章老师的面前,轻轻地握住他的双手,缓缓地,毫不迟疑地放在自己那还有些发热的脸上。  
章老师的双手微微颤抖了一下,身上掠过一阵轻微的颤栗。然后,他那粗糙有力的双手开始在柳笛的脸上一点点地摸索。他抚摩着柳笛那光滑美好的长发,抚摩着那宽阔的额头,弯月般的眉毛,明如秋水的双眸,小而挺直的鼻子,如玫瑰花蕾般的嘴唇,白皙细腻的皮肤,瘦削动人的下巴……他抚摩得很仔细,似乎在用心捕捉每一点细微的特征,去感应每一种他看不见的情形。柳笛安静地站着,任章老师随意地抚摩着,心中漾起一股微妙的,感动的情绪。然后,她觉察到章老师的双手顺着面颊滑下来,放在她小小的肩头上。  
“他们都说,你长得很美。”章老师轻声说,语气平静而温柔。  
柳笛的心中掠过一阵酸楚的柔情。“不,”她说,“他们夸张了,我只是一只丑小鸭而已。”  
章老师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你决不是丑小鸭,你是一只白天鹅。最起码,在我心中,你永远是一只最美丽的白天鹅。”  
“章老师!”柳笛感动而热烈地低呼着。她觉得鼻子发酸,喉头发哽,似乎有两滴露珠落入她的眼眶里,使所有的景物在她眼中都变得那样朦胧。  
章老师似乎没有听见她那声热忱的低呼,继续喃喃地说着,平静的声音中竟蕴涵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激情:“我真希望,此时,我的眼睛能突然亮起来,哪怕只有一分钟,是的,一分钟,我——愿意用我整个的生命去交换!”  
他那扶着柳笛肩头的双手突然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他的嘴唇轻颤着,双手紧紧地抓住柳笛的肩膀,呼吸急促,胸脯在剧烈地起伏着。然后,猝不及防的,他一下子把柳笛拥进自己的怀里,让她的头压在自己的肩膀上,两条粗壮的胳膊有力而温存地圈住了她。  
柳笛一阵惊慌,本能地想要挣扎。然而,她听到了章老师的那颗心,那样生动、那样充满活力地狂跳着。那“砰砰”跳动的声音,似乎在诉说着一些她还无法听懂的,却是美好的,热烈的情感。她抬起头来,看着章老师的脸,那张刚才还激动不已的脸孔,此时又恢复了往昔的平静和冷漠。柳笛简直无法理解,如此平静的外表下,居然能隐藏着如此狂跳的心灵!她叹息着,这三年来,有多少次,章老师都是用冰山一般的冷漠,压抑着自己那颗敏感而热情的心啊!她不再挣扎了,而是顺从地把自己小小的身体紧靠在章老师宽阔的胸怀里,并用手环住了他的腰。章老师颤栗了一下,瞬间又平静下来。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地,静静地依偎着,在离别的最后时刻,彼此用身体,用心灵感受着对方的存在。柳笛发觉章老师的心跳渐渐地平缓下来,变得那么沉,那么重,那么美。她逐渐地陷入一份静谧、安详、美好、空灵的氛围中,在这样的氛围里,她觉得自己正被一份人世间最纯洁,最真挚,最美好的情感包围着,就像浮在睡莲的小圆叶上的一个翠绿的嫩蛙,被满天满地的清香包围着。  
汽车远远地开来了。柳笛没有动,章老师却警觉地动了一下。“柳笛,车来了。”他果断地松开了手臂。柳笛震动了一下,她突然被拉回到现实中来,突然要真真切切地面对和接受离别了。汽车慢慢地驶近了,驶近了,终于毫不留情地停在了站牌附近。柳笛扶住了章老师的胳臂,手微微地发抖,心中也隐隐地发痛,痛得竟连哭都哭不出来。章老师却相当平静安详,嘴角上挂着一丝满足和欣慰。他一如往昔那样,平静地上了车,平静地走进了车厢。  
“咣当”一声,铁门无情地关上了。汽车发出一声沉重的喘息,终于启动了。柳笛怅然若失地站在那里,并不清楚自己在想些什么。然而,就在汽车启动的时候,章老师从车窗中探出了头,向她用力挥了挥手,柳笛清楚而惊讶地看到,他的脸上,竟挂着那样明朗那样动人的笑容。章老师笑了,他居然笑了,第一次笑了,那笑容,爽朗得像秋日那没有一丝乌云的天空,灿烂得像春天那遍洒原野的阳光……  
柳笛不禁痴了,她呆呆地望着汽车越走越远,越走越远,终于和窗口中那灿烂明朗的笑容,一起隐没在苍茫的暮色中。远处,夕阳火一般的烧红了整个天空。

十四  
  迈进北大的校门,柳笛发现自己闯入一个崭新的天地。  
  从不知道燕园这样大,那烟波浩淼的未名湖,那绿树成荫的湖岸,那中西合璧的教学楼、宿舍楼,那名称雅致的各个住宅区……大概久居北大的人,也未必走遍每一寸土地;从不知道燕园这样美,湖光塔影,泉石烟霞,曲径通幽,秀树繁花,既有宫廷寺庙的庄严肃穆,又有园林别墅的清新雅致;从不知道燕园的人才那么多,迎面走过来的不起眼的老者,很可能就是一位学术界的泰斗,睡在你上铺的姐妹,也许就是哪个省市的“状元”,这里聚集着全国的精英,这里会受到最好的教育,没有谁敢在这里自称“天才”,也没有谁能在这里轻易认输,每个人都在勤奋的学习,每个人都在暗暗地较量;从不知道燕园的学术气氛这样自由而浓厚。在这里,各种思想,各种观点,各种派别,各种方法都有一席之地,你可以自由发表自己的见解,自由选择学习方法,自由施展自己的才能,蔡元培先生提倡和确立的“兼容并包”的校风,直到现在还被忠实地执行着。学生可以不去听课,但却很少有人偷懒,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头脑不停地思索。没有灯光的三角地,几乎天天都张贴着学术报告和各种讲座的信息,而夜晚的图书馆灯火通明,就像一条大船在深夜的海面上乘风破浪地前进……  
  柳笛惊讶了,赞叹了,兴奋了。她终于理解了章老师的话——那真是人类知识和精神的圣殿。如今,她就像一个流浪的孩子,突然来到这座圣殿里,一时间眼花缭乱,心醉神迷。虽然不能马上领会北大的精髓和真谛,但她被深深地陶醉了,哦,北大,我的第一志愿,我的家!  
  迫不及待地,她一头扎进了北大的怀抱里,拼命地汲取,拼命地涉猎。勤奋,疯狂的勤奋。很快的,她找到了章老师的那种感觉——如鱼得水。  
  在强烈的兴奋和沉醉中,柳笛并没有急着去找苏文教授。可是入学第三天,苏文教授却找到了她。于是,她跟着苏文教授,来到了他的家——镜春园的竹吟居。  
  镜春园和朗润园相邻,这两园水面颇多,水面间用石板桥相连,很有些野趣。数家民房,绿荫掩映,真有些江南小镇的风光。镜春园内有一池红荷,碧叶红花,清香远播。看着它们,柳笛不禁想起了朱自清的《荷塘月色》,不知这池荷塘,月下会是什么风采。而苏文教授的家,却坐落在荷塘后面一座小小的竹林里。  
  刚走进竹林,柳笛就觉得光线骤然暗了下来。竹林内有条碎石子铺的小路,绿荫荫的光线下,连石子都也染上了一层透明的绿色,风穿过竹叶,发出簌簌的响声,轻幽幽的,好像曾在梦里听到过。在竹林深处,几椽灰色的屋瓦和一带白墙掩映在竹叶之下。白墙上开着一个小小的,朱红色的门,古色古香的,门楣上悬着一个黑地金漆的匾额,上面用隶书端端正正地写了三个大字——竹吟居。两旁还有一副对联“闲处携书花下坐,兴来得句竹间吟。”落款是“海天敬题”。柳笛不禁暗暗赞叹:“好句!好字!好名字!”  
  进得门来,就是一个较大的院落。院中居然有一个小小的凉亭,金顶红柱,颇为玲珑可爱。柱子上也挂着一副黑地金字,双钩镌刻的对联,柳笛仔细一看,对联上写的是“数杆修竹七间屋,一席清风万壑云。”好大的气魄!柳笛惊叹着,再看落款,仍然是“海天敬题”。  
  小院里的确有七间平房,东西厢房各两间,其余是三间上房,一间是客厅,一间是茶室,一间是书房。七间房间都由抄手游廊相连。上房门前有两株高大的西府海棠,四月里,想必这里应该是嫩红盈树,笑傲春风。而现在,则是“花褪残红青杏小”了。东厢房是苏文教授夫妇两人的卧室和厨房,西厢房也是一间卧室和一间书房。令人叫绝的是,除了厨房,六个房间都取了一个雅致的名字,而且都题上了一副相应的对联。上房的正中是“雅集堂”,对联是“倾壶待客花开后,出竹吟诗月上时。”有花有竹,还很符合客厅的特点和主人的情趣。旁边的一间名曰“茶煎谷雨”,对联只有八个字“松风煮茗,竹雨谈诗。”而那间名曰“金石屋”的书房,对联更是脱俗“家有藏书墨庄香远,门无俗客竹径风清。”苏文夫妇的卧室,则起了一个别致的名字“栖栖庐”,对联是“鸟鸣千户竹,书枕一床风。”真不知道是鸟在栖息,还是人在休息,或许是取“双宿双栖”之意吧。柳笛看着,读着,品着,不禁为主人的才学和情趣所倾倒。她注意到,所有的题字,落款都是“海天”。海天是谁?她模模糊糊地想着,这个海天,必定是极有才学,又与苏老师有密切关系之人。然后,苏老师又把它引进西厢房。作为卧室的那一间名曰“爽挹斋”,对联是“月浸一帘花影瘦,风摇半塌竹荫凉。”很有些逍遥之气。而另一间,则起了一个让柳笛心惊的名字——“海天书屋”,对联则是引用朱熹在庐山白鹿洞书院题写的那副名联:“日月两轮天地眼,诗书万卷圣贤心。”虽是引用,却气势磅礴,有吞吐天地之气。与其他几副迥然不同的是,这是唯一一副没有嵌上“竹”字的对联。

柳笛突然转过身来,问身边的苏文教授:“苏老师,海天是谁?他一定与您关系很密切吧。”  
  “当然,”一旁的苏伯母笑吟吟地接了口,“他是我们的儿子。”  
  “哦,原来是令公子。”柳笛恍然大悟,怪不得海天那样才华横溢,那样深谙古典文学之道,又那样雅量高志,原来是尽得苏文教授的遗传和熏陶。突然间,柳笛对那个海天产生一种羡慕和向往之感,她想见一见这个“海天”。  
  “他现在在哪里?在北京吗?”柳笛试探着问。  
  “不,他不在北京,在外地工作。”苏文教授沉吟着说,“这两间房子,原来是他住的,他有自己的书房。现在,他一走,这两间房子就空下了,空了好几年了。”他的语气中忽然有一丝怅然,目光游移到了那块“海天书屋”的匾额上,大概是在思念远方的儿子吧。突然,他把目光又集中在柳笛身上,诚恳而热烈地说:“柳笛,你到这里来住好了。这两间屋子反正也是闲着,不如让你来住,这样冷了热了,我们也好有个照应。”  
  柳笛一愣,没想到苏老师会提出这么个建议。“冷了热了,我们也好有个照应。”这是父亲对女儿才能说出的话啊!自己和苏老师萍水相逢,怎么能承受得起他这样的关爱呢?她急忙推辞:“别,这多麻烦你们……”  
  “麻烦什么!”苏伯母接口了,她气质高贵,但慈祥而热情,有一对易感的眼睛和满脸和煦的笑,“柳笛,咱们虽然第一次见面,我可没把你当外人。你苏伯伯回来就告诉我,他见到你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了你。这也是一种缘分。想想吧,全国报考北大的人那么多,偏偏你的卷子出了问题,去调查的偏偏是你苏伯伯,而调查时又偏偏遇到了……”她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接着说,“这些巧合,不都说明你和我们有缘吗?这院子这样大,海天又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这几年就我们老两口,独守着这七间房子,真是说不出的孤独和冷清。如今,你来了,正好可以解一解我们的寂寞。哎,”她的声音突然变得那样苍凉而沉重,“我们多么希望有谁能陪伴在我们身边,给我们带来真正的‘天伦之乐’啊!”  
  “是啊,柳笛,”苏文教授深深地,宠爱地看着她,那样郑重、诚恳而又酸楚地说,“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就把这里,当成你在北京的家,把我们,当成你在北京的父母吧!”  
  柳笛感动地凝视着这两位满头白发,饱经风霜的老人,在他们那忧伤而期待的目光中,在他们热烈而诚挚的语气里,整个人都呆住了。  
  于是,柳笛成了竹吟居的常客。说实话,她热爱北大,但对北大的宿舍环境可实在不敢恭维,且不说条件如何,那“脏、乱、差”的卫生状况就让她难以忍受。因此,她三天两头就往竹吟居跑,双休日,更是整天住在那里。苏老师真的让柳笛住进了“爽挹斋”,并对她说:“西厢房的两间屋子都属于你,东西可以随便动,书也可以随便放,海天不会生气的,他自己身边的书也够多的了。”于是,西厢房,就成了柳笛的世界。  
  刚住进“爽挹斋”,柳笛就有一种奢侈之感。这倒不是因为这间屋子多么豪华,相反,“爽挹斋”布置得相当简朴。白粉墙,冲刷得十分干净的水泥地,一排明亮的大窗,使房间充满了光线。窗外全是竹子,窗上垂著淡绿色的窗帘。午后的阳光透过竹叶,透过纱窗,映了一屋子的绿。靠窗的位置放著一张书桌,桌上有个用竹子雕刻出来的小台灯,显然出自手工,雕刻得十分细致,罩著个绿纱做的灯罩。靠墙的地方是一张木床,淡绿色的被单上有手工贴花的四只仙鹤,飞翔在一堆云钩之中。墙上悬挂了一张墨竹图,几支竹子潇洒挺秀的伸著枝桠,几片竹叶,栩栩如生的、飘逸的、雅致的点缀在枝头。画上没有题字,也没有落款,看来是出自主人的手笔。是的,这里相当简朴,却在简朴中透着一种高雅的情趣,让人有一种“反朴归真”的感觉。柳笛尤其喜欢那一屋子幽幽的淡绿色。晚上,躺在床上,听着风敲竹韵,看着淡绿的窗帘上竹影和海棠花影摇曳交错,柳笛才真正体会到了“月浸一帘花影瘦,风摇半塌竹荫凉”的意境,也才明白了“爽挹”二字的含义。每每此时,她不禁会在心底模模糊糊地赞叹:“写出这副对联的海天,该是怎样一个‘奇才’!”

 而进了“海天书屋”,柳笛对这个“奇才”的仰慕又增加了几分。“海天书屋”就相当于一个小小的图书馆,除了一桌一椅外,就是一排排书架了。柳笛发现,海天和章老师的读书趣味不大相同,这里宗教、政治、地理和传记方面的书相当多,而这些种类的书在章老师的书架里几乎绝迹。另外,文学方面,古典文学的图书一本没有,现当代文学和外国文学则注重收藏那些不知名的作家作品,不象章老师的书架里,大都是经典名著。这也难怪,苏老师就是研究古典文学的,“金石屋”里都是古典文学的藏书,做儿子的又何必多此一举呢?柳笛随便翻了一翻,发现几乎每本书中都有被勾画过的句子,或是几句简短的评语,她觉得上面的字迹有些眼熟,细一看,和竹吟居中的那些题字出自一人,都是海天的手笔。她真不能想象,一个人怎能看得了这么多的书?然后,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她意外地发现了一本名叫《海天寄语》的书。这是一本不很薄,也不很厚的书,柳笛看了一眼日期,是七年前出版的。打开扉页,一张男人的照片跃入眼帘:浓厚的黑发,一张年轻的,轮廓很深的脸庞,被太阳晒成了微褐色,高额头,高鼻梁,略带棱角的下巴。最吸引人的是那双眼睛,深而黑,大而明亮,目光深邃而又充满了活力与生气,似乎蕴涵着丰富的思想,也蕴涵着丰富的热情。这是一张相当帅气,相当漂亮,相当“男子汉”的面孔。柳笛被这张照片深深吸引了。然后,她看到了照片旁边的作者简介:  
  “海天,男,21岁,原籍江苏,现就读于北京大学中文系。自幼酷爱写作,曾在各大报刊、杂志上发表文章数百篇,文章视角独特,观察细腻,文笔犀利流畅,感情真挚充沛,被文坛誉为最有前途的青年作家。”  
  柳笛有些不能自持了。这居然是他在读大学时出版的书。天,海天,究竟是个怎样的“天才”?她旋风般的把这本《海天寄语》拿回“爽挹斋”,不知为什么,竟觉得有些心跳,似乎自己正在偷看别人的日记。  
  当晚,她一口气读完了这本书。这是一本散文集,其中大多数是小品文。读着读着,柳笛不禁被作者那独特的视角,细致而敏锐的观察,以及切中要害的言语所吸引。在《文学与文学批评》一文中,他竟这样评论文学批评:  
  “当一个文学批评家非常难,他首先要有高度的文学欣赏能力,其次要客观而没有偏见,前者还容易,要做到后者就不太简单了。那么,有偏见的文学批评又怎能帮助读者呢?何况,这是一个充满戾气的时代,许多人由于苦闷而想骂人,很多就借文学批评来达到骂人的目的,徒然混淆了读者的看法,弄得大家根本无从选择。读者不知道选择哪一位作者,作者也不知道选择什么写作方向,这样,文学批评就完全失去了价值。读者通常都会去选择他所喜欢的作家和读物,他能接受多少是他自己的问题,并不需要人帮助,更不需要文学批评家们帮助。其实,惟一能评定一本作品的价值的,不是读者,也不是文艺批评家,而是时间,经得起时间考验的,就是好作品。坏的作品,不用人攻击谩骂,时间自然会淘汰它。身为一个作家,不必去管别人的批评和攻击,只要能忠于自己,能对自己的作品负责任就行了。”  
  天,简直是字字犀利,而又字字犀利得有理。柳笛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深刻而真实的批评。然后,在《论“意识流”的倾向》中,他对现在所谓的“意识流”创作是这样评价的:  
  “现在写所谓‘意识流’的东西很时髦。之所以要加上‘所谓’二字,是因为大多数人运用的不是真正的意识流,他们只是把把文字反复组合,弄得难懂一点,奇怪一点,再多几次重复就行了。这种东西好就好在别人看不懂。既然看不懂,读者就觉得高深莫测,批评家就无法说它哪里不好。既没有不好之处,那就是好了。其实我觉得这些东西,所要表达的只有一个内容——迷失。现在许多青年都很苦闷,出路问题、婚姻问题、升学问题……使很多青年彷徨挣扎,而有迷失的心情。于是,这一代就成为迷失的一代。有些青年是真的迷失,有些为了要迷失而迷失,文学作品也急于表现这种迷失,最后就真的迷失得毫无方向。所以,我觉得这种文学与其美其名曰‘意识流’,还不如干脆称之为‘迷失文学’更妥当一些。”

柳笛不禁拍案叫绝。解气!实在解气!她最讨厌那种把别人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文学作品,这一番话,简直说到了她的心坎里。不过,更让柳笛惊讶的,不是海天对文学的独到见解,而是他对人生竟看得如此透彻,在《名誉与死亡》这篇文章中,他写下了这么一段话:  
  “名誉是什么?说白了,名誉就是别人对你的看法。你有没有好的名誉,不是你自身是否清白的问题,而是别人承认与不承认的问题。因此,从古至今,多少人以死证明自己的清白,捍卫自己的名誉。这样做实在是一个最无奈而又最有效的选择,因为在现实生活中,人们不容易体谅活人,却很容易体谅死人。对于活着的人,人们很容易想起他的坏处,而对于死去的人,人们很容易想起他的好处。所以用死亡证明自己的清白,虽然会搭上一条性命,却多数都能达到目的。只是,每一条求证名誉的鲜活生命,都能更深一步验证了这个社会的残酷!”  
  柳笛反复读着这段话,虽然感觉沉重而尖锐,却说出了许多她还不能看透的问题。以海天那21岁的年龄,居然能把人性、社会和人生看得如此透彻,他该有多么敏锐的观察力和多么深刻的思想!不过,柳笛总觉得这样“一针见血”的风格,似乎在哪里领教过。可是,这种感觉只是脑海中浮动的影子,既抓不住,也看不清。总之,这几天,她对海天这个尚未谋面的人,已经由惊讶到赞叹,由赞叹到欣赏,现在,看了这本《海天寄语》,她对海天,简直就是崇拜得五体投地了。  
  于是,那个夜晚,“海天”这个名字,就深深地刻在她的脑海里,而照片上那个深刻而热情的青年,则第一次走进了她的梦中。  
  苏文夫妇对柳笛照顾得无微不至。在苏老师身上,柳笛的确感到了一种父爱——爱得那么深,教得那么细,管得那么严。尤其是,苏老师也是研究古典文学的,这使柳笛觉得他更像自己的父亲。不过,柳笛感到苏老师比父亲在古典文学方面的造诣要深得多,这一段日子,柳笛在他身边真是受益非浅。苏伯母则是一个地道的“慈母”。每次柳笛来到竹吟居,她都会准备几样柳笛爱吃的小菜。一次柳笛觉得过意不去,劝苏伯母不要那么费心了,苏伯母却笑吟吟地说:“做菜就要人爱吃呀!以前,我那海天总是吃得盘子碗都底朝天,他常对我说:‘妈妈,如果我变成大胖子,就要你负责!’那时他才结实呢!这几年他在外面,”她悄悄摇头,低低叹息,“真不知道弄成什么样子了!唉!”  
  苏伯母那一声牵肠挂肚的叹息,引起了柳笛好一阵酸涩。是啊,海天为什么经常不回家呢?可能太忙碌了吧。柳笛知道这老两口都很挂念他们的儿子。苏老师很少谈起海天,但总在不经意间流露出那份牵挂。苏伯母则经常在柳笛面前提起海天的一些往事。一次,她拿出海天的影集让柳笛看。柳笛一张张翻看着,看得多了,不知为什么,她突然觉得海天有些面熟,似乎从哪里见过。可是怎么想,她也想不起来。也许海天太符合她心目中的男子汉形象吧。心目中的男子汉?柳笛觉得自己的脸有些发热。然后,她翻到一张海天扣篮时的照片。那扣篮的动作是那样潇洒,简直可以和迈克尔•乔丹媲美。柳笛抬起头,带着满脸的惊喜,迫不及待地问:“怎么,他还会打篮球?”  
  “他是中文系篮球队的队长。”苏伯母一脸的自豪,“当时,中文系篮球队是唯一一支能和学校篮球队抗衡的队伍,原因就是他打得太棒了!你不知道,他一打起球来,能让全场观众跟着疯狂,尤其是那些女孩子们。”  
  “那里面肯定有他的女朋友吧。”柳笛悄悄问着,不知为什么脸就红了。  
  “女朋友?没有。”苏伯母摇摇头,“这孩子心太高。不瞒你说,大学四年,追他的女孩子能有一个连,可他就是一个也看不上。他对女朋友要求太高,他倒不在乎漂亮不漂亮,但要有气质,还要够得上他的精神境界,用他自己的话说,是‘灵魂能够交融在一起’。唉!”她长叹了一口气,“不是我夸自己的儿子,他的境界太高,一般人是达不到的。”

柳笛点了点头,深有同感,一旁默不作声的苏老师却开口了:“海天这孩子,对待爱情是相当认真的。他不轻易交付自己的情感。那次,他的一个朋友,就是那个法国留学生,因为失恋闹着要自杀,他把那个留学生硬拖到‘爽挹斋’,寸步不离地看守了三天三夜。我听到他对那个留学生喊:‘你不值得去死,除非,你的爱情是值得用生命来诠释的!要死,也要为值得你去爱的人而死!’正是这句话,点醒了那个留学生,也感动了我。知道吗?咱们海天如果爱上了一个女孩子,他会用自己整个生命去爱她,必要时,甚至会毫不犹豫地为她去死!”  
  柳笛叹息了。能让海天为她而死的女孩子,该是多么超凡脱俗啊!大概不能是人间女子,而是一个仙子吧。苏伯母似乎也有同感,她感叹着说:“我看这一辈子,他也找不到这样的女孩子。”  
  “那可不一定,”苏老师颇有含义地看了柳笛一眼,“他离家这么多年,也许已经找到了这样一个姑娘了。”  
  柳笛注意到了苏老师的眼光,不知为什么竟有些慌乱。她知道,自从看了《海天寄语》后,只要一听到“海天”这两个字,她的心头就似乎掠过了某种东西,这种东西无法捉摸,也不敢正视,但无法否认它的存在。难道,苏老师也发现了她这种隐隐约约的感觉?她注视着苏老师,发现他的眼里并没有怀疑与嘲弄,大概是自己多心了吧。为了掩饰自己的慌乱,她搭讪着说:“海天哥春节总能回家吧。那时,如果有女朋友,他一定会把她带回来的。”  
  第一次叫出“海天哥”,柳笛突然感到有些害羞。可是苏文夫妇却沉默了。也许让海天回家过春节,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半晌,苏老师下定决心似的说:“是的,他该回家了。无论如何,这个春节,我想尽办法,也要让他回家。”  
  天,回一趟家,也要让父亲“想尽办法”,这个海天,大概是个“工作狂”吧!不过,海天真的要回家了!春节,她就会见到海天了!柳笛真渴望见一见这个大名鼎鼎的“海天”,她甚至觉得,为了见到海天,自己宁可不回家过春节,哪怕——海天真的带来了女朋友。不过,他的确有女朋友吗?  
  那天晚上,柳笛提前回到“爽挹斋”,躺在床上,忽然模模糊糊地听到苏伯母对老伴说:“这个柳笛,倒和咱们海天是一对儿。”  
  然后,是苏老师的声音:“只可惜……”  
  “怎么?”苏伯母不以为然地说,“海天,会连这样的女孩子都看不上吗?”  
  “只怕,”苏老师的声音又沉重起来,“只怕柳笛看不上他。”  
  看不上海天吗?能看不上海天吗?柳笛想着,想着,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羞涩,和一种模糊的甜蜜。反正,海天要回来了,她,总能见到海天吧!  
  就这样,海天的影子,开始涂满了柳笛的思想和梦境。大学的生活,是那么丰富的,那么多采多姿的,那么忙碌而又那么充实的,那么充满了梦幻又充满了理想的,柳笛忙着认识,忙着吸收,忙着汲取,忙着梦想和憧憬。于是,章玉的名字,就在她头脑中逐渐淡化,在她的生命中逐渐淡化,淡化成记忆深处一个模糊的影子。她忙着,忙着,忘了章玉。  
  
十五  
  未名湖畔,垂柳、国槐、银杏落了一地金黄的叶片,铺满了绕湖的小径。湖心岛上那一丛枫林,红得艳紫,与黛青色的松柏相辉映,在静静的湖水中垂下色彩斑斓的倒影。不知不觉,燕园已是一派深秋的景色了。  
  这是一个晴朗的下午,天蓝而高,云淡而轻,空气里飘过带着凉意的风,阳光温柔而又充满了某种醉人的温馨。就在这样一个下午,柳笛第一次走出了北大的校门。  
  出校门干什么?柳笛不知道。也许是想看一看北大之外的世界吧。两个月来,她一直沉浸在大学的生活中,几乎忘了燕园的围墙外,还有一个更大的世界。而今天是周五,是一周中最能放松的一天,而且天这样高,云这样轻,风这样爽,阳光这样灿烂,潜意识中,她似乎听到了某种召唤。于是,她无意识地走出了北大的校园。  
  出了那个古色古香的燕园西门,柳笛觉得自己来到了一个久违的天地。宽阔的街道上车水马龙,街道两旁高楼林立,人来人往。这本来是柳笛熟悉的都市生活,可如今,她却感到了几分陌生。在象牙塔内住得太久了,象牙塔外的一切,她都已经淡忘得差不多了。柳笛就在这恍如隔世的感觉中慢慢地,毫无目的地走着,自己也不知道走向哪里。  
  不知走了多远,柳笛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公共汽车的站点下。车站?这个词似乎触动了柳笛心灵深处的某根神经,唤起了她记忆底层一个模糊浮动的影子。北京的公共汽车站要比家乡的好得多,凉棚,座椅,一应俱全。柳笛恍恍惚惚地坐在了一把椅子上,意识还是一片朦胧。车站旁边有一棵高大的国槐树,金黄的叶子飘落了一地。国槐?居然不是金丝柳!柳笛向四周看着,下意识地寻找着什么。一阵秋风吹来,国槐的叶子雨点似的纷纷飘落,有两片正好飘到柳笛的怀里。柳笛默默地拾起一片,拿到鼻前,轻轻地嗅着。叶子虽然枯黄,却还保存着一份淡淡的清香,触到鼻尖,柳笛还能感到一丝暖意。突然,她似乎听到一个低低沉沉的声音,就在她耳边清清楚楚地说着:“每一片落叶,都有太阳的味道。”  
  柳笛一下子跳起来,一个久违的称呼脱口而出:“章老师!”她惊惶地向四周张望,不,没有章老师,只有几个等车的乘客,用怪异的目光望着她。一时间,她有些神思不属,弄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哪里。她的意识,又陷入一份朦胧的虚无中,只是灵魂深处某种召唤,此时却越来越强烈,越来越清晰。她觉得有一种潜藏的情感在她心灵深处复苏了,萌发了,生长了。她几乎能触摸到那种情感,但却说不出它究竟是什么。她无意识地离开了车站,无意识地返回了燕园的西门。她不知道自己到哪里去,又好像知道自己到哪里去。她似乎在跟着那朦胧的感觉走,跟着那灵魂深处的召唤走。  
  就这样,她无意识地走着,穿过了燕南园,往北来到了六座中西合璧的小院。这是各系的办公室所在,以数目命名。柳笛停在了一座办公楼前。这是几院?二院?还是三院?仰望着这座既有古典韵味,又有西式风格的小楼,柳笛有些恍惚,朦胧中,她似乎觉得面前的楼房,就是高中校园那座古老而又残旧的北教学楼。她的心中突然涌起一阵久违的冲动,想都没想,她迈步就往楼内跑,一口气跑到了四楼。她仿佛又回到了以前的岁月,过去的三年中,她不都是这样,一路小跑着上楼的吗?来到四楼走廊尽头的那个小小的办公室,柳笛微微有些气喘。她习惯地用手擦了擦额前的汗水,习惯地调匀了自己的呼吸。抬起手,她习惯地准备敲门。  
  门突然开了。柳笛吓了一跳,这,可不在她的习惯范围之内。从办公室里走出一位中年男子,他狐疑地看了柳笛一眼,随口问了句:“这位同学,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来这里干什么?”柳笛反问了自己一句。她抬头看了一眼门牌子——中文系办公室。自己居然来到中文系办公室的门前。来办公室干什么?干什么?柳笛迷惘地,反复地问着自己。那个男子看到柳笛那失魂落魄的样子,怀疑地,又很不放心地追问了一句:“你,是不是要找哪位老师?”

找哪位老师?柳笛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对,她是要找一位老师,一位一直在她心目中活着的老师,一位永远不能在她记忆中磨灭的老师。所有被淡忘了的记忆,都在这一刹那间唤醒,所有被尘封了的情感,都在这一刹那间复苏。她又听到了灵魂深处那声不灭的召唤,此时,它是那样清晰地在耳边回响:“去找章老师!去找章老师!”  
  柳笛迅速地转过身子,飞也似的跑出了办公楼。她焦急地跑着,焦急地找寻着。终于,她发现了一个公用电话。她一下子扑到了电话机上,插入磁卡,不假思索地拨通了一个号码。  
  电话通了!柳笛听到了一个苍老的声音:“请问您找哪一位?”  
  这是李大爷的声音,此时,柳笛觉得这声音是那样熟悉和亲切,她急切地对着电话筒喊起来:“李大爷,我是柳笛!我要找章老师!找章玉老师!”  
  “你……要找章玉老师?”李大爷有些碍口地问。  
  “是的!是的!我要找他!我要马上和他通话!马上听到他的声音!”柳笛迫不及待地喊着,“求您快一点!快一点!好吗?”  
  “好吧!”李大爷似乎犹豫了一下, “我去找他。”  
  柳笛的一颗心都要蹦出来了!章老师要来了!她马上能听到章老师的声音了!时间似乎过得特别慢,柳笛看看表,分针居然纹丝不动。等待,等待,等待……每分每秒的等待,像千千万万种煎熬。她的一生从来没有这么强烈地体会到等待的滋味。等待中,她似乎听到电话那一头有许多人在窃窃私语,偶尔夹杂着一两声喧哗和轻笑。怎么,学校下课了吗?似乎不是,那故意压低了声音的说话,渲染着一种诡秘的气氛。可是,管他呢!章老师要来了!章老师……怎么还没有来?天气很凉,柳笛却焦急地擦着汗,她第一次感到,原来时间也是会杀人的!  
  电话那一头的窃窃私语忽然神秘地消失了,柳笛听到一个熟悉的脚步声。她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然后,她听到一个低低沉沉的声音,那样熟悉那样真切地在他耳边响起:“喂,我是章玉。”  
  柳笛突然觉得鼻子发酸,眼眶发热,喉咙发堵,一股热烈而酸楚的情绪正顺着喉咙向上爬。她满怀激动,心脏狂跳,而血液在体内疯狂的奔流。她觉得自己握着听筒的手在剧烈地颤抖,心也在剧烈地颤抖。她想寒暄几句,可是刚张开嘴,所有在体内奔涌的激情,都随着那喷涌而泻的话语,一下子冲出了喉咙:  
  “章老师,我是柳笛!我是柳笛呀!我在北大给您打电话!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打这个电话,可是我非打不可!我想听到您的声音,想得发疯!您好吗?工作顺利吗?教几年级?谁帮您批作文?谁送您到车站等车?谁给您打扫办公室?谁替您领工资?您还弹吉他吗?还唱歌吗?还想北大吗?章老师,”柳笛突然停住了,然后从肺腑中,迸出了三个和着血泪的字,“我想您!”  
  听筒的两端同时沉默了,只能听见彼此那都有些急促的呼吸。柳笛深深地喘了口气。她从没经历过这种情感,从没体会过这种狂热。她觉得眼中蓄满了泪,而且流到唇边来了。而心中那刚刚萌发出来的潜藏的情感,就在泪水的浇灌下生长着,疯狂地生长着。她擦干了泪水,让眼睛变得清亮一些,然后,她又对着听筒,用略微平静一些的声音说:  
  “章老师,我在北大很好。您说得对,北大真是一座圣殿。我现在住进了苏老师的竹吟居,那真是神仙住的地方。苏老师夫妇俩对我很好,就像对待自己的女儿一样。我结识了许多老师,也交了许多朋友。对了,上星期六我在竹吟居,还见到了季羡林老先生,和他谈了好一阵子呢!我想,这四年,我一定会在北大收获很多东西,我会用它们去创造自己灿烂的人生!章老师,您相信吗?”  
  听筒那头还是一片沉默。  
  “章老师,”柳笛继续说下去,“谈谈您自己,好吗?您还在北楼四楼的办公室吗?那里冷不冷?您的新科代表像我一样负责吗?我那盆茉莉花还好吧。车站的金丝柳和丁香树该落叶了吧,它们……”她突然捂住了嘴,天,茉莉,金丝柳,丁香,这些,章老师是看不到的!迅速地,她转移了话题,“章老师,谈谈您的生活吧!啊?”

听筒那头依然沉默。  
  柳笛有些心慌了。她终于注意到,自从接电话后,章老师竟没有说一句话,甚至没有发出一声叹息。她下意识地摇了摇听筒,电话似乎没有断线,因为她听到那阵消失了的窃窃私语声,现在又渐渐地响了起来,而且越来越大。她敏锐地感到,一定有什么事情不对了。难道,章老师遇到了什么麻烦?一阵惶恐掠过她的心头,她突然对着听筒大喊起来:  
  “章老师,您怎么了?您说话呀!您遇到了什么事?章老师!您说话呀!您说一句话好不好?您到底怎么了?章老师!”  
  “喀嚓”一声,电话居然撂线了。  
  柳笛愣住了。那“喀嚓”的声音,割断了电波,似乎也割断了柳笛心中的某种东西。她想着,想着,握着听筒的手又剧烈地颤抖起来,比刚才那一阵颤抖还要猛烈。她的心中,突然掠过了一阵难以形容的恐惧,她觉得腿发软,心发抖。而在这恐惧中,她清楚地意识到那疯狂滋生的情感,此时还在拼命地长着,长着,蔓延到心中的每一个角落。恐惧、担忧、无助、疯狂、躁动、酸楚……各种各样的情感一起袭击着柳笛那小小的心脏,一起震动着柳笛那纤细的神经!她一生从来没有体会过这种感觉。她觉得自己马上要爆炸了,要崩溃了。她突然撂下听筒,连磁卡都没有拔,就急速奔跑起来。她下意识地往一个地方跑去,却无法分析自己究竟要跑到哪里。她浑身的血液在沸腾着,浑身的情感在奔涌着,浑身的能量在躁动着。她需要发泄,需要找一个地方,痛痛快快地发泄出来。她跑着,跑着,向潜意识中那个模糊的避风港跑去。最后,她发现,自己停在了竹吟居的门前。  
  毫不犹豫地,她一头闯了进去。  
  苏老师正在凉亭看书。看到柳笛这个样子,他急忙抛下书本,抢步上前,一把把她揽到怀里,大声喊到:“柳笛,你怎么了?你病了吗?你的脸色白得像一张纸。”  
  柳笛一把抱住了苏老师,像抱住了一个保护神。她的双手紧紧揽住了他的腰,身子牢牢地靠在他的怀里,“苏老师,我怕!”她喃喃地,模糊地吐出了这么几个字,就觉得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别怕,别怕!”苏老师紧紧搂住了她,轻轻地拍着她的肩,柔声安慰着,“在竹吟居,在你苏伯伯旁边,还有什么可怕的?天塌下来,由你苏伯伯撑着呢!”  
  这声音是那样慈爱,那样温柔。柳笛不禁抬起头来,感激地望着苏老师,他真是个慈祥的父亲,不知道女儿为什么害怕,却懂得先来安慰女儿惊恐万状的心。在他的软语安慰下,柳笛觉得自己的恐惧消退了许多,力气也恢复了一些。苏老师扶着她,坐到了凉亭的石凳上。  
  “告诉我,为什么害怕?”苏老师亲切地问。  
  “我不知道,”柳笛老老实实地说,“刚才,我给章老师打了一个电话。”  
  苏老师的身子一颤。“章老师怎么了?”他问到,语气中再也无法保持冷静和从容。  
  柳笛摇摇头,她觉得自己神志清醒多了:“我不知道他怎么了,他接了电话,却一语不发,正是这一点让我害怕。我担心他遇到了什么麻烦。可是,”柳笛突然激动起来,她的眼里闪烁着一种亢奋的光辉,“苏老师,我不知道他怎么了,可我知道我怎么了。”她喘了一口气,突然那么坚定那么热烈地脱口而出,“我爱他!我爱他!我爱章老师!”  
  话一出口,柳笛就愣住了。她被自己的话语震住了。天,自己在说些什么?为什么要这样说?可是,在强烈的震动中,她却深深地体会出,自己说出了一份“事实”!是的,她终于明白了,今天,在自己体内复苏并疯狂滋长的情感,就是爱,是对章老师的爱!她爱他!她爱他!这是再也无法动摇的事实!  
  苏老师也震动地抬起了头。“柳笛,”他试探着问,“你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吗?你爱章老师?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上他的?”  
  柳笛再摇头:“我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上他的,可能很早就开始了。不过,直到今天,我才发现了这种情感,这情感是那样强烈,我从来没有体会过这样的情感。”她突然站起身来,满脸都散发着异样的光彩,“是的,我发现我爱他!我整个生命,整个灵魂都在爱着他!”

“是吗?”苏老师怀疑地挑了挑眉毛,深深地凝视着她,眼中有股研判的味道,“我还以为,这些日子,你被我那宝贝儿子迷上了呢!”  
  海天?柳笛模模糊糊地想着。海天,那个才华横溢的海天,深刻博学的海天,多才多艺的海天,潇洒热情的海天,有着一双明亮深沉的大眼睛的海天,打篮球特棒的海天,可以为所爱之人去死的海天……他是柳笛心目中最理想的男子汉,他曾经那么长久地卷入柳笛的思想,占有柳笛的梦境,他曾引起柳笛那样一种模糊的,异样的喜悦和悸动。可是,那似乎是好几百年前的事了。她凝视着苏老师,沉稳地,清晰地,坚定地,热烈地说:  
  “苏老师,海天哥是一个极其优秀的男子汉,我似乎没有见过比他更优秀的男人。我欣赏他,敬佩他,崇拜他,我也承认,有一段时间,我的确被他所迷惑,也的确有些——想入非非。可是,”她突然高高仰起自己的头,朗朗地,清越地,掷地有声地说,“今天,我终于明白了,我可能一时被海天迷惑,可我对章老师,却有种有种近乎崇拜的尊敬,他让我从心底折服,从心底渴望,从心底热爱。我对他的情感,是揉和了崇拜、爱慕、渴望、欣赏、依恋……种种复杂的情感,是三年来我与他共同经历风风雨雨中磨练出来的情感,是从我们互相信任,互相理解,毫无猜疑,彼此如一的相处中产生的情感,是我把他的痛苦揉进了自己的痛苦,把他的欢乐溶入自己的欢乐时所迸发出来的情感,这种情感太神奇了,太强烈了,简直有摧毁一切的力量,我无以名之,只能称它为——爱情!”  
  苏文教授眩惑地看着柳笛,她的眼神坚定而明朗,燃烧着一份稀有的,热烈的光芒,浑身散发着一种夺目的光彩。这是怎样一个女孩,这是怎样一份撼天动地的情感啊!他被感动了,被震撼了。可是,他的眼中,却突然涌进了一种深切的悲哀和凄楚。他脸色发白,嘴唇轻颤,握着茶杯的手在抑制不住地抖动,他似乎和自己较量了一阵,终于动容地吐出了这么一句话:“孩子,你知道吗?海天,其实就是你的章老师啊!”  
  即使一个霹雳落在柳笛的脚下,也没有苏老师这句话给她的震动那么大。她感到浑身的血液都冻住了,手脚都麻木了,连嘴唇也冰冷了。睁着一双不信任的大眼睛,她迷茫地看着苏老师,迷茫地问:“海天……是章老师?他——不是您的儿子吗?”  
    


“傻孩子!”苏老师疼爱而痛心地说,“海天的确就是章老师啊!他全名叫章海天,章玉是他原来的名字。他不大喜欢这个名字,因此在报考大学时,背着父母改了户口。而那场大火后,为了不让大家知道他的消息,在重新登记户口的时候,他又用了以前的名字。他真是用心良苦啊!他失踪后,我寻找他的下落,也曾追踪着来到你们那个城市,可是得到的结果是‘查无此人’。直到看到你那篇作文,我也没想到,‘章玉’和‘章海天’原来是同一个人啊!”  
  “可是,”柳笛还是有些迷糊,“他不是您的儿子吗?”  
  苏老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茫然地抬起头,望着渐渐包围过来的暮色,仿佛又回到了以前的岁月:“他的确是我的儿子。我们老两口一生无儿无女,九年前我认识了海天,从那一天起,我就没有停止过对他的欣赏和喜爱,他也从心底里爱着我们。相处时间长了,他就搬到了竹吟居,成了我们家不可缺少的一员。他有自己的卧室和书房,他管我们老两口叫爸爸妈妈,他待我们像对待自己的亲生父母一样,我们待他也像对待自己亲生的儿子一样。因为离家很远,每年他都在我家里过春节,直到五年前他们家搬到北方,他才第一次回自己家里过春节,没想到竟然一去不回……傻孩子,在竹吟居住了那么长时间,难道你一点也没有发现吗?”  
  是啊,自己真的一点也没有发现吗?柳笛想着,想着,一些未曾留意的蛛丝马迹,如今都被她慢慢回忆起来了。怪不得“海天书屋”里的藏书,与章老师的藏书,几乎没有一本相同;怪不得她看海天的照片,竟觉得有些面熟,那浓黑的头发,轮廓很深的脸,挺拔的身材,不正是章老师的特征吗;怪不得《海天寄语》的语言风格,她总觉得似曾相识,这不就是章老师作文批语的风格吗;怪不得海天的字迹有些眼熟,她看过章老师的那本《璇玑碎锦》,扉页上的题字与海天书上的字迹显然出自一人;怪不得苏文夫妇提到海天,总是略带一丝忧伤;怪不得海天很长时间没有回家;怪不得……天,这些蛛丝马迹,自己居然统统忽略掉了。因为,她根本没有想到,有着一双明亮深邃的大眼睛,活力四射的海天,与整天带着一副墨镜,冷漠孤傲的章老师居然会是同一个人!柳笛觉得自己的心突然被一种从未有过的痛苦啃蚀着。她把头埋到手心里,辗转地摇着头,碾碎一层又一层的记忆。

好久,她抬起头来,脸上挂着一层肃穆的悲哀,眼角噙着一颗晶莹的泪珠。她沉重地,缓慢地说:“我曾说过,章老师是一个悲剧式的英雄。现在,我终于理解了‘悲剧’的涵义了。‘悲剧就是把美的东西撕毁给人看’,鲁迅先生说得真好。章老师,就是一个被命运撕毁的美。可是,美终究是美,即使被撕毁,他还是美,每一个碎片都是美。被撕毁的美,无论何时,也比完整的丑陋和平庸高贵得多!”她突然抓住了苏老师的手,略带责备地说:“苏老师,我爱章老师的美,我不在乎他是否被摧毁。您应该知道我这一点,那么,您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这些事呢?”  
  苏老师望着柳笛那黑白分明的眼睛,声音有些无奈和苦涩:“孩子,从见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你是个不俗的女孩。可是,我不能告诉你这些,因为章老师不让我告诉你!”  
  “为什么?”柳笛更迷惑了,“章老师为什么要这样?”  
  “因为”苏老师的声音更苦更涩,“因为章老师一直在爱着你!他不想害了你!”  
  柳笛一下子站了起来,手里的茶杯“啪”地掉在地上,摔得粉身碎骨。她的双手颤抖着,眼睛睁得大大的,激动和震惊明显地写在脸上。“您说什么?”她的声音颤抖得厉害,“您说,章老师……爱我?”  
  “是的,他爱你!”苏老师肯定的,毫不犹豫的说,“他爱得那样深沉执着,爱得那样无悔无怨,爱得那样——无私伟大。”  
  柳笛呆住了,她结结巴巴地问:“您……您怎么知道他……爱我?”  
  苏老师重重叹了口气,他挥手叫柳笛坐下来,然后用手支着头,脸上逐渐凝上了一层深重的愁苦和悲痛。“柳笛,”他说,“还记得我和章老师在小办公室的会面吗?那次,章老师把你撵了出去。”  
  柳笛无言地点了点头。  
  “那次和章老师的交谈,是我生命中最痛苦的一次谈话,”他陷入了痛苦的回忆中,脸上的神色更加凝重和忧郁,“海天的失踪让我着急,让我愁苦,我甚至做了最坏的打算,认为他可能不在人世了,可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海天会变成这个样子!当我看到他摸索着给我泡茶时,我甚至觉得,与眼前的状况相比,我宁可得到他的死讯!柳笛,我心中那份惨痛,现在的你可能略知一二分,而当时的你是根本体会不到的,因为你从来没有见过以前朝气蓬蓬的海天,从来没和他一起生活过。  
  “当时,我忍受不住了,用冲动的,命令般的语气让他赶紧回家,回到竹吟居来。我不能再看着他这样受苦。可是他却拒绝了。他说:‘苏伯伯,我现在虽然一无所有,但最起码还能够独立,能用自己的劳动维持生活,这样,我就能保存一份做人的尊严。如果我跟您走,我就是一条可怜的寄生虫,连一份独立的人格和尊严也没有了。’海天还是海天,他把人格和尊严看得比生命还重要,他的铮铮傲骨是任何艰难困苦也不能摧垮的。可是,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受煎熬?何况,他居然叫我‘苏伯伯’,没有叫我‘爸爸’!他在有意识地和我保持着距离,他不想连累我一丝一毫!而我,能不管自己的儿子吗?我冲着他大声喊到:‘海天,你不能这么自私,不能因为保存自己一点点的尊严,就残忍地剥夺我做父亲的资格!你没有权力夺走我的儿子!’  
  “海天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开口了,声音平静而忧伤。‘是的,我夺走了您的儿子,’他说,‘那么,让我还您一个女儿吧。柳笛,她配做您的女儿。’”  
  “哦,章老师!”柳笛低低地,痛苦地呼唤着。她终于明白,苏老师为什么那样殷切地嘱咐她到竹吟居来,为什么急着找到她,为什么对她那样好。  
  “柳笛,”苏老师看出了她的心思,“我对你好,并不仅仅是因为海天的嘱托。他说得对,你配做我的女儿,只怕,我不配做你的父亲。”  
  “别说了,苏老师,我懂!”柳笛诚恳地说,“您接着讲吧。”  
  苏老师轻轻叹了口气,慢慢品了一口茶。竹吟居的茶闻名北大,难怪章老师品茶那么讲究。柳笛想着,耳边又传来苏老师那苍凉的声音:
“听了他的话,我愣住了。他脸上毫无表情,可是凭着多年的相处,我知道,一定有什么情感在他心里滋生了。于是,我问到:‘你爱她,是吗?’他苦笑了一下,指着窗台上那盆茉莉,说:‘她纯洁清新得就像这盆茉莉花。如果把她禁锢在一间黑暗的屋子里,她还能生长和开花吗?’我无话可答,心中一阵酸涩。然后,我又问:‘她呢?爱你吗?’他沉默了半晌,才慢慢地回答:‘我正在努力,让她不要爱上我。’”苏老师突然停住了,他抬起头来,深深凝视着柳笛,那样慈爱而忧伤地说:“柳笛,我敢说,章老师是用一种固执的,忍耐的,受苦的精神来爱着你,他爱得那么深,甚至不愿意用这份爱,来影响你的前途和名誉。”  
  苏老师的一席话,像一枚重型炸弹从天而降,在柳笛头脑中轰然爆裂,震动了她所有埋藏在心底的回忆。许多纷繁的往事,向电影中的特写镜头,交叠着向她扑了过来。她突然用手抱着头,扑倒在石桌的桌面上。她想着,脑海中掠过一层层的记忆:新年的雪夜等她回来,高考前冒雨为她鼓励担保,考分公布后陪他等通知书,还有办公室里的初次诉说,小屋里弹吉他时不经意的表露,车站那抑制不住的拥抱,和那阳光般灿烂的笑容……天,自己是一个多么糊涂的人啊!就连那一次又一次冷漠得不近人情的拒绝,都是章老师爱情最深沉的体现。而自己,竟委屈,竟漠然,竟熟视无睹,甚至,这两个月,竟又一次把他忘了。痛悔、内疚、感动、惭愧……又一次噬咬着她的心。她突然抬起头来,沉痛地,自责地说:“苏老师,我真该死!我竟不知道他在爱着我,一直在爱着我!”  
  苏老师摇了摇头:“柳笛,别太责备自己。你太年轻,还不懂得什么是爱情。”  
  “不,现在我懂了!”柳笛的眼中忽然迸射出炽热的火焰,“我爱章老师,全心全意地爱着他!我要让他知道我爱他!他再也不会孤独了,再也不会寂寞了,因为不管遇到什么困难,这个世界上总会有我陪伴着他!我可以做他的眼睛,是的,做他的眼睛,我可以让他重新写作!弥尔顿、荷马、爱罗先珂,不都是盲人作家吗?凭他的才华,一定会成为著名作家的。苏老师,”她一把抓住苏文的手,急切地说,“您替我买张火车票,我明天就去看他。明天是周六,连假都不用请,我周日就可以回来了。真的,在电话里,他那样沉默,我真担心他出了什么事。而且,我听到了那窃窃私语,那不怀好意的笑和喧哗……天,他一定遇到了麻烦。我要回去,我要赶紧回去!我要帮助他解决问题,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强!苏老师,我一定要回去!”  
  “柳笛,你不要太冲动!”苏老师果断地制止住了她,“也许,章老师没有遇到麻烦,他……或许听出了你这份情感,怕连累你,故意这么做的。”  
  “即使这样,我也要回去!”柳笛坚定地说,“章老师那么寂寞,那么孤独,那么清苦,我要告诉他,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在深深地爱着他,把他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要重要。尽管这是一个普通的女孩,但是她会把自己的生命同他的生命融合在一起,这样,他的生命将不再孤独!”  
  “柳笛!”苏老师震动地看着面前这个小女孩,她是那样纯真,那样高洁,那样敢爱敢恨。她是个有思想,有主见的人,她爱海天,这决不是少女一时的冲动,决不是!可是……苏老师的表情忽然又变得沉重起来,“柳笛,你想过没有,你们的爱情,会有结果吗?你的父母怎么说?社会上的人又怎么说?另外,海天毕竟是个……盲人。盲人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你完全了解吗?你爱他,就要终生照顾他,而照顾一个盲人,你要牺牲很多,包括你的学业、事业和一些你很难舍弃的东西。你还要面对许多你根本想象不到的困难,每一个困难,你都要花很大气力,甚至用毕生精力来克服。海天的工作是极不稳定的,随时可能会失去,你又在上学,你们,要靠什么来生活?经济问题,就是很难解决的问题。你们还要面对方方面面的压力,每一个压力,都足够把你们压垮。而且,你可能还要面对来自海天自己的障碍。盲人的心灵总是很敏感的,我不敢说海天没有一丝一毫的自卑感。或许在别人面前他不自卑,但在你面前,我不敢保证他不自卑……这些,你都想过吗?”

 柳笛低下了头,她无法否认苏老师说的这一切。这是现实,是真正的现实,无法逃避的现实。她沉思了好一会,然后抬起头来。苏老师惊异地发现,她的脊背,挺得那样直,她的头颅,抬得那样高。她面色凝重,神态庄严,眉梢眼角,有种不顾一切的决心。她开口了,声音很清晰,很有力,很肯定,仿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脏里喷出来的血:  
  “苏老师,我知道您说的都是事实,或即将成为事实。但是,如果我逃避,那么这些困难,就统统留给章老师一个人去扛,而我和他相爱,这些困难,就会由两个人的肩膀来扛。我不在乎为章老师失去多少,牺牲多少,我只想说,从今天起,我的生命和灵魂,就与章老师的生命和灵魂融到了一起。章老师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章老师的欢乐,就是我的欢乐。我们荣辱与共,欢乐和痛苦都揉在一起,没有谁为谁牺牲的说法。如果他的生命是一口枯井,我也要陪他在枯井中相守。直到我们共同掘出甘泉来;如果他注定要在地狱中生活,我也要和他一起下地狱,两个人在地狱中一起受罪,也比一个人孤零零在世上苟且偷生强得多。总之,我清楚我们的前途充满荆棘,也许披荆斩棘之后,我们会到达一个美好的世界,也许我们穷极一生,也不会走出这片荆棘,但不管是什么结果,我——跟定了他!”  
  苏老师被这样一番坦率而强烈的表白震惊了。他看着柳笛,后者因为激动,白皙的脸上泛起一阵潮红,双颊如火,纯真澄澈的眼睛里燃烧着火一般的灼热,浑身散发着那样高洁动人的光华!她真美!不仅美,而且清新纯洁,冰雪聪明,满身满脸都绽放着属于青春的光彩。苏文不禁叹息,这样美丽的女孩,海天竟无法看见。对于盲人来说,外在美是永远不存在的。可是,外在美对他们来说重要吗?海天是在看不见柳笛的时候爱上他的,而柳笛,宁愿舍弃心明眼亮的海天,而去爱双目失明的章玉!两个人爱着的,是彼此的心,彼此的灵魂!就像海天说的那样,是‘灵魂交融到了一起’。这样的爱情,能分开吗?谁又能把两个融在一起的灵魂分开?苏老师觉得自己被两个孩子感动了。可是,柳笛,她还小,对于人性、社会和人生的种种残酷和无情,她还不能体会!而海天,则体会得太多,付出的代价也太大!他会接受柳笛的爱情吗?他会让柳笛走一条充满荆棘的道路吗?会吗?对于自己深爱的一儿一女,他该怎么办?活了半辈子,苏文第一次觉得自己好矛盾,好心焦!  
  一旁的柳笛又开口了:“苏老师,我求您,为我买一张火车票。我真不放心章老师。今天这个电话太怪异,太反常,我一定要去看看!”  
  一句话点醒了苏文教授。是啊,现在,自己的儿子出了麻烦,他能不管吗?这个电话的确反常,海天那样孤傲,那样不甘受辱,谁知道会出什么事呢?想到这儿,他也焦急起来。沉思了一会儿,他毅然下定了决心:“柳笛,明天我就买火车票,我陪你一起去见海天!”是的,海天已经失去了人生中太多美好的东西,他不应该再失去这纯真、美好、圣洁的爱情了!  
  “真的?”柳笛一下子跳起来。她很快就要和章老师重逢了,就要亲口诉说自己的爱情了!章老师遇到麻烦了吗?她不怕,她会和他一起面对;章老师不接受她的情感吗?她不怕,只要章老师爱她,她就能让他接受自己的情感。哦,她突然感到一股暖流从她的心中,从她的全身流过。泥土松软了,春水涌流了,花木复苏了,春笋出土了,嫩芽吐绿了,花蕾绽开了,她生命的春天,人生的黄金季节,突然宣布来到了!春风吹拂着她的面颊,春水滋润着她的心田,爱情的种子终于落地生根,而且生长成为一棵参天大树。幸福使初恋的少女陶醉了!是啊,春天真美!只要她能见到章老师,她一定会用这春天般的温暖,解冻他冰封的心灵。只要见到章老师,一切都好办了。是的,只要见到章老师……  
  可是第二天,苏老师却没有买到火车票。第三天一大早,柳笛接到一份电报,展开一看,上面只有这么一行字:  
  “章玉车祸身亡,速归!”  
  柳笛的春天,刹那间被这几个冷酷而残忍的字扼杀了,她眼前一黑,就直挺挺地倒下去,什么意识都没有了。

十六  
  几万个世纪过去了,几百个地球破碎了,柳笛终于从昏迷中醒了过来。  
  张开眼,她看到了一个白色的世界:雪白的墙壁,雪白的床单,雪白的被单,穿白大褂的护士……她的目光飘忽地,无意识地从它们身上掠过。然后,她看到了守在床前的苏文夫妇。他们的脸在一天之内变得那样苍老,似乎每一条皱纹都刻进了深切的悲哀和痛苦。可是,他们的眼中却写满了焦急和期待。看到柳笛睁开双眼,他们几乎同时叫起来:“柳笛,你醒了!”  
  柳笛的目光机械地从他们的脸上划过,又飘向了别处,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两人的呼喊。她好象根本不在这个世界里,而在另一个遥远的星球上。  
  “柳笛!”苏伯母早已哭得双眼红肿,她扑过去,扶着床边,焦急而试探着问:“你,还认识我和苏伯伯吗?”  
  柳笛点点头,她的眼珠好黑,嘴唇好白。  
  “哦!”苏伯母长出了一口气,她还有意识!“那,”她又问,“你想吃点什么吗?”  
  柳笛摇摇头。  
  “想找护士吗?想睡一会儿吗?”  
  柳笛再摇摇头,好象整个身子和意志,都不属于她自己。她最大的能力,只有点头与摇头。  
  “柳笛!”一旁的苏老师早就沉不住气了,“你要什么?你说话呀!说一句话也行!”  
  柳笛瑟缩了一下,她慢慢地坐起来,费力咽了一口口水,蠕动了一下嘴唇,在苏文夫妇紧张而急迫的期待中,终于艰难地吐出了两个字:“我冷。”  
  老两口愣住了。室内暖气开得很足,她居然感到冷。苏文轻轻握住柳笛的手,果然,她的手冷得像冰柱。  
  生命的春天没有来,生命的春天已经过去了。  
  “柳笛!”苏文教授喊了起来,“你怎么了?你的意识睡着了吗?”  
  柳笛没有说话,也没有动,白纸似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像罩着一个面具,眼睛像两口黑井,黑黝黝地深不见底。她所有的意志,所有的神经,都陷在一份麻痹的状态里。她看起来早已失魂落魄,早已了无生气,她,像个漂浮的幽灵。  
  苏文教授震惊了,心痛了。他眼睁睁地看着柳笛那没有一点生机的脸,竟不知如何减轻她心上的痛楚。这痛楚是那样突然而强烈,它把柳笛的整个世界,她的天地、宇宙、未来、爱情、梦想……都撕碎成千千万万片,剩下的,只有一个麻木的躯壳了。柳笛,她就像一个溺水的人,最初还挣扎着冒上水面来呼吸,等她越沉越深,已经沉到河流的底层,就连呼救的意识,生存的意识也没有了。  
  “柳笛!”苏老师再叫,“你醒醒,醒醒!苏伯母和我守了你整整一天,我们不希望看到你这个样子!”  
  柳笛依然毫无反映。她那小小的脸毫无生气,眼睛下面有着明显的黑圈,嘴唇和面颊上都没有丝毫血色。她整个人都是灰色的,一个灰色的幽灵。  
  “柳笛!”苏文教授咬紧了嘴唇,几乎要咬出了血。他知道,现在首要的,是要唤醒柳笛那沉睡的意识。他准备冒险了。“柳笛,你,还记得今天早上发生了什么事吗?”他果断地,痛苦地问。  
  柳笛震动了一下,嘴角掠过一个抽搐。从早上到现在,好象已经有几万年了吧。低下头去,她默然不语。  
  “柳笛,”苏文教授眼里闪着泪光,他强忍着心中刀割般的痛楚,毫不留情地说下去,“我们的海天,你的章老师,已经……不在人世了!今天你接到了电报,你还记得那上面的电文吗?”  
  柳笛似乎挨了一棍,脑海中闪电般地浮现出那行冰冷的,残忍的文字:“章玉车祸身亡,速归!” 她的身子晃了晃,咬住嘴唇,牙齿深深地嵌进嘴唇里。然后,她用手捧住了头,那窄窄的肩膀开始一阵一阵地痉挛着,颤栗着……可是,她仍然没有说话,现实太残忍了,她下意识地拒绝醒来。  
  “柳笛!”苏老师终于绝望地,悲切地,发自肺腑地喊到,“你赶快醒来吧!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我不能再失去一个女儿!”  
  柳笛的身子突然大幅度地痉挛起来。她站起来,身子晃动着,似乎马上就要跌倒。苏伯母一个箭步抢上前去,扶住了她。就在这同时,柳笛嗓子一甜,似乎什么东西在往外涌。她刚张开嘴,一大口鲜血,从嘴里直喷了出去,洁白的床单,立刻沾满了血迹。

 苏老师慌了,他觉得自己发抖的双腿已经支撑不住孱弱的身体,颓然地,他坐到了床边。他后悔了,他怎么也没想到会把柳笛刺激得吐了血。苏伯母已经直着嗓子喊起来:“护士!护士!大夫!大夫!”  
  护士很快赶来了。问明了情况,她拿了一块纱布,去给柳笛擦嘴上的血渍。柳笛默默地推开了她的手臂。她抬起头来,苍白的脸上有一点猩红的血迹,眼珠黑得像漆,但目光却专注地,一瞬也不瞬地看着苏文夫妇。哦,这两个已经被丧子的悲哀击垮了的老人,为了安慰和照顾自己仅有的女儿,还要强打起精神,忍住所有的痛苦和悲伤!柳笛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珠微微转动着,每转动一下,就湿一分,然后,她的脸上逐渐有了表情,呼吸逐渐急促,眼眶逐渐湿润……终于,她“哇”地哭出了声。她哭喊着扑到苏文教授的怀里,哭喊着说:“苏伯伯,章老师死了!他居然死了,死了……”  
  三天后,柳笛在苏文教授的陪伴下,登上了回家的列车。  
  她的身体还相当虚弱,仅仅三天,她就憔悴了好多好多,也消瘦了好多好多。她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面颊上几乎没有肉了,两个眼睛显得又黑又大,眼中却燃烧着一种难解的狂热,和不顾一切的决心。她不应该来。她应该躺在医院里。可是她的态度那么坚决,简直谁也阻拦不住。她那么哀伤那么痛心地对苏文夫妇说:“其实,我们现在去,也已经晚了。”就这一句话,击倒了老两口。于是,苏文教授陪着她登上了火车。  
  在车厢里,柳笛一动不动地坐着,她瘦弱的身体在宽大的座位上几乎没有分量,似乎从车窗外吹来的每一阵风,都能把她吹倒。她双唇紧闭,脸上挂着一层僵硬的悲哀,眼睛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这三天,她似乎一直在思考着什么,一直陷入到某种思绪里。火车每一次颠簸,她小小的肩头都颤动一下。  
  “苏伯伯,”柳笛突然开口了,这是她上车后说的第一句话,“您说,章老师——是出了车祸吗?”  
  苏文一动,他吃惊地望着柳笛:“怎么,你怀疑?”  
  柳笛点了点头:“章老师的听力特别好,他能分辨出各种车辆的声音,能判断出车速的快慢,从没有出过错。他过马路一般不需要帮助,倒是一些静止的物体经常把他拌倒。”  
  “柳笛,”苏老师沉思着说,“这与出车祸没有关系。大多数出车祸的,都不是盲人。”  
  是啊,眼能视物的人,都经常出车祸,何况一个盲人。可是,那窃窃私语的声音,那不怀好意的笑声和喧哗,还有章老师那反常的沉默,总在柳笛心中萦绕。难道,这些与章老师的死,没有一点关系吗?  
  苏老师仿佛看出了柳笛的心思,他诚恳而坚决地说:“柳笛,海天是一个坚强的人,他那样热爱自己的生命,如果不是意外,他不会轻易放弃与命运的搏斗的。”  
  柳笛不做声了。是的,她太清楚这一点了。可是……她突然觉得思考不下去了,思考是个敌人,它总能让柳笛反复触摸心中的伤口。反正到学校,一切就真相大白了。她放弃了思考,无意识地听火车行进时那单调的声音。听着,听着,这声音居然变成了章老师那低沉而富有磁性的歌声:  
  “为了诞生我诞生,  
  为了死亡我死亡,  
  为了死亡我诞生,  
  为了诞生我死亡。”  
  ……  
  下了车,两人直奔学校而来。  
  高校长在门口迎接他们。两个月不见,他像突然老了十岁。看到在苏老师搀扶下缓缓走来的柳笛,他一阵辛酸,抢步上前,握住柳笛的手,颤声说:“柳笛,我没能为你留住章老师!”  
  柳笛没有理他,甚至没有看他一眼。她怔怔地望着眼前这座残破的北楼,目光死死地盯住四楼那个小小的窗口。她轻轻抽出了自己的手,又轻轻挣脱了苏老师的搀扶。突然间,她的身子不发软了,腿也不发抖了。她一步一步地,稳健地向前走着,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个小小的窗口。然后,她走进了教学楼,来到了楼梯旁边。楼梯旁站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小男孩,直勾勾地看着她。柳笛没有理会,只是呆呆地看着那有些残破的楼梯。突然,她撒开腿,一路小跑着上了楼梯。她跑得那么快,甚至都没有扶扶手。苏老师和高校长在后面喊她的名字,她不管!从身边经过的人惊讶而怪异地看着她,她也不管。她似乎又回到了三年前,似乎又成了那个忙碌的科代表。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快些,再快些,不要耽误章老师批作文!”

一口气跑到了四楼,跑到了那个熟悉的小办公室的门前,柳笛停下了脚步。她仍然习惯地擦了擦汗,仍然习惯地调匀了呼吸,然后,抬起手臂,她轻轻敲响了门。  
  四周一片寂静。柳笛没有听到那熟悉的,礼貌而冷淡的声音:“请进!”  
  她又敲门。依然寂静,可怕的寂静。  
  柳笛的手在发抖,腿在发抖,心也在发抖。她不敢推门,也不愿意推门,固执的,她第三次敲响了门。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高校长和苏老师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柳笛的身后了。他们默默地看着这一切,眼睛湿润了。  
  柳笛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她突然想起了那个雪夜,想起了自己摸着黑一遍又一遍敲门的情景,此时,她又体会到了那种恐怖和孤独。不知从哪来的一股勇气,她猛地推开了门。  
  办公室还是老样子,办公桌,两把椅子,铁皮暖壶,白瓷茶杯,红墨水,钢笔,茉莉花,还有那摞得整整齐齐的五摞作文本。一切都没有变化,仿佛柳笛昨天刚从这里离开,今天又回到这里。一切都没有变化,都没有变化,只是——屋子的主人不在了,他永远不能回来了!  
  柳笛直愣愣地望着这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物品,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句话:“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可是她说不出话,也流不出泪,只能愣愣地看着,看着。然后,她找到一块抹布,轻轻地抖了抖,开始慢慢地,仔细地擦拭着办公桌上的尘土。办公桌上已经有薄薄的一层尘土了,大概三四天没擦了吧。擦好了办公桌,她又去擦椅子,擦茶杯,擦铁皮暖壶……她擦得那么用心,仿佛章老师还在这里办公,他只是离开一会,马上就能回来。  
  一旁的高校长和苏老师早就泪流满面了。苏老师突然冲过来,抓住柳笛的胳膊大声喊到:“柳笛,你哭吧!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吧!”  
  柳笛没有哭,她的眼泪已经流干了。她挣脱了苏老师,又接着去擦窗台。这些活,她干了三年,已经习惯了。她什么都能习惯,就是不能习惯没有章老师!然后,她注意到了窗台上的那盆茉莉花。茉莉花并不太精神,那嫩绿的叶子显得有些憔悴,一如柳笛本人。忽然,柳笛似乎听见一个低低沉沉的声音,在她耳边清晰而苦涩地说着:“以后的日子里,陪伴着我的,就只有它了。”  
  她突然跳起来,惊叫着:“章老师,您在哪儿?”不,没有章老师,只是她的幻觉。哦,茉莉花,你是否知道,那个需要你陪伴的人,竟先你而去了!你是否为此而憔悴?柳笛突然觉得鼻子发酸,那麻木了的情感,此时正挣扎着要复苏。她看着茉莉花,猛然间,她竟发现,在一个细弱的,颤巍巍的枝条上,竟奇迹般的冒出了一个小小的,洁白的花蕾!  
  仿佛一种巨大的力量,震动了柳笛麻木的神经。十一月,茉莉竟能开花!哦,难道,茉莉也是有情物,它在用一份朴素的洁白,来悼念章老师的灵魂吗?柳笛觉得自己的心在破碎,在破碎!章老师走了!章老师真的走了!章老师的确走了!三天来,她知道这个事实,却在潜意识里一直抗拒着。她总盼着能出现什么奇迹,告诉她这一切都是假的!可是,奇迹没有发生。直到此时,她才相信和接受了这个事实!她的心在痛,碎了的心居然会痛,每一个碎片都在痛!她的嘴唇颤抖着,眼里畜满了泪。终于,她抱着这盆茉莉,无法抑制地大哭起来。自从看了那份电报后,她从没有这样痛快地哭过。她哭着,几乎是歇斯里底地哭着。三天来所有的痛苦和悲愤,都在这沉痛的哭声里发泄出来。  
  苏老师和高校长也在哭,陪着柳笛一起哭。这几天,他们的心头也积压了太多太多的痛苦和悲伤,也负荷着一份沉甸甸的重担,他们也要用哭声来发泄心中那些黑色和灰色的情绪。好在,柳笛哭出来了,他们清楚,只要能哭,即使被痛苦粉碎,也不能被它慢慢杀死。  
  渐渐地,柳笛止住了哭声。她抬起头来,发现自己的头脑清楚了许多。心,还是痛苦而破碎的,但被悲伤掩盖的理智,已像退潮后的礁石,渐渐显露出来。她再次注视着这盆唤醒了她理智的茉莉花,突然,她的心哆嗦了一下,她发现,茉莉花的花盆被更换了,原来的黏土花盆,被换成了陶土花盆。不,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这盆茉莉那样憔悴,莫非……她突然跑到高校长面前,严肃地,几乎是咄咄逼人地说:“告诉我,章老师是怎么死的!”  
  高校长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灰白,他退避地,含糊地说:“章老师的确死于车祸,这是事实。”  
  “我不信!”柳笛冷笑了一下,“车祸之前呢?难道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吗?”  
  “这……”高校长的脸色更白,他逃避地,遮掩地,吞吐地说,“章老师死于车祸,这件事与别人没有关系……”  
  “不对!这件事与别人有关!有很大的关系!”一个清脆的声音从外面传来,那么清晰那么洪亮地在这小小的办公室内回荡。  
  
十七  
三个人都吃了一惊,一齐朝门口看去。从门外走进来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孩子,高个,涨红着脸,眼睛睁得大大的,坦率而倔强地望着屋子里的每一个人,目光中有一种豁出一切的味道。  
柳笛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总觉得他有些面熟。男孩注意到了她的眼光,首先和她说话:“我知道你就是柳笛,刚才你上楼时,我看到了你,并一直跟着你来到了这里。”  
哦,是的,刚才上楼时,是有个男孩子直勾勾地看着她,原来就是他。那么,他又是谁呢?没等柳笛发问,高校长就厉声说:“文俊,你来这里干什么?”  
文俊没有理他,他面向柳笛,说:“柳笛,我先介绍一下自己。我叫文俊,是高一(1)班的学生,也是章老师的语文科代表。章老师去世的前一天,和去世当天的上午,我都和他在一起,亲眼目睹了很多事情。我本来不想告诉你这些,可是,刚才看到的情形使我觉得,你有权利知道这一切。我发誓,自己的话没有半句虚言,你想不想听?”  
科代表?柳笛恍惚了一下。曾几何时,这是属于她的称呼啊!现在,她真愿意放弃一切,来换回当章老师科代表的那段时光。她看了高校长一眼,后者眼里有份深深的担忧和自责。难道……咬了咬牙,她对文俊说:“只要是真相,不管多残酷,我也要听。”  
文俊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眼光中流露出一种钦佩。“首先,”他开口了,“我声明,我不喜欢章老师。我和同学们一样,很喜欢听他讲课,却不喜欢他。我们很希望能喜欢他,可他简直叫人无法喜欢。而且,我发现他也不喜欢我。他不让我接送他上下课,更不让我送他去等车,只允许我中午帮他批作文。我觉得如果不是迫不得已,他连这件事也不让我去做。每天中午我去批作文,用‘如坐针毡’这个词形容是再恰当不过了,因为我明显感到他不喜欢我坐这把椅子,甚至不喜欢我呆在这间办公室里。所以,批作文对我来说,简直是一种酷刑!他真正喜欢的,大概只有窗台上那盆茉莉了。我经常看见他摸索着去打水,浇花,尽管有时浇得不好,他也不让别人帮助他饲养这盆花。大家都说,他之所以这么喜欢这盆花,只是因为——这盆花是你送给她的。”  
柳笛没有做声。这是事实,她知道。可怕的是,大家居然也知道这个事实。她突然感到一阵乏力。苏老师扶着她,坐在了一张椅子上。  
“关于你和章老师的传闻,”文俊看了她一眼,继续说,“当时已经散布得满校风雨,尽人皆知了。大家说什么的都有,而且大多数都很——难听。请原谅我不能在这里叙述这些传闻,因为从刚才的情形上看,我觉得有些传闻简直是无稽之谈。可是当时我们并没有什么判断能力,都是将信将疑,而且许多老师也这么说,这就由不得我们不信了。所以,当时你和章老师的名声,实在是不怎么好。可是,这一切,章老师都蒙在鼓里。他那么隔绝着自己,那么孤傲清高,谁敢在他面前说三道四呀?大家只能在背地里议论着你们,把你和章老师说得——相当不堪。”  
柳笛两只手都紧紧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嵌到了肉里。她和章老师之间那纯洁的情感,究竟被别人传闻成什么样子?怎样难听?怎样不堪?她不敢问,也不想问。此刻,她终于认识到了一些人性的残酷。  
文俊喘了一口气,继续说下去:“事情发生在星期五的那节作文课上。当作文本发下来的时候,纤纤发现自己的作文被章老师判了个零分……”  
“纤纤是谁?”柳笛敏感地问。  
“她是我的同桌,市教委主任的千金,学校的宠儿,老师们的心肝宝贝,谁也不敢得罪的小公主。”文俊一口气说了这样五个头衔,然后横了高校长一眼。看来对于这个纤纤,同学们早就敢怒不敢言了。“纤纤的那篇作文我看过,”文俊接着说,“章老师只听个开头,就判了个零分,而且批了四个字:‘抄袭可耻。’据说,纤纤以前的作文都是高分,直到上了高中,遇到了章老师,不仅分数一落千丈,而且评语没有一句夸奖之辞,她早就怨声载道了。如今章老师又给她一个零分,而且还说她‘可耻’,这是她无论如何也忍受不了的。她拿着作文去找章老师,非让章老师拿出证据,否则就说他无中生有,败坏名誉。章老师被逼无奈,真的说出了那篇文章的作者,出处,甚至还说了发表时间。我没有记清,似乎是在好几年前,发表在一本什么杂志上的,作者叫什么……对了,叫海天!”

“我的天!”柳笛和苏老师都低低地惊叫了一声。那个纤纤,居然撞到枪口上了。  
文俊奇怪地看了他们一眼,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惊呼,但他没有问,而是接着叙述:“反正纤纤当时就傻了,章老师的‘证据’让她无话可言。她自上学以来,都是被老师视为掌上明珠,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羞辱,她有些恼羞成怒了。脸一阵红一阵白,胸脯微微起伏着。然后,她突然惊天动地般地说了句:‘章老师,你也就能欺负我们这些人吧。如果柳笛这么做,你还能给他零分吗?”  
柳笛微微颤抖了一下。  
“章老师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他握紧了拳头,咬住了嘴唇。看得出来,他是在尽力控制着自己。然后,他平静而冷漠地说:‘她的作文,也曾经被我打过零分。’  
“大家都惊呆了,谁也想不出你的作文为什么会被章老师打了零分。而纤纤又一次受到了挫败。她突然任性地喊起来:‘可是你也勾引过她!’”  
“乒”的一声,柳笛一拳头砸在了办公桌上,她无法忍受这句话带来的侮辱。她身子晃了晃,似乎要摔倒。苏老师急忙从后面扶住了她。文俊吓了一跳,他看看柳笛,又看看苏老师,不知是否该接着讲下去。柳笛定了定神,她的脸色惨白到了极点,可是,她仍然坚决地,命令般地说了三个字:“讲下去!”  
文俊的脸上又露出那种钦佩的神色。他咽了一口吐沫,又继续说下去: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我们都被吓呆了。可纤纤就像疯了似的,继续大喊大叫:‘章老师,你瞎吗?你根本不瞎!你居然知道学校哪个女孩最漂亮,然后让她当科代表,又把她勾到了手!你们在办公室里卿卿我我,在站台上搂搂抱抱,在你家里更不知道干什么肮脏的勾当。你以为能瞒得过别人,难道大家都和你一样,是个可怜的瞎子吗?你身为教师,居然去勾引女学生,又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说我可耻!其实,最可耻的是你和你那个柳笛!你们一个引诱迷惑,一个投怀送抱;一个下流卑鄙,一个不知廉耻;一个道貌岸然,一个假装正经。其实,都是一肚子的男盗女娼……’  
“迅雷不及掩耳的,章老师给了纤纤一个嘴巴!”  
“打得好!”苏老师高声喊了起来。如果纤纤在这里,他马上就会给她一个嘴巴。柳笛没有说话,她的脸色白得吓人,心中有种要窒息的感觉。这些话,怎么能捕风捉影地传出来,又怎能这样残忍地骂出来呢?文俊看了她一眼,颇为同情地说:“柳笛,你别生气。其实,这些话,早晚都要被骂出来,纤纤只不过是第一个骂出来的而已。”  
柳笛猛的打了个寒战,她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蔓延到全身每一个细胞。她突然明白了,她和章老师的情感,竟不能被这个社会所理解和承认,甚至还要歪曲和诽谤!在她还没意识到爱情的时候,社会尚且如此诋毁,更别说……在领略了人性的残酷后,这个纯真的女孩,又领略到社会的冷酷。  
文俊叹了口气,继续叙述他的故事:“章老师这个嘴巴打得又准又狠,纤纤的脸上立刻肿了半边。我是第一次看到章老师发怒的样子,他脸色铁青,重重地喘着粗气,就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他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在我还没有打你第二个嘴巴的时候,请你,赶快滚出这个教室!’  
“章老师话不多,但每一个字都像喷出的火焰,带着灼烧般的威力。纤纤愣住了,她可能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挨打。过了好一会,她才反映过味来。可是,在发怒的章老师面前,她竟再也不敢骂一句话。终于,她哭喊着,气急败坏地抛下了一句话:‘章玉,你等着瞧!’然后,她跑出了教室。  
“可以想象,纤纤挨打的事,立刻传遍了整个校园。中午,我来得比往常都早。不知为什么,我竟有些替章老师担心。我知道,纤纤那个‘等着瞧’决不会白说,但至于怎样‘不白说’,我也不大清楚。章老师似乎和往日不大一样,他不是害怕,而是心事重重,似乎心中压着什么沉甸甸的负担。他没有立即批作文,而是坐在那里沉思了好久。然后,他突然问我:‘文俊,你说实话,今天,纤纤说的那些关于我的谣言,是不是流传了很长时间了?’

“我一愣,没想到章老师这么精明。我没有办法瞒着他,也不敢瞒他,只好实话实说:‘是的,我一入学就听到一些,现在已经流传甚广了,而且,还有比这更难听的话。’他瑟缩了一下,轻轻点了一下头,面色更加沉重,似乎我的话证实了他心中的某个想法。然后,我们开始批作文。让我钦佩的是,发生了那么大的事,章老师依然平静而准确地批着作文,似乎没有受到什么影响。我虽然不喜欢他,但却不由得敬佩起他的勇气。  
“批到第三本作文的时候,只听‘乒’的一声,门突然被踢开了,门口站着纤纤和她的表哥。纤纤的表哥是市体校的散手教练,我们都很熟悉他。他一来,我马上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果然,纤纤的表哥说:‘章玉,你小子敢打我妹妹,你活的不耐烦了吧。你居然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今天要不教训教训你,你也不知道我是谁!’  
“章老师一下子站了起来。让我惊讶的是,在这种情况下,他竟没有丝毫畏惧。他稳稳地站在那里,头高高抬着,那样正气凛然地说:‘不错,我是打了你妹妹。作为一名老师,我不应该打自己的学生,可作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我应该打你的妹妹,因为她侮辱了我的人格,更侮辱了我最钟爱的学生的人格和名誉。士可杀而不可辱!我不能容忍他侮辱我,更不能容忍他侮辱我的学生!如果你来打我,我不会还手,因为这是我身为人师应受的惩罚。不过我要告诉你:你打我,我无怨;我打你妹妹,我也无悔!而且,你要是再出言侮辱我和我的学生,我明知不是对手,也要出手打你!’”  
“说得好!”柳笛和苏老师齐声喝彩,两个人的声音很低,却掩饰不住心中的骄傲。文俊看了他们一眼,突然发现这两个人是那样欣赏这个冷漠而不受欢迎的章老师。他有些动容了。顺着自己的思路,他接着说下去:  
“是的,当时,我也受到了很大的震动,甚至忘记了害怕。我突然觉得,章老师有一种罕见的精神,这种精神深深感动了我。纤纤的哥哥也似乎被章老师的堂堂正气震慑住了。他默默地看了章老师一会,突然转身离开了办公室。纤纤愣住了,满脸都是失望,她追出去,一个劲地喊着:‘哥哥,你答应为我报仇的,你答应的……’  
“办公室里一片寂静。好一阵子,我和章老师都没有说话。章老师的面色更严肃了,而且挂上了一层深重的忧虑和痛苦。他突然对我说:‘文俊,今天就不批作文了。现在我这里,已经不是一个安全的地方了。’  
“我的心中突然涌起一阵感动。可以说,我当了科代表后,第一次感到了章老师的温暖。他居然在关心着我的安危。我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就走了出去……”  
“你居然走了出去?”柳笛颤声说。如果是她,此时决不会走出去。即使章老师拿鞭子赶,她也不出去。  
“我当然走了出去。我不是你,对章老师没有那么深的感情。可是,当时,我的确被感动了,觉得章老师并不那么讨厌了,甚至开始关心起他来。操场上已经聚集了不少同学,大家几乎都在议论上午发生的事。不知怎的,我以前对这些传闻是深信不疑的,今天却有些反感,也开始怀疑起来。我总觉得,章老师既然能说出刚才那番话,你和他之间的关系,决不能那么不堪。可惜,听到这番话的,只有我一个!我的心中突然产生了一种不安的情绪,这种情绪使得我都没有上好下午的第一节课。因此,下课后,我直奔校长室,准备把中午的事情告诉高校长。说实话,我真担心章老师吃亏!  
“可是,刚走到校长室门口,我意外地听到高校长在和别人争吵着什么。只听那个人在激烈地说:‘无论如何,一个教师打了学生,本身就违背了职业道德,更触犯了法律!何况,以他的学历和身体状况,根本没有资格做一名教师,即使是代课教师,他也没有资格!我真想不到,你会利用职权,安插进这样一个混子来当教师,简直是滑稽!荒唐!’然后,我听到了高校长的声音:‘可是。章老师教得很好,上学期高考……’‘我不听这些老黄历,’那个声音粗暴地打断了校长的话,‘我告诉你,这个章玉马上卷铺盖滚蛋!他本来就不应该混进教师队伍,让他呆了三年,算便宜了他!’

“我心中一惊,让章老师走?这是不可以的!不仅我不能答应,全班大多数同学也不能答应!我们太喜欢听章老师讲课了,他讲课那么精彩,那么生动,如果从此之后听不到这样的讲课了,那简直无法想象!第一次,我感到,我们不能失去章老师,他对我们太重要了!我从门缝里看了一眼,这才知道,原来和高校长说话的。是纤纤的爸爸。  
“高校长似乎沉默了一会,然后,他说:‘韩主任,我不能赶章玉走。他是个难得的人才。他教得那么好,学生都喜欢听他讲课。何况,如果他失去了这份工作,连生活都无法维持……’  
“‘行了,学校不是救济院,没必要去救济一个瞎子!’韩主任突然喊了起来。然后,他压低了声音,但每个字都充满了威胁:‘高校长,你别想保住章玉。你要硬留下他,那么咱们就走着瞧。我可以上法院去告他,告他违反了《教师法》和《妇女儿童保护法》。而且,我还可以处理你,因为你滥用职权,以权谋私。到那个时候,不仅你和章玉都保不住饭碗,而且章玉的那些风流韵事,大概就会满城风雨了吧!’”  
柳笛觉得自己仿佛遭到了致命的一击,似乎一粒子弹,准确而无情地射中了心脏。她突然想起了章老师的那句话:“属于盲人的黑暗太沉重了,你能帮多少?你又能帮多久?”如今,她终于理解了“沉重”的真正含义。它不仅来自盲人自己,还来自人生,来自社会,来自生活的方方面面。它岂止沉重,简直强大得不可战胜!它不仅把章老师,而且把跟章老师关系比较密切的人——比如说自己和高校长,也拖入无底的深渊中。  
“韩主任说完了这番话,就走出了校长室,高校长在后面送他。我看见高校长脸色灰白,夹着烟卷的手不住地抖动。不知怎的,我突然感到一种无名的愤慨,觉得纤纤一家简直是仗势欺人!可是,我能做什么?何况,纤纤的父亲,在理论上句句站得住脚。他完全可以堂而皇之地把章老师撵走。我想,我能做到的,只有把这一切告诉章老师,让他想想办法。可是,当我走到楼梯口的时候,正好赶上李大爷陪着章老师下来,旁边一个同学告诉我,章老师要去接你的电话。”  
柳笛突然咬紧了嘴唇,天,自己的电话来得真不是时候。  
“我听到这个消息,连忙飞跑着来到了收发室。刚来到这里,我就惊呆了。收发室已经被前来看热闹的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大家都在压低了声音议论着,眼里放射出神秘的光,好象前来看一台好戏似的。不知怎的,眼前这种场面,让我突然想到了鲁迅在小说中描写的大家等着看砍头的情节。章老师很快就来了,除了嘴唇有些发白,他看不出任何异样。看到他,议论声一下子消失了,大家在静默中为他让出一条路,章老师警觉地停了一下,似乎发现了什么,然后走进了收发室。大家又把收发室围个水泄不通,每个人都像捕捉猎物的猎犬似的,一个个伸长了脖子,捕捉着章老师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  
柳笛的心像被刀子捅了一下,痛得竟说不出话来。心中的那一团迷雾终于被拨开了。那窃窃私语声,那不怀好意的笑声和喧哗,以及章老师那份无言的沉默,现在都找到了答案。她仰望着天花板,泪珠无声的,一滴一滴地落下来。为了柳笛,为了保持她清白的名誉,为了不让别人抓住一丝一毫议论她的把柄,章老师竟生硬硬忍住了激荡而澎湃,惨痛而复杂的情感。在柳笛倾诉着自己情感的时候,她竟不知道,章老师那被苦水浸泡着的心是怎样如刀割般的痛,而这满腹的苦楚,却无法像自己心爱的人倾诉一句!  
“章老师接了电话,却没有说一句话。大家只看到他的背影纹丝不动,像凝固了的冰。然后,他撂下电话,缓慢地,一步步地走回教学楼,脸上仍毫无表情。大家失望了,无可奈何地散开了,只有我跟着章老师走回了办公室。章老师走得很慢,走到办公室门口,还扶着墙站了一会,然后才进去。我心里很矛盾,既想告诉他纤纤爸爸的那番话,又不知道应不应该在此时去说。所以,走到了门口,我又停住了脚步。突然,我听到办公室里传出一声凄厉的叫声。那不是人的叫声,而是一只负伤的狮子在惨厉地嚎叫,那样绝望而恐怖地回荡在走廊上。我吓坏了,急忙推开门。结果,我看见,章老师眩晕地,踉跄地跌坐在地上,双手颤抖地捧着一堆花盆的碎片,面孔扭曲着,脸上的肌肉大幅度地颤动着,脸上写满了痛楚和绝望。而在他的面前,一堆散乱的土堆中,横躺着那株被连根拔起,并被摧残得不成样子的茉莉花……”

“啊——”从柳笛痛苦的心中迸发出这样恐惧的叫声。她觉得自己那颗柔弱的心脏狂乱地跳动,像奔驰的马队从胸膛上踏过,浑身的血液像突然淤塞到一个无路可走的峡谷。她苍白的肌肤骤然渗出淋漓的冷汗,面孔煞白,嘴唇憋得青紫,胸部像压着钱钧磐石,透不过气来。她身子摇晃着向后倒去。苏老师急忙抱住了她,惊恐地喊着:“柳笛!柳笛!你一定要挺住!”  
“告诉我,告诉我……”柳笛喃喃地问着,迷蒙的双眸恐惧而无助,“告诉我,他们为什么都这样残忍,为什么?章老师虽然高傲,虽然冷漠,但从来没有去伤害过任何一个人!他们为什么这样恨他?为什么这样仇视他?为什么这样残忍地,不择手段地伤害他?”  
高校长流泪了,苏老师流泪了,甚至文俊的脸上也闪动着泪光。高校长握住柳笛的手,轻声而中肯地说:“世界上,如果每一个‘为什么’都有答案,那么整个世界就会简单得多了。社会是复杂的,人生是复杂的,人性也是复杂的。既是复杂的,就会有许多狠毒和残忍在里面,甚至许多人直到生命结束,都不知道自己曾经残忍地伤害过别人。嫉妒、自私、虚荣、软弱……这些人性中普遍的弱点,都会让一些人不知不觉去伤害别人。而袖手旁观,爱凑热闹,喜欢蜚短流长,明哲保身,以及所谓的‘好心’,都促使人们不知不觉地去煽风点火或成为在一旁助威看热闹的观众,形成伤害别人的气候。章老师,他太出色,太不凡,这样的人最容易受到伤害,也许,当他强大的时候,别人会奉承他,但当他落魄的时候,那些明枪暗箭就无法避免地射向了他。要说为什么,可能只因为他的出色和落魄吧。”  



柳笛渐渐地平静下来。章老师,既要和命运作战,又要和社会、人生、人性中的残忍作战,他怎么能不伤痕累累?  
文俊擦干了眼角的泪珠,有些不放心地问柳笛:“你……还能听得下去吗?”  
柳笛点了点头:“别管我,你讲你的。”  
文俊只好讲了下去:“我看到章老师这个样子,心中泛起了一股强烈的同情。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去帮助他,你知道,章老师除了你,不接受任何人的帮助……”  
“因为他不要任何人的同情!”柳笛打断了他的话。  
文俊吐了吐舌头:“那么,幸亏我没有去帮助他。我正踌躇的时候,高校长来了,我连忙趁机走开了,不过心中总有些不安。晚上放学前,章老师突然来到教室里找我。他已经恢复了平日的冷漠和严肃。他把我叫到走廊里,问:‘文俊,你明天上午有空吗?’我点点头。他又说:‘那么,明天上午你来学校一趟,我们把剩下的七本作文批完。’  
“我突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章老师真的要离开我们了,离开这个学校了。原来校长去找他,就是让他辞职……”  
“不错,”高校长接了口,“我找章玉,就是想劝他辞职。我没有办法,我倒不在乎自己校长的位子坐得稳不稳,可是这件事如果述诸法庭,闹得满城风雨的话,章玉和你的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当我走进办公室时,我看到了章玉坐在地上一动不动,也看到了那株无辜被摧残的茉莉花,心中顿时涌起了一曾悲愤。我回到校长室,拿了一个陶土花盆,把那株茉莉重新栽到了盆里。章玉对这一切恍若未闻,只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像一块沉默的石头。他就那样坐了足足一个小时。然后,他站起来,对我说:‘高伯伯,谢谢您帮我栽好了花。’我一愣,原来他都知道。我看了他一眼,发现他脸上的绝望和痛楚消退了不少,脸色又恢复了平静。于是,我吞吞吐吐地向他说了韩主任的话。他听着,没有表露出任何激动和愤慨。然后,他对我说:‘高伯伯,我辞职。我很感谢您这几年来对我的关怀和照顾。我一直避免着给您添麻烦。不幸,到了最后,还是给您找了一点麻烦。’我的胸口像被什么撞了一下似的,心中有一股说不出来的痛。我凄然地对他说:‘章玉,高伯伯对不起你。纤纤的爸爸,咱们实在惹不起呀!’章玉平静地对我说:‘高伯伯,这与您无关。您不和我说这些话,我也要辞职的。’他突然指着那盆茉莉,苦笑着说,‘我如果不走,它还要惨遭荼毒。’”

办公室里的三个人同时“啊”了一声。柳笛轻声地,颤抖地说:“章老师,您决定辞职,其实是为了我。”  
文俊的眼里也掠过一丝惊讶,他看了看大家,又舔了舔嘴唇,接着自己的话叙述:  
“第二天,也就是周六的上午,我早早就来到了学校。我的心情很复杂,我不希望章老师辞职,但却想不出办法。当我推开门的时候,发现章老师正在给茉莉浇水。他浇得那样专注,似乎全部的生命和意志,都集中在浇水这一件事上。我突然发现,章老师的穿着与往常不同,他穿了一件暗红色的衬衫,和一条深蓝的牛仔裤,戴着一副茶褐色的墨镜……”  
“啊——”柳笛颤抖地低喊了一声,心脏猛的紧缩起来。她模糊地,几乎是自言自语地问着,“他为什么要穿这一身衣服?”  
“是啊,我也不明白,”文俊老老实实地说,“已经是深秋了,天气这么冷,他只穿一件衬衫,怎么能受得了?可是,章老师似乎没有意识到天有多冷,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那盆茉莉上。我不忍心打搅他,直到他浇完了花,回过头来,我才叫了一声:‘章老师。’  
“‘哦,文俊,你来了。’他说。他的面容平静安详,甚至带着一点难得的温柔。‘你来看一看,这盆茉莉怎么样了?’他指着窗台那盆重新栽过的茉莉。茉莉已经恢复了一些生机,但叶子还有些发蔫。我如实告诉他:‘活下去是没什么问题的,而且只要不再遭受破坏,它会长得很好。’章老师似乎很满意地点了点头,意味深长地说:‘我走了,就不会连累它遭受摧残了。’”  
柳笛心里一惊,这句话竟笼罩着那样不祥的色彩。难道,它在预示着什么吗?  
“我听到这个‘走’字,感到眼睛发酸。我突然明白了,我们实在是离不开章老师。他在我们心中的地位,是别人无法取代的。人,都是在失去的时候,才知道失去的东西有多宝贵!我冲动地喊了起来:‘章老师,我不想离开您!’章老师的脸上,闪电般地掠过一丝感动,瞬间又恢复了平静。他静静地对我说:‘咱们批作文吧!’  
“我们开始批作文。我知道,这是我最后一次用这样奇特的方式来批作文,对于这项‘苦差’,以前我觉得如坐针毡,现在却有一丝留恋。章老师一如平日那样严肃地,一丝不苟地批阅着每一本作文,即使已经辞职,他也在认真履行着教师最后的职责。然后,我读到了纤纤的作文。不知怎的,我突然有一种想把她的作文本撕碎的冲动。可是,她这次作文却写得很好。她写的是五年前春节前一天的晚上,咱们市的那次特大火灾的事……”  
“啊——”其余三个人同时惊叫起来。  
“是的,她写的就是那次火灾。那时,她正在奶奶家吃饭,而奶奶家就在失火的那幢楼房里。在那次火灾中,她的爷爷奶奶都被烧死了,而她则踩着一名大哥哥的肩膀,从一幢快要倒塌的墙的窗户上跳出来,幸免遇难。可是她刚跳出来,那堵墙就轰然坍塌了。后来,她没有找到挽救她性命的大哥哥,可是她说,她永远忘不了大哥哥在火光中那双明亮的眼睛。真的,她的文章写得很感人,连章老师都有些动容了。他抬起了头,身子向前探着,仿佛听得入了神。在我朗读的整个过程中,他竟没有打断一次。然后,他第一次问起了文章的作者。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了纤纤的名字。他似乎吃了一惊,沉默了一会,脸上露出一丝苦笑。然后,他给文章打了98分。这,是这次作文的最高分。  
“说实话,章老师的这个举动震动了我。事实上,这两天,章老师总是使我震动。我觉得他有一些属于精神上的东西,在不知不觉中感染着我,使我对他的看法发生了很大转变。我不能说喜欢他,但最起码可以做到敬重他了。”他深深凝视了柳笛一眼,恳切地说,“柳笛,你说得对,章老师不会去伤害别人,他居然脸报复都不愿意去做。”  
“谢谢你对他的评价,”柳笛轻微地点了点头,“你能说出这样的评价,也配去做章老师的科代表了。”  
文俊突然有些不好意思,仓促地,他接着往下叙述:  
“批完了作文,我又帮章老师写了一份辞职报告——是由他口述,我笔录的。报告上只有两句话:‘因体罚学生,我请求辞职。’短短十个字,竟承担了所有的责任。写完后,他签上了自己的名字,让我把它送到校长室。我第一次看到章老师写字。我发现他虽然看不见,但字写得很洒脱,很漂亮。高校长就在校长室。他接过报告,什么也没说,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回到了办公室,章老师已经准备回家了。我们一起下了楼,他依然不用我搀扶,走得很稳健,很从容。走到校门口,他突然对我说:‘文俊,谢谢你这两个月来对我的帮助。’我突然觉得脸上发烧,心中惭愧极了。每次中午批作文,我都是带着一肚子的诅咒和怨气,现在想起来。突然觉得那么后悔。章老师向我挥了挥手,就在这时,我惊讶地看到,他的脸上竟露出了一丝微笑。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笑。那微笑,就像从满天的乌云中透出来的一丝阳光,那样温暖而明亮。我不禁呆住了,痴痴地站在那里,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一片苍茫而冷峻的秋色中。我万万没有想到,一个小时后,他真的就在这个世界上,永远地消失了……”  
文俊说到最后,声音竟哽住了,眼里闪动着泪花。柳笛的脸色苍白到了极点,她一动不动地坐着,像一个石膏雕像。苏老师的双手轻微地颤抖着,似乎在竭力抑制着又一次袭来的痛楚。高校长面色沉重,他环视了一下整个屋子,就在一片静默之中开口了:  
“是的,车祸在一个小时之后发生的,就发生在他等车的车站上。据说是他听错了声音,走下了人行道,正好被一辆飞驰而来的摩托撞倒。我接到通知的时候,他已经被送往医院了。我赶到医院,他还剩最后一口气,似乎就是为了等着我,他才拼命维持着这口气。他只留下了三句遗言:第一,不追究肇事者的一切责任,用自己的工资和保险金支付医疗和丧葬费用;第二,委托苏文教授把他的骨灰撒入大海;第三,他所有的藏书,包括竹吟居的藏书,全部遗赠给柳笛。”  
高校长结束了他的叙述。一时间,室内静得出奇。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柳笛身上。柳笛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似乎在努力地想着什么。她很安静,安静得让人心慌,安静得让人恐惧,安静得让人痛苦。  
高校长第一个忍不住了,他大步走到柳笛面前,沉痛而自责地说:“柳笛,这就是全部真相。是的,文俊说得对,这次车祸与前面发生的事不可能没有任何关系。如果不是遭受这样沉重的打击而神思恍惚,章老师不可能听错了声音。如果你要埋怨,就埋怨我吧。我不应该把纤纤那个班分给章玉,作为校长,我应该想到纤纤那个脾气,早晚会跟章玉发生摩擦。我这个校长,事情发生前不知道预防,发生后又束手无策,天,”他轻声念叨着章老师父亲的名字,“一白,我不仅害了你,而且连你唯一的儿子也没有保住!”  
文俊也走到柳笛身边,诚恳地说:“柳笛,我要告诉你,这件事发生前,我对你们之间的传闻深信不疑;发生时,我将信将疑;发生后,我全盘怀疑;现在,看到了你,我则一个字也不信了。我觉得,你们与下流卑鄙,不知廉耻根本挨不上边。即使你们之间真的有爱情,那也是极其纯洁而美好的情感。相信我,自从章老师出了车祸以后,几乎没有人说那些风言风语了,许多人甚至主动出来辟谣,大家都很同情你们。对不起,我又用了‘同情’这个词。我的意思是,大家都相信你们之间的感情是单纯而真挚的。我们可能一时被一些小人蒙蔽,但不能永远蒙蔽。人性虽然有许多残忍冷酷的东西,但也有许多美好善良的东西。”  
柳笛轻微地动了一下,她舔了一下早就没有血色的嘴唇,似乎想给自己增添一些活力。然后,她终于开口了,声音低沉而平稳:“我不埋怨任何人,我只埋怨命运。章老师一生都在和命运抗争,虽然他失败了,但他没有屈服。即使是人生的最后几步路,他也走得那样漂亮!我不敢埋怨命运的不公平,因为章老师从来没有发出过这样的埋怨,即使命运对他实在苛刻。我只埋怨命运为什么不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和章老师一起挑战黑暗。我知道我们注定要失败,但我宁愿被卷入无边的黑暗!宁愿和他一起轰轰烈烈地去死!”  
所有的人都被柳笛这番话震动了。文俊第一个冲上来,握住柳笛的手,说:“柳笛,我真羡慕章老师,他居然能够得到这样纯洁、深沉而强烈的爱情,他死而无憾!”  
高校长也诚恳地、真挚地、深刻地对柳笛说:“柳笛,你感动了我们,让我们在你和章老师的感情面前,觉得自己庸俗而渺小。可是,你不要难过。你愿意被卷入黑暗,可是章老师未必愿意让你遭受这份摧残。所以,你就把这次车祸,当成上天成就他心愿的一种方式吧!”

柳笛的嘴角微微地掠过一阵痉挛,她轻轻挣脱了文俊的手,低柔而坚决地说:“我想独自到操场去走一走,你们谁也别跟着我。”  
操场上很安静,甚至连上体育课的班级都没有。柳笛迎着秋风,一动不动地站在操场边上,凝视着空旷的操场,凝视着南边的教学楼,凝视着那两扇足球门之间的“危险地带”。恍惚间,她似乎又感受到了每次扶着章老师经过那里时的恐慌,多么甜蜜的“恐慌”啊!一阵秋风吹来,卷起漫天黄沙,迷蒙中,柳笛似乎看到了那个夏日的中午——那篇最终被批为零分的作文,那平淡而揪心的叙述,那主动伸过来的手臂,那相互搀扶着走进风沙中的身影,还有那飘渺而清晰的歌声:  
“伸出你的手,  
让我来搀扶,  
走过苍茫孤寂的沙漠,  
寻找渴望以久的绿洲……”  
哦,章老师,如今,您一个人在黄泉路上孤独地行走,可曾有人搀扶着你吗?  
秋风渐止,黄沙散净,柳笛突然发现,在校园西北角的一棵梧桐下,坐着一个瘦小的女孩。她呆呆地坐着,手里拿着一个作文本,脸上的表情相当复杂:无奈、后悔、不甘、悲哀、痛苦、反抗、倔强……柳笛从没看过这样一张矛盾的脸。她颤动了一下,脸上立即罩上一层严霜,没错,一定是她!她轻轻走过去。女孩恍然不觉,梧桐金黄的叶子落了她一身,她竟连拂都不拂。  
“我想,你就是韩纤纤吧!”柳笛问她,声音冷得能冻成冰快。  
“我知道你就是柳笛!”女孩一下子站了起来,毫不畏惧地盯着她,脸上满是戒备和反抗,“不错,我就是纤纤,是我在课堂上痛骂章玉,是我让父亲把章玉赶出校园,是我拔了章玉视如心肝的茉莉花,你准备把我怎么样?”  
“不怎么样,我只是想看看你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柳笛的声音仍然幽冷倨傲。  
“好,那你看吧,从头到脚的看吧!”纤纤的声音高亢而倔强,“你好好看看,我不是凶手,也不是罪人,章玉的死和我毫无关系。难道他被车撞了,难道他丢了性命,我就应该受到谴责,受到攻击吗?是我让摩托车去撞他的吗?他打我就是不对!他就是不应该在学校教书!这几天我受够了,大家都指责我,好象我成了屠杀章玉的刽子手,而章玉倒成了无辜者。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就是因为章玉死了!谁不同情死人?谁去说死人的坏话?他死了,大家就都把他的好处想起来了。你知道吗?章玉用一条命挽救了你,否则,你在别人心目中,永远是个不干净的女人!现在,你们俩的感情倒纯洁了,我呢?难道章玉死了,他就没有过错了吗?错的永远是错的!”她突然高声地喊起来,“他就是不应该打我!就是不应该教书!就是应该卷铺盖走!我没错!我爸爸没错!我们都没错!是他错了!是他错了……”  
纤纤喊着,不停地,任性地,反抗地喊着。可是,在一声又一声的呼喊中,柳笛却听出了一丝压抑在心中的悔恨。这个小女孩,是在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拼命维持着自己的虚荣和骄傲,掩盖和抑制着良心中的忏悔。如果没有听出这些,柳笛也许早就打她的嘴巴了。等她喊累了,柳笛才冷冷地说:“听说你有一个98分的作文,让我看看好吗?”  
纤纤的斗志又高涨了起来,她劈手把手中的作文本摔给柳笛,抗拒着喊:“你看吧,随便看!不要以为提起98分,就能引起我的犯罪感,你做梦!大家都说章玉心胸宽大,以德报怨,什么以德报怨!我得98分,是因为我作文写得好,他不得不给我高分。你看吧,看我的作文哪里不值98分?”  
柳笛没有理会她的喊叫。她默默地看了一遍那篇作文,然后问纤纤:“你还记得那位救你性命的大哥哥的样子吗?”  
纤纤愣住了,她没想到柳笛会提出这个问题。思考了一下,她说:“我想我不大记得了,那时我很慌乱,很害怕,只想着要逃命。不过,我永远记得那双眼睛,在火光中那样明亮而深邃,坚强而镇定。如果我能再见到他,就凭那双眼睛,我也会把他认出来的。”她突然警觉起来,“怎么,这与你有什么关系吗?我告诉你,这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事,决不是抄的!”  
柳笛不动声色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照片,拿到纤纤的眼前,声音冷得如同一潭微波不起的湖水:“你看,那个救你的人,是不是他?”  
纤纤一下子惊呆了。她仔细端详了一会,突然把照片夺过来,紧贴在胸口,抬起头来,满眼都是激动和喜悦的泪水。“正是他!正是他!”她高声喊起来,“那双眼睛,那双眼睛……没错,正是他!别人不可能有那样一双眼睛!”她突然握住柳笛的手,疯狂地说:“告诉我,他是谁?他现在在哪里?求求你,告诉我!我要见他!我一定要见他!”  
望着这张疯狂而喜悦的脸,柳笛的心里真不知是什么滋味。章老师,您那么高傲又那么善良,甚至对一个曾无情地伤害过您的人,都不忍心让她的良心有丝毫不安。纤纤看到柳笛这个样子,突然感到一阵恐惧。她拉着柳笛的手,哀求地说:“我知道你恨我。你打我,骂我都可以,可我求你把这个人的名字告诉我,让我见见他!他,是我的救命恩人那!”  
“你曾经见过他,可你现在见不到他了。”柳笛冷漠而悲哀地看着纤纤,“他,就是你曾经辱骂并伤害过的章老师!就是在那次火灾中,他失去了眼睛。”  
说完这句话,她飘然而去。

十八  
  傍晚,柳笛又来到了那个熟悉的小车站上。  
  高大的金丝柳已经开始落叶了,柔软的枝条上挂了一树的金黄。丁香树的叶子早就落光了,细细的枝条在秋风中瑟瑟摆动着,仿佛是在做春天的梦。那个铁皮站牌依然孤零零地立在那里,迎接着一辆又一辆的公交车。一切都还是老样子,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没有车祸,没有血,也没有逝去的灵魂。  
  柳笛坐在小花坛的边沿上,呆呆地看那水泥方砖的小径上遍布的落叶。落叶被秋风卷起,在地上打着旋,发出簌簌的响声。哦,那不是风,是章老师,在踩着落叶,来回地踱着步,倾听着秋天的声音。她似乎又听见了那低低沉沉的声音:“落叶不香,但是每一片落叶,都有太阳的味道!”“章老师!”她低低地,做梦般地叫着。没有人回答,章老师不能回答了,永远也不能回答了。只有秋风在呜咽,落叶在低吟,然后,就是静寂,死一般的静寂。以前,她和章老师在等车时,通常也是默默无语,可是总觉得彼此的心灵在交流着一些更真诚的语言。而如今,章老师到另外一个世界去了,只把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车站上,她,又和谁去交流呢?  
  晚风轻轻地吹来,送来了不知从哪家窗口飘出来的饭菜的香味。三三两两的学生背着书包,从柳笛身边经过,撒下一路欢歌笑语。这是太熟悉太熟悉的景象了。曾经,这是柳笛一天中最轻松最惬意的时刻,因章老师而轻松,因章老师而惬意。如今,章老师走了,带走了轻松,带走了惬意,剩下的只有孤独,孤独,无人分享的孤独,杀死灵魂的孤独!  
  夕阳正缓缓地向下沉,柳笛注视着天边的晚霞,那霞光依然灿烂!居然灿烂!为谁灿烂?霞光映着落叶的金黄,居然又渲染出了那种悲壮的美!为谁而悲?为谁而壮?柳笛看着那霞光,看着那落叶,耳边,依稀传来章老师那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在吉他的伴奏下,在那里唱着那支《All Kinds of Everything》:  
  “夏天、冬天、春花和秋树,  
  山河可变,海水可枯,  
  日月可移,此情不变,  
  万事万物,万事万物,  
  都让我想起你——不由自主。”  
  哦,万事万物,万事万物,都存在着,都因章老师而存在着。那金丝柳,那丁香树,那铁皮站牌,哪一件没刻下章老师的身影?哪一件没记载着章老师的回忆?恍惚中,柳笛仿佛又看见章老师带着她在楼洞里避雨;看见章老师雪夜在站牌下一动不动的等她;看见章老师用金丝柳的枝条轻触着自己的脸,说着“春天真美”;看见章老师在雨中到考点的车站下等她,手里拿着一把没有打开的伞;看见章老师在用双手“看”着她,紧紧地拥抱着她;看见章老师伸出车窗的那张阳光般灿烂的笑脸……她看见了往昔的岁月,看见了岁月中所有不能磨灭的点点滴滴。而这一切,居然都成追忆!都成追忆!哦,太不公平!这世界太不公平!万事万物都存在,章老师为什么不能存在?章老师,他那么热爱生命,那么出类拔萃,那么坚强刚正,那么铮铮傲骨,为什么会消失了?为什么?车祸吗?为什么那该死的摩托会撞到章老师?当她知晓了自己的爱情时,曾那么坚定地认为没有谁会把她和章老师分开,可是,她如何去跟命运争?如何去跟死神争?她不能不埋怨命运!命运,你太不公平!  
  太阳已经落山了,天边的晚霞,逐渐由嫣红变成绛紫,又变成黛青了。暮色降临了,黑暗从四面八方包围了过来。哦,黑暗,那是章老师永远的敌人。属于盲人的黑暗太沉重了,柳笛今天才知道什么叫“沉重”,而这份沉重,章老师竟体会了五年。她曾天真地幻想帮助章老师战胜黑暗,能战胜吗?可能性太小了,甚至没等去“战”,她就被拖入无边的黑暗!可她愿意!她宁愿失去名誉失去前途,只求和章老师并肩站在一起!可命运。居然连这个机会也不给她!  
  “是命运不给你机会吗?”突然,一个很小的声音,从她心底冒出来。她吓了一跳,这是谁在问?是她的潜意识在问。她知道自己的潜意识中,总存在着一种怀疑。怀疑什么?她不知道。可那种怀疑总以各种方式悄悄地钻出来。是啊,究竟是谁不给她机会?是命运吗?柳笛突然想起了纤纤的话:“章玉用一条命挽救了你,否则,你在别人心目中,永远是个不干净的女人!”怎么想起了这句话?这句话中的观点似乎很熟悉,似乎从哪里见过。柳笛猛然想起,是《海天寄语》中的一段话:

“在现实生活中,人们不容易体谅活人,却很容易体谅死人。对于活着的人,人们很容易想起他的坏处,而对于死去的人,人们很容易想起他的好处。”  
  是的,这段话说得太对了,如今,章老师死了,人们不仅相信了他的清白,也相信了柳笛的清白。他们本来清白,命运却用这样的方式来成全他们的清白。能说命运公平吗?能说命运不残忍吗?能说命运给她机会吗?章老师既已失去了生命,要清白何用?没有用吗?真的没有用吗?对于死去的人来说没有用,对于活着的人来说也没有用吗?是谁给了她这份清白?是命运吗?柳笛又想起了高校长的话:“你愿意被卷入黑暗,可是章老师未必愿意让你遭受这份摧残。所以,你就把这次车祸,当成上天成就他心愿的一种方式吧!”是吗?章老师,您真的不愿意吗?柳笛在心里问着,反复地问着。然后,像回答她似的,一个低低沉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她纯洁清新得就像这盆茉莉花。如果把她禁锢在一间黑暗的屋子里,她还能生长和开花吗?”  
  柳笛突然惊跳起来。章老师,您在告诉我什么?在告诉我什么?然后,她又听到了那个低低沉沉的声音:“我正在努力,让她不要爱上我。”哦,章老师,您是爱我的,爱得那么深沉而强烈。正因为爱我,您才不想去害我,而把这份爱封闭了那么久。当您发现,那份属于您的沉重的黑暗,已经把我的名誉和前程拖入命运的漩涡时,您毅然辞去了赖以生存的职务,,只为了让我不再受摧残。您总是尽自己的所能,把最好的东西给我,包括您留给我最后的形象——那阳光般璀璨的笑容。柳笛慢慢地坐下了,心中一阵凄凉。高校长说得对,命运虽然待章老师苛刻,却用这样一种方式,成全了章老师的心愿。哦,多么残忍的“成全”啊!  
  一个身影突然挡在她的面前。柳笛抬起了头,她看到了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婆。老太婆用昏花的老眼仔细看了她好一会儿,才问:“姑娘,你是经常送那个盲老师来等车的女孩吗?是叫柳笛吗?”  
  柳笛无声地点了点头。经常,多么奢侈的字眼,今后,不会有那个“经常”了。然后,她出于礼貌地问了句:  
  “大娘,您怎么认识我和章老师?”  
  “我在对面烟亭卖烟,你们不认识我,我可经常看到你们来这里等车。后来,你有两个多月没来了吧,那个老师就一个人等车。我还看到了那场车祸,哎呀,实在是惨极了,满地是血……”  
  “行了,大娘,别说了!”柳笛捂住了耳朵。让她去听这些,实在太可怕了。  
  “不过,”老太婆皱了皱眉,“那一天他很奇怪,一个人在花坛边上坐了能有一个小时。三辆2路汽车开过来,他都没有上,反而是一辆摩托车驶过来,他倒走下了马路。以前他可不是这样。那辆摩托车开得真快,可是老远就能听见声音,他怎么就没发现呢?看来,那天他有什么心事。”  
  岂止有心事?柳笛凄楚地想。可是,三辆2路车过来,章老师居然没有发现,这实在反常!难道……  
  “而且,”老太婆突然压低了声音,神秘地说:“他在出车祸之前,还烧了一封信。”  
  “一封信?”柳笛哆嗦了一下,“什么信?他怎么会写信?”  
  “是啊,我也奇怪。可他真的烧了一封信,我看得清清楚楚。他拿出那封信,沉思了好一会儿,终于借了行人的一个打火机,把它给烧了。”老太婆说得很肯定,“不过,他没有烧干净,烧了一半,就扔到了地上。他毕竟看不见啊!后来出了车祸后,我很好奇,就把那封信捡了起来,看到信封上有‘柳笛 ’两个字,我猜这就是你的名字,因为这三年除了你,我没看他和别人交往过。于是,我把剩下的那一半信收藏起来,等着你回来给你。不知怎的,我觉得这个老师出了车祸,你一定会回来的。”她摸索着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烧焦了的信封:“给你。里面的内容,我可一个字都没看过。”  
  柳笛哆哆嗦嗦地接过来,双手竟颤抖得打不开信封。天哪,章老师居然给她写信!为什么要写信?写了些什么?为什么又烧掉?她的头脑中,突然闪过了一句话:“所有的琴弦在崩断的时候,都会发出一声撕裂的呼喊。它不甘心在沉默中死去。”难道,他知道自己要崩断?知道自己要“死去”?天,柳笛不敢想下去了,一种几乎是惊悸和恐惧的神色飞进了她的眼底。她觉得潜意识中的那份怀疑在明朗,在扩大。她颤栗地展开了信,信已烧掉了大半,只剩下一个结尾了。柳笛瞥了一眼那上面的字。没错,是海天的字,章老师的字!尽管有些稀疏,有些生涩,柳笛还是能认出来。然后,她去看内容。那上面只有这样两句话,而这两句话的每一个字,都像爆炸般地在她耳边响起,震碎了她每根纤维,每根神经:  
  “柳笛,今生我能给你的,只有一个清白的名誉和一个美好的前程而已。可是,如果有来生,如果来生我能有一双明亮的眼睛,我会在这个车站上——等你!”

尾声  
  这是烟台的一个不知名的海滨。海边没有沙滩,都是大片大片的岩石,嵯峨耸立,高接入云。这些岩石不知存在了几百万年,每一块岩石都伤痕累累,但仍然顽强而倨傲地挺立在这里。站在岩石上,可以看见很辽阔的海面——茫茫大海,苍苍云天。  
  冬天的大海,寒冷,空旷,寂寞,苍凉。大多数的时候,灰蓝色的天空接着灰蓝色的海水,天水相接之处,是一片蒙蒙的混沌。而现在,那里正悬着一轮巨大的落日。它就像一颗燃烧的心脏,放射出满天满地璀璨而辉煌的光芒,染红了灰色的海水,染红了灰色的天空,也染红了久久伫立在一块高岩上的两个黑色的身影。  
  柳笛一动不动地看着那辉煌而郁悒的落日,任凭海风吹乱她的头发,掀起她的衣衫。几个月前,她看过这种景象,是在一幅巨大的油画上。那时,油画的作者就在她身边,为她讲述着神奇的大海。如今,她又看到了这种景象,而那个作者……泪水顺着她白皙的面颊划落下来,一滴一滴,滴在手中那个冰冷的骨灰盒上。  
  她的耳边,仿佛又传来了章老师那低低沉沉的声音:“海是最坚强的,它能包容所有的痛苦和不幸。”  
  “章老师,”柳笛喃喃地说,“您不是一直想看大海吗?如今,我带您来了,来了……”  
  她颤抖地打开骨灰盒,把洁白的骨灰,一捧捧地撒向大海。随着骨灰而飘向大海的,是从苏老师手里撒出的,无数洁白的茉莉花瓣。海浪排击着岩石,涌上来又落下去,似乎在迎接归来的游子,那个洁白的灵魂。  
  章玉,又名海天,这个有着大海般渊博的知识,大海般深湛的思想,大海般宽阔的胸怀,大海般坚强的性格,和大海般伟大的灵魂的青年,如今,终于和他心爱的大海融为一体了。  
  柳笛默默地注视着海浪中漂浮的茉莉,似乎在追寻着章老师的灵魂。她的心情,如海潮般汹涌而激荡。哦,章老师,您这么年轻,生命竟在您28岁的年龄上,无情地画上了休止符。可是,这短暂的人生,您竟活得如此精彩!您曾用笔书写着世界,您也在用血泪书写着人生。甚至,当不幸的命运降临到您头上时,您竟毫无畏惧地同命运抗争到底。您不仅勇敢顽强地维护了自己的人格与尊严,还毫不犹豫地用死亡为代价,从命运的手中夺回心爱的人的名誉和前途,用生命诠释了您一生中唯一的爱情!您的文章,或有败笔;您的人生,绝无败笔!最后的五年,是您人生最悲壮最辉煌的篇章。而您同命运最后的一次交手,是您人生最大的手笔!  
  夕阳已经被海浪吞噬了一半,但依然顽强地燃烧着。大片大片绚烂而亮丽的晚霞泼洒在天际,把整个大海辉映成一座辉煌的圣殿。海风刮起来了,带着一股挡不住的寒意,苏文教授脱下自己的风衣,轻轻地披在柳笛的肩上。“柳笛,不要难过了,”他劝慰着,“你还年轻,今后的路还很长。你会重新拥有一份属于你的情感。你,应该快乐起来。”  
  柳笛转过身来,深深地凝视着苏老师,诚恳而坚决地说:“您放心,我会快乐起来。我的名誉和前途,是章老师以生命为代价换来的,我能不去好好珍惜它,好好创造我的未来吗?我说过,我的生命和灵魂,已经与章老师的生命和灵魂融到了一起。现在,我就是章老师,章老师就是我。他没有写完的文章,我替他写;他没有实现的梦想,我替他实现;他没有走完的道路,我替他走;他没有创造的辉煌,我替他创造!我要为他而活得快乐,活得崇高,活得精彩!我要和他一起走出黑暗,走向光明!”  
  苏老师的心灵震动了,他看着柳笛,这个小女孩那样坚定、勇敢、自负、顽强、高傲地站在那里,眼里燃烧着一份如火的激情。那份激情,似乎能把脚下那万年的岩石烧化。他一阵眩惑,似乎觉得面前站立的不是柳笛,而是海天!不,是柳笛和海天融合到一起的生命和灵魂!柳笛长大了,她不再是那个天真幼稚的小女孩,现在的她成熟而自信。年少已成为过去,成长,就在这磨难之后悄悄的来临了。“不过,”他拉住柳笛的手,感动而慈爱地问,“柳笛,你今后,真的不准备……”  
  柳笛摇了摇头:“我不会去爱任何一个男人了。我的生命和灵魂已经与章老师融为一体,又怎么能容得下其他男子呢?您听说过融合在一起的灵魂会分开吗?我不再埋怨命运,我感谢上天给了我一份人间最深沉,最强烈,最纯洁,最高尚,最执着,最长久的爱情。多少人穷极一生,也得不到这样的爱情,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她又注视着那渐渐坠落的红日,轻声地念着高尔基的诗句:  
  “美终究是美,  
  即使在它凋谢的时候;  
  我们的爱终究是爱,  
  即使在我们要死的时候。”  
  苏老师不再劝慰了。这样的爱,能忘却吗?能斩断吗?能背叛吗?  
  “其实,”柳笛深深地凝视着苏老师,眼底是一片感动而眷恋的深情,“您应该为我们高兴,您看见我,也就是看见了海天。我是海天送给您的女儿,我会和海天一起,在您面前进孝,和您共享天伦之乐。您说呢?爸爸!”  
  两股热浪迅速地冲进了苏文教授的眼眶。他默默揽住柳笛的肩,什么也没有说。此刻,任何话语都是多余的了!他的儿女都是那样出色,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海风渐渐地紧了,风吹扬起柳笛的风衣,吹扬起她白色的围巾,使她看起来飘然欲仙。她看着滔滔波浪一层层地翻滚着,倾听着大海奔腾澎湃的潮声,渐渐地,那潮声似乎化做了一个低低沉沉的声音,在她耳边轻声地诉说着:  
  “柳笛,如果有来生,如果来生我能有一双明亮的眼睛,我会在这个车站上——等你!”  
  柳笛轻轻地,喃喃地自语着:“章老师,您等着我,我一定会来找你!一定!”  
  远处,那轮落日已经沉入大海,而满天的晚霞依然璀璨,依然绚烂,依然无悔地燃烧在海天之间!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关闭

站长推荐上一条 /1 下一条

Archiver|手机版|小黑屋|DeepTimes.NET 太空游戏站